建在孤峰上的石宝寨,粉墙黛瓦壁上题着“江上风清”的张飞庙,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丰都鬼城,支流、瀑布、山洞、悬棺,沿途形形色色的古镇小城,还教他怎么在悬崖峭壁上找猴子,终于有天来喊他说船正在经过夔门,你的目的地到了。
    唐缈激动地心怦怦乱跳,着急忙慌挎起他的破书包。
    女服务员说:“不要急,我们的船不靠岸,等下子有卖鱼的过来,我和他们说说,你跟着他们的小船上岸去。”
    唐缈连连点头,扶着船栏杆回头望去,只见两面巨大的断崖对立,高入云天,间隔还不足百米,就像一座大门两边而开,气势雄浑,难怪被形象地成为夔门。
    十多分钟后,激浪中有一艘小舢板缓缓靠近,女服务员与船老大嘀咕一阵,然后朝唐缈招手,说:“跟他们走!”
    唐缈依旧舍不得,说:“姐姐,那我走啦,再见。”
    女服务员眼睛红了红:“你自己要当心。”
    唐缈跳上小船,又对她说:“姐姐要不你留个地址吧,我去重庆看你。”
    女服务员脸一板:“我——有——对象啦——!”
    “……”唐缈带着随风飘散的爱情扭过头去。
    船老大笑话他“匡兮兮”,唐缈便问“匡兮兮”是什么意思,船老大说:“匡兮兮就是夸你聪明又长得漂亮!”
    “哦,那么您也匡兮兮啊!”唐缈回答。
    到了岸上,他想起来正事儿了,沿途打听附近有没有一个地方叫风波堡,有没有一户姓唐的人家。
    别人一听他要去唐家,肃然起敬,原来唐家有个老太太,是个土郎中,附近生了小病都去找她,据说还相当灵验。可惜老乡们语速太快,满嘴俚语土话,初来乍到的唐缈半天也没问清个路。
    那群渔民也急了,推出个汉子来让唐缈跟着他走,说他偶尔帮唐家送东西。此人沉默寡言,问他什么都不回答,翻山越岭跟飞似的,唐缈气喘如牛地在后面追,依旧被落下老远。
    走了一个多小时,那个叫风波堡的小镇还没到,带路的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唐缈从小在城市长大,不适应走山路,体力不支地坐在路边石头上休息,心想着那人看不到自己总要回头找的。
    他汗流浃背,埋头喘息了一会儿,等了五六分钟,不曾想带路的没回来,天空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他暗骂声倒霉爬起来,突然发现前面不到五米处竟然走着一个人,而那人是什么时候经过他却全然无知。
    唐缈欢天喜地要追上去搭话,谁知道他快前面那人也快,他慢前面那人也慢,喊破了嗓子人家也不理,就始终不紧不慢地和他保持数米的距离。
    唐缈拢着嘴喊:“你们这个地方的民风很奇怪啊!”
    山中的天气瞬息万变,小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山道两旁苍翠欲滴。
    唐缈一脚没踩稳,在青苔上滑了一跤,咕咚咕咚滚出去好远,等他千辛万苦再爬上来,发现那人正停在山道上等他。
    唐缈擦着脸上的泥泞喊:“同志,请问唐家怎么走?”
    那人不答话,继续往前,唐缈仍然是怎么追都追不上。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渐渐听到隆隆的水声,他已经累得腿发软,心想怎么又回江边来了?一定是走错路了,那人在耍他啊!
    他叫道:“喂,我说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我要找一户姓唐的人家!”
    那人充耳不闻,唐缈低头骂声“聋子”,再次跟上去。
    走了这么半天,他也发现前面的不是一般当地人。
    这时候正是八十年代中期,除了体面人能穿件的确良,普通老百姓到了夏天都是一件跨栏背心加条裤衩,或者是土布褂子加阔腿裤。江上打渔的人家,常常连上衣也省了。
    而眼前这位,宽袍大袖,上身百衲衣,下身灯笼裤,头上还挽着一个小髻,怎么看都像是个道士。
    武侠小说里千叮咛万嘱咐:出家人不好惹。
    如果连这个忌讳都要犯,往小了说,对不起你读闲书破万卷,往大了说对不起邓公——要不是他老人家开禁武侠小说,你们能看到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邓公乃英雄豪杰,要听他的话。
    唐缈尾随着道士走进一条巨石夹击形成的小路。
    说是小路,其实是条地缝,里面黑咕隆咚,长满青苔与藤蔓植物,有的地方两侧石壁高耸,仅有头顶上一线光线,又有些地方必须低头才能从岩缝中钻过。
    地缝大约三五百米,相当幽深,最后出口处有一个急拐,唐缈刚转过去就发现前面的道士不见了,他吓一跳紧快走几步,险些直接跨入了悬崖。
    “哎哟我的妈!”他收脚大喊,“这破路出口就是长江!”
    他扒着巨石小心翼翼往左右看,两边都没路,低头才发现垂直的石壁上架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天梯,连接着下方的木栈道,栈道贴着悬崖延伸而去,离江面还不足两米。
    道士背着手正在栈道上等他。
    唐缈手脚并用地爬下去,道士转过身来——那是个老人,两鬓斑白,瘦削长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此时虽然老了,一双眼睛依旧灵活狡黠。
    唐缈想到自己离开了俊俏泼辣的重庆服务员,却跟着这个老东西走了半天,真他妈自虐。
    老道说:“你说什么?什么小重庆道士不女道士的?”
