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烧了”显然不是指烧她自己,而是在说把字条烧了。
    这里哪来焚烧的条件?唐缈捏着字条颤抖起来,淳于扬夺过字条径直走向发电机,将其放在飞速旋转的皮带上,不到半秒那张小小的薄纸便被打成了碎片。
    姥姥一共交代了三句话,提了三个要求,头尾两个简单,中间一个难。
    她提到了唐竹仪。
    你看,到了临终交代时,她才第一次对唐缈提到唐竹仪这个人,也不管唐缈知不知道他。
    这个人是姥姥的隐秘,是她终生绕不过去的坎,现在她要与其死归同穴、黄泉为友去了,那么问题来了,她先前把唐竹仪埋哪儿去了呢?
    她还是老样子,什么话都只说一半,其余的让别人猜。
    唐缈背靠着姥姥的石头棺材,暂时将别的事都抛诸脑后,悲哀地看着飞速转动的皮带,一言不发。
    庄子曾经写过一个寓言,叫做藏舟难固。说有人将船藏在山谷深处,以为十分牢靠,万无一失,想不到半夜有一个力气很大的人把船背跑了,而这个正在酣睡的人一点儿都不知道。
    庄子口中这个藏船的人就是我们自己;船是指生命;而那个偷船的、力大无穷的人,就是流逝的时间。我们注定死亡,唐碧映终于也和唐竹仪、和唐家历代祖先一样,化作烛火流星,于天明时熄灭。
    “你在想什么?”淳于扬轻声问他。
    他摇头说,没想什么。
    淳于扬说:“姥姥嘱咐我们照顾唐好和唐画,你说唐好是在苏州上学还是在南京上学比较好?唐画是插班上幼儿园大班呢还是直接上小学?南京有好一点的盲童学校吗?到时候接送她们上学就是你的事了,因为你待业在家时间比较宽裕。还有我回去得给她们俩准备嫁妆,你觉得是象牙镯子好还是翠玉镯子好”
    “……”唐缈说,“你他妈想得可真远,我这他妈还被困在洞底下呢。”
    淳于扬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回去我还得提防唐好早恋。”
    唐缈垂着头说:“姥姥在我体内……”
    淳于扬没听明白:“什么?”
    “我感觉她有一部分在我体内,我脑子里有她经历过的一些事,反反复复很清晰。”唐缈说,“除了她以外,还有唐……”
    “竹仪”两个字还没出口,他就看见淳于扬从脑后挨了一闷棍!
    铁器和头盖骨的撞击发出清脆巨大的响声,淳于扬倒头栽下,顿时失去了意识。与此同时,所有的花虫、叶虫一起隐没,变换成与石壁、地面难以区分的颜色,悄然无息地收敛作一团。
    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一次偷袭,要怪只能怪角度——淳于扬背对控制室入口膝坐,他人高马大,唐缈的视线被他完全遮挡住了。
    偷袭的人是离离,她双手举着一根从机器上拆下的零件,还没等唐缈说话便叫道:“姓唐的你别急,听我们解释!”
    唐缈怎么可能听她解释,就算想听,唐画也不让!
    唐画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尖厉地喊:“淳灭了!!”
    她把失去意识、不在监控范围内以及死亡通通称之为“灭了”,对她来说那就是安全感的丧失,尤其她对淳于扬相当依恋。
    “你灭了淳!!”她冲着离离叫道,“我晓得你来!你坏!你灭了淳!!”
    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我知道你们轻手轻脚地进来了,以为只是单纯来汇合,没想到你们居然背后偷袭!
    她爆出一连串的脏话,离离则冷声说:“滚!你懂个屁!”
    唐缈迅速起身察看淳于扬的伤情,只见他脸偏向右侧倒伏在地,一条细细的血线从他受伤的后脑挂下来,沿着耳朵内侧的轮廓往面颊缓流。
    唐缈一边将唐画拉到身后保护着,一边质问离离,那声音几乎是咆哮了:“你干什么?!”
    离离毫不示弱:“我在帮你!”
    “龟儿!”唐画厉声骂,“我日你先人!!”
    离离叫道:“你赶紧把这死丫头的嘴给我堵上,没教养的东西!”
