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些信件,皇帝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想,其实也不能全怪季安鲁莽。那信件乍一看上去毫无破绽,且信上内容着实惊骇,连他都被骗了,更何况是季安?
    皇帝沉声道:“是真是假,还要再查。如果是假的,背后之人的心思,就很可怕了,连朕都要蒙蔽。真是当朕糊涂了。”
    季安连连磕头,一下一下,磕得极重:“不是皇上糊涂,是季安糊涂,是季安糊涂……”
    “好了,你下去吧,以后不要再这样鲁莽。”皇帝挥了挥手,面带疲惫之色。
    “是。”季安小心退下,站在星空下,他悄悄抹了一把汗,心渐渐沉了下去。看来这一次是扳不倒陆晋了,不过稍微能有些安慰的是,这件事应该能给皇帝和陆晋之间添一根刺。皇帝最是多疑,又极其重视身下的龙椅。怀疑的种子一旦生出,再想除掉,可就难了。
    当然,皇帝彻查此事,他也得早做准备,找个替罪羊出来,别让查到自己头上。他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不想有任何变故。
    季安离开以后,皇帝扬声道:“来人,传周铮。”
    周铮很快出现,恭恭敬敬站在皇帝面前。
    皇帝简单说了要他查陆晋一事,末了又道:“还有,查一查季安。”
    “是。”周铮领命而去。
    皇帝却默默地坐了许久。
    五月初十傍晚,陆晋所在的牢房,忽然迎来了不少人。
    一脸络腮胡子的方同知指挥着狱卒:“快,快,快一点,把牢门打开。”
    叮叮当当,锁链碰着铁门发出不小的声响,传进方同知耳中,只觉得异常动听。
    经多方查证,已经确定了陆大人的清白,现在终于可以出去了。
    陆晋抬眸笑笑:“方同知。”
    “指挥使……啊……”方同知自悔失言,“不能叫大人了,陆公子,恭喜出狱。”他这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脸上浮现一些懊恼:“我真不明白,既然查出来那些罪证都是假的,为什么还要免去你的职务?你这几年……”
    “大概是皇上心疼我,想给我放个假。”陆晋不以为意,“这几年一直在忙碌,也是该歇一歇。说起来,此次我安然无恙,还要多谢方同知。”
    他想,他被免去职务,大概是因为查出来他是厉王之子吧?——尽管目前并没有对外公开这一点。
    “大人说的……呃,陆公子说的什么话?”方同知连连摆手,“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过是稍微帮了点忙罢了。主要还是皇上圣明,查明真相,还了大人清白。”
    说起此事,方同知就面带愤然之色:“那个杨毅,果真是个心思阴险的卑鄙小人。他老子杨洪升通敌叛国,他作为一个卖国贼的私生子,还有脸替他老子报仇?哼,还自宫进宫做太监?他以为他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么?”
    陆晋只勾唇一笑,没有说话。
    查出来是杨洪升的私生子么?杨洪升的一切,他们当时查的很清楚,可没查到有私生子。而且,这件事如果说和季安没有关系,他是不信的。只不过不知道是皇帝有意维护,还是季安遮掩得好了。
    陆晋只在诏狱待了几天,可是在他先前的一众手下看来,仿佛待了很久一样。他今日出狱,众人小心翼翼,也不敢称呼他,唯恐犯了忌讳。
    不过陆晋倒很淡然。
    刚走出诏狱没多远,他就微微一怔,看向不远处树下的两个人。
    是陆显与韩嘉宜。
    他们在那里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一看见陆晋,两人双眼一亮,齐齐招手:“大哥!”同时快步向他走了过来。
    陆晋唇角上扬,眸中闪过笑意:“二弟。”继而又将目光凝在了韩嘉宜身上:“嘉宜。”他轻声叹道:“可惜,今天是五月初十。”
    “什么?”陆显不解。
    陆晋笑了笑:“昨天初九啊。”
    “啊?”陆显依然没想明白,是说大哥在诏狱待了好几天吗?
    而韩嘉宜的脸却腾地红了,她想她明白他的意思。昨天初九,是她及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很不好意思
    让大哥先出来,甜一甜,然后收拾该收拾的人。
    不好意思啊。
    第76章 告白
    陆显与韩嘉宜此次是来接大哥回家的,守在长宁侯府外的禁军已经撤了。因为陆晋的真正身世并未公开,长宁侯陆清倒也好端端在府里待着,只是身上官职被撤,仅剩了一个空头侯爷的称号。不过他原本就是闲差,对此也不以为意。
    晚间一家人聚在一处,连久不出佛堂的老夫人也在。端午节分开到今天重聚,也不过短短数日,却是恍如隔世。
    沈氏命厨房准备了一桌酒菜,含笑招待每一个人:“嘉宜,你多吃些。显儿,这是你最爱的。晋儿也吃啊,别愣着……”
    陆晋微微一怔,抬眸看向沈氏。
    这是沈氏嫁进陆家的第九年,还是她第一次唤他“晋儿”,而不是世子。他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睑:“很抱歉,这次是我连累了大家。”他抿了抿唇,又道:“今天天色已晚,到明日我找人搬……”
    他跟侯府里的家人原本就不甚亲近,如今身世被拆穿,更加尴尬。他方才就想着不如先搬出陆家,也省得连累他们。但是陆显和嘉宜见到他之后,又哭又笑,他只好咽下了到嘴边的话。然而这一次他话未说完,又被打断。
    “这哪是你的错?”长宁侯摇了摇头,“当初做决定的人是我,要说错,那也是我的错,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去?”