    唐缈坚决不承认。
    老道招招手,唐缈乖乖凑过去,谁知对方突然飞起一脚把他踹下了栈道!
    第9章 唐门之二
    唐缈还算眼疾手快,及时扒住了木栈道边缘。江涛拍岸,他浑身上下被浪花打得精湿,吓得吱哩哇啦乱叫!
    老道笑嘻嘻问:“从哪儿来的?”
    唐缈嚎啕:“你他妈干嘛呀?!救命啊————!”
    “不礼貌。”道士蹲下,“叫爷爷。”
    “爷爷!爷爷!!”
    “叫好爷爷。”
    “好爷爷!亲爷爷!祖宗爷爷!!”
    “嗯,这还差不多。”道士问,“你从哪儿来的?”
    “从南京啊!”唐缈哭喊,“救命啊!掉下去了!妈——————!!”
    老道愣了楞,赶紧把他提上来:“南京?”
    唐缈惊魂未定:“嗯啊!是南京!”
    “你叫什么名字?”
    “唐、唐、唐唐唐缈……”
    “哎呀!”老道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伸出两根枯枝一样手指夹着唐缈的下巴左看右看。
    “我说怎么去唐家呢,原来南京竟然也有姓唐的,你们这一族竟然没死绝啊,幸好刚才没在山里把你灭口了!你十七?十八?”
    唐缈擦掉眼泪说:“十八。”
    “哦,那你工作了,还是上学呢?”
    唐缈说:“在上班,大学没考上。”
    “没考上来这儿干嘛?”老道叹息,“没考上接着考啊,上班就认真上啊!”
    唐缈说:“跟领导的儿子打架,被工厂开除了。”
    道士摇头:“啧啧,你这小孩子真没出息,不过再没出息也不能到这儿来啊,你知道这是哪儿吗?你知道你唐家祖宗们是干嘛的吗?你来这儿不就等于跳火坑嘛,唉!对了,刚才那几跤没把你摔疼吧?”
    “还、还行。”
    “嗯嗯,不错,”老道拍拍他的脸蛋,“长得不错,牙口也好,我是你……表舅爷,磕头吧。”
    “嗯?你居然是我亲戚?”唐缈问,“磕头?”
    “不磕我就把你扔下去,”老道指指长江。
    唐缈扑通跪下去,困惑地叩了一个头,而且点到为止:“表舅爷好!”
    “好好,以后要听我的话。”老道拉起他,上下打量,“到唐家后不要乱吃东西。”
    ——不要乱吃东西。
    唐缈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路上碰见的每个人都这么嘱咐?
    淳于扬也就罢了,他有洁癖;眼前这老道士脏得跟乞丐似的,衣领子上一层油垢,十个手指甲缝里都是黑的,有什么资格不许他吃东西?
    唐缈满脸困惑不解,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于是他连声答应,乖乖跟着。
    走过几条栈道,穿过数个山洞,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个小峡谷。
    这峡谷可比前面的地缝不知道大了多少倍,接近小型盆地,但还是清幽僻静。峡谷中央有座宅院,唐缈在高处看,只觉得房屋绵延一片,至少有两间主屋,三进院落。
    他的老道舅爷原本还走得漫不经心,这时候抬手看看表(贫道很时髦的),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拉起唐缈就往前飞奔。
    唐缈被他拽得脚不沾地,拍马屁说:“表舅爷您力气好大啊!”
    “嘘!”老道说,“别和我说话,表舅爷现在提着一口气在跑,一刻钟内赶不到家就糟了!”
    “为啥啊?”唐缈问,“怎么就糟了啊?”
    老道脸一黑,弯起手肘狠狠撞在他乳根穴上——这个穴位处在乳房根部、第五肋的间隙,冲击它就等于冲击心脏——于是唐缈白眼一翻背过气去。
    “叫你不要说话还说话,这孩子呆的很,”老道转手又把他拍醒,“也虚的很。”
    唐缈迷迷瞪瞪说:“表舅爷啊,好奇怪,我刚才看见我死去的外公了,他站在开满鲜花的河对岸喊我‘回去啊——回去吧——’”
    老道说:“唉,好一个孝孙,恐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唐缈深以为是,老道拽着他蹭蹭跳下台阶,奔向宅院大门。这宅院造得古意盎然,青色砖墙,黑瓦黑门,白石铺路,围墙上遍布爬山虎,此时大门半掩,有一个抱着大白猫的小姑娘正坐在门槛上发呆。
    唐缈一路看着她,她也盯着唐缈,终于她咯咯笑起来,说:“表舅爷,你一个人呆着没意思,就想方设法再带人回来吗?”
    老道踢开大门说:“唐好,帮表舅爷看着炉子没?”
    话音未落,他把唐缈往院子里一扔就跑了。
    唐缈于是拍拍屁股爬起来,继续望着小姑娘。她大概十三四岁,鸭蛋脸丹凤眼皮肤微黑,虽然俏丽,但是还没长开,显得青涩。
    她歪着头打量唐缈:“听刚才江边的李三说带了个客人来,但是半路上走丢了,走丢的就是你吧?哥哥,你叫什么?”
    “你好,我叫唐缈。”
    小姑娘说:“咦,你也姓唐!好巧呀,我叫唐好,你叫唐妙。哎哥哥,你的‘妙’是哪个‘妙’嘛?”
    唐缈于是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唐缈,写完说:“是缥缈的缈。”
    唐好说:“没有‘妙’好听塞。哥哥你从哪里来?”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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