    唐缈怒气冲冲说:“丫头又不是我生的,我还能管她骂不骂人?”
    离离高举铁棒问:“你管不管?不管我动手了!到时候别说我欺负小孩子!”
    唐缈吼:“画儿,叫我爸爸!”
    唐画毫不犹豫:“爸爸!”
    唐缈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生的!以后谁再敢碰你一下,爸爸就打烂她的狗头!”
    离离跺脚喊:“你打我是恩将仇报啊!我他妈在帮你们啊!”
    “别吵,别吵!”司徒湖山这老手老脚的终于爬上控制室了,喊道,“唐缈,是我让她敲的!”
    “你?”唐缈大声质问,“为什么?”
    司徒湖山说你等等,让我先把周干部拉上来,这美国人是个银样镴枪头,笨手笨脚,废物得很!
    周纳德还在盘旋上升的石台阶上挣扎,当然不能怪他,首先因为他断了一条胳膊,其次台阶自身太脆弱。
    刚才淳于扬背着唐画经过时,明明没使劲,不知怎么的就踩塌了两块。塌陷的台阶给后边三位造成了极大困扰,这也是为什么离离会第一个爬上来,她轻巧啊。
    周纳德几乎是被司徒湖山硬生生拽上来的,他艰难到达后被老道士劈头盖脸骂得够呛,说他重似公种猪。
    周纳德理亏,所以任由他骂,自己则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一样四处张望,感慨于控制室里机器轰鸣的壮观,问唐缈说:“你们做了啥?下头可亮了!”
    唐缈问:“下面也有灯?”
    司徒湖山和周纳德一起点头,说下面灯火通明,有点儿灯光球场的意思。
    唐缈注视他们半晌,退后席地而坐,把淳于扬的头抱起来轻放在膝盖上,就像先前他抱着自己一样。“灯是淳于扬打开的,你们就这么对他?”
    司徒湖山故作关怀的问:“淳于扬怎样?”
    “晕过去了,还好离离没把他打死。”唐缈压抑着怒火问,“为什么打他?”
    司徒湖山说:“都是为了你好!唐缈啊,你别被他骗了,你一个受过高中教育的人,不能先入为主,以貌取人哪!”
    “什么意思?”唐缈歪着头问。
    司徒湖山让位:“离离,你来说。”
    离离一声冷笑:“行,那就我来,免得你们颠三倒四,讲不清楚。”
    她开门见山:“我是个贼,你知道的吧?”
    唐缈点头:“知道。”
    离离指着地上淳于扬说:“那你知道他是谁吗?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做过什么吗?有些人满脸忠厚,背后杀人放火,你都知道吗?”
    唐缈问:“淳于扬杀人放火了?”
    “杀人放火倒不见得,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过几年说不定就是严打对象啦!”
    1983年的时候有过一次严打,打掉了大批刑事犯罪分子,也造成了部分冤案。总之严打对象主要是指杀人犯、抢劫犯、流氓犯罪团伙分子、教唆犯、盗窃惯犯、还有人贩子、老鸨儿等等,唐缈根本无法将这些人和淳于扬联系到一块。
    “他做什么了?”
    离离不答反问:“对了,你坐船过来时,在轮船上有没有遇到一个女的?”
    一个女的?
    “那女的二十七八岁,个子中等,长相也一般,反正叫人记不住,说话带着这边的口音。”离离描述。
    唐缈想起来了,那是轮船上的女服务员,小重庆。
    “那女的才不是什么游轮服务员呢,和我一样,也是个贼!”离离提到“贼”这个字时,居然带着几分骄傲。
    “……”
    但小重庆的言行举止不像贼啊,越到后来她越显得温柔敦厚,古道热肠。
    离离说:“这个贼本事可大着呢,是三只手行当里的女祖宗,但凡她想进去的地方,从来不需要钥匙,什么高级锁都拦不住!”
    唐缈有意打击:“原来你这样忌惮她。当初到汉口时,如果她陪着我和淳于扬下船,你大概就不敢装成一个卖面条的了吧?”
    离离一愣,说:“对,我承认,这女的是个闻名中外的泼辣货,我绕开她也正常吧?”
    听黎离离骂别人泼辣,这感觉还挺新奇的。
    离离凑近了些,说:“那女的跟我有仇,前年她在缅甸或者老挝那边偷东西失手,被什么组织控制了,原本要枪毙的,是淳于扬把她捞了出来,所以她对淳于扬死心塌地——不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死心塌地,是下级对上级的那种。你想想看,既然淳于扬的手下人都是贼祖宗,那他是什么人?自然就是贼老祖宗喽!”
    “贼老祖宗?”唐缈问。
    离离冲他挤挤眼睛:“大家都是冲着金银财宝来的,为什么在你眼里我们几个都是臭的?就他比鲜花儿还香?你真是傻,真是好骗到家了,几句软话就糊弄得你找不着北!”
    问题是淳于扬没说过什么软话啊!
    “金银财宝……”唐缈缓慢地重复,望了一眼淳于扬的侧脸:他伤口出血早已止住,人却还没醒,即使在昏迷中也薄唇紧抿,眉间微皱,显得心事很重。
    唐缈问:“淳于扬要金银财宝干什么?”
    “干什么?”离离咯咯笑着反问,“那你要工资干什么?要钱当然是花啊!挥霍啊!花天酒地啊!你啊你,你完全被淳于扬骗了,你以为他是好人?长得漂亮?他和我一样来偷东西的你看不出来?”
    “偷东西……”唐缈问,“他能偷什么?”
    离离说:“黄金啊!还有那些海南黄花梨的桌椅板凳、宋元明清的老瓷器、商周战国的老青铜器、隋朝老书画,唐家有什么就偷什么,规矩是贼不走空啊!淳于扬比我恶毒,我只不过是想拿点儿黄金,他想一分钱不花,就凭一张脸一张嘴把你们家所有的东西统统、全部、一包袱皮儿都带走呢,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唉,别人都是团伙作案,就我独来独往,孤苦伶仃一个人,想想真是可怜。”
    唐缈问:“淳于扬他爷爷不是画家么?家境应该还行吧,为什么要当贼?”
    离离大笑:“他爷爷?哈哈哈哈!淳于烈那老东西在我们贼圈里可有名气了,明里是个大画家,暗里是贼老老老祖宗,手底下养着几十上百号雅贼,今天偷一张画,明天偷一副字,后天弄一只瓷瓶,来来去去手里就没空过。”
    周纳德说:“不对!”
    离离抬头:“哪儿不对?”
    第57章 中枢之四
    周纳德说:“不对不对!我师父不是贼, 他是个文物鉴赏专家!”
    离离笑道:“别放你娘的屁了!贼就是贼,还专家呢?”
    周纳德气得脸色通红:“你不能乱泼脏水, 我师父爱好古物, 但是他从来没有当过梁上君子, 手底下的那些朋友也不叫雅贼!关于你口中说的女贼祖宗,我不了解!”
    唐缈对周纳德扬起下巴:“那你说。”
    周纳德说:“我师父淳于烈老先生从七十年代后期起,召集了一个地下组织, 叫做‘格物联合会’,里边都是些水平非常高, 眼睛非常毒的人,专门从事古董收购, 或者说挽救也行。之所以做这些事,是因为早些时候大环境不好,大鸣大放大串联大革命, 他扫了十年厕所和大街,自己误了人生黄金年华,也眼睁睁看着许多珍贵文物毁于一旦,实在可惜。”
    唐缈点头:“继续。”
    周纳德继续:“淳于扬还在读高中时就跟随祖父做这些事,现在我师父归天了, 他应该已经全面接手了吧。格物会没有多少钱,也不控制什么人, 顶多是从乡下三文不值二文地收来古董, 或者自己收藏,或者倒手卖给文物商店和博物馆。这里面都是你情我愿, 钱来货往,根本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唐缈,你不能听离离信口雌黄!”
    唐缈说:“我不听。”
    离离叫道:“啊呸呸呸呸!周纳德,看不出你这个美国间谍还挺孝顺的!”
    周纳德冷着脸说:“有一说一,你说别人不要紧,但不能污蔑我师父。淳于扬做了什么,当贼也好,杀人放火也好,和我师父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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