    老夫人开口道:“好了,好了,什么错不错的?一家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吃菜、吃菜,玉蝉张罗了好久呢。”
    “就是就是。”陆显笑嘻嘻接话,“你们好歹体谅一下娘的辛苦,也体谅一下我好不好?少说两句,快点吃饭。从端午放假到现在,我都没去书院,落下不少功课,我还想着吃完饭早些休息,明日早点回书院上课呢。”
    沈氏嗔道:“还让别人少说两句,这里就数你话多!”
    陆显嘿嘿一笑,也不反驳。
    韩嘉宜悄悄冲他做了个鬼脸,然而一瞥眼,却正好撞进大哥幽深的眸子里。她愣了一下,想到自己方才做鬼脸的丑样子被他看在眼里,立时低下了头,脸颊有些发烫。
    陆晋眸中漾起笑意,他轻轻摇了摇头,缓缓收回视线,低头吃饭。
    这一顿晚饭,大家吃的都很轻松。悬在侯府上方的那把刀被人拿去,一家人平平安安聚在一起,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
    晚饭后,老夫人先行回去,随后便是陆显,他这几天都没睡好,这时陡然放下心,困得厉害,同父母告别后,打着哈欠离去。
    韩嘉宜有心想同大哥说几句话,但偏偏长宁侯留他说话,她也不好在一旁干等着,就冲大哥使了个眼色,先行去了书房。
    长宁侯唤了陆晋到一旁去,他神色温和:“晋儿,你也不要想太多,二十年前留下你,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错。如今皇上没往深里追究,是天恩浩荡。至于官职,其实并不重要……”
    “父亲放心,这我知道。”陆晋点头。
    长宁侯皱了皱眉,又道:“到现在了,我说一句心里话。一开始,我就不赞成你去锦衣卫。那就是皇上的一把刀,整日抄家杀人,既危险,又得罪人。反正咱们家也不在乎那一点俸禄。就算没一文钱进项,家里的钱也够几代人吃喝不愁了。”
    陆晋知道父亲是在安慰自己,他胸中暖流涌动,含笑点了点头。
    他自小和父亲的感情并不算好。他能感觉出来,父亲对他客气多过亲近。先时他以为是因为他长在宫中的缘故,现在才明白,原来因为他并非父亲的亲生骨肉。——奇怪的是,在得知两人并非真正的父子之后,他反倒能感受到父亲对他的爱了。
    “我明白。”陆晋笑笑,“等过些日子,时机合适了,这世子之位还是还给二弟吧……”
    “先别这么说。这世子之位,可不是轻易就能换的。而且,咱们家现在这样……皇上刚开恩,不计较……”长宁侯摇了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显儿也不在乎那些。”
    陆晋垂眸,没有反驳。
    现在的确不是合适的时候。
    长宁侯笑了笑:“你这几天在诏狱,想来也没休息好,早些回去休息。以后咱们说话的日子还长着呢。”
    “是。”陆晋施礼后退。
    他在诏狱这些天确实没怎么休息,然而他并未直接回房,而是转身去了书房。他知道,嘉宜在那里等他。她那个眼神的含义并不难猜。
    当然,即使她没给他暗示,他也是要见她的。今日从诏狱出来时,陆显和嘉宜一起接他。因为有旁人在侧,他也不好对她说些什么。回到侯府,他先沐浴,后吃饭,一直忙忙碌碌。此刻才有了几分闲暇,去见一见她。
    果然,远远的,他就看到了书房的灯光。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晚的书房似乎比平时要更亮一些。也不清楚她究竟点了几盏灯。
    陆晋眼前一亮,心也跟着亮堂起来。他不觉加快了脚步,敲了敲门。
    才敲几下,他就听到书房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露出她微微含笑的面容。
    韩嘉宜清亮的眸中似乎有星子浮动,唇角翘起了弧度显示了她此刻的好心情。她笑道:“大哥,你来啊。”
    一看见她,陆晋就不自觉唇角微扬。他“嗯”了一声,慢悠悠随她入内。
    然而待看清脚下的东西后,他笑意微凝,指着地上还在冒着火光的火盆:“大热天的,生火做什么?”
    韩嘉宜冲他招了招手,声音娇软:“你跨过去嘛。”
    “又不是新娘子出嫁,跨火盆做什么?”陆晋轻笑,“熄了吧,怪热的。”
    韩嘉宜眸如黑玉,其间有光芒闪烁:“谁说只有新娘子出嫁才跨火盆了?这个除晦气的。我在睢阳时,听家里老人说,从牢房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出来,跨了火盆,能带走霉运。原本该你一回家就让你跨火盆的。可惜我当时跟你一起回来,就给忘了。别人也没张罗。”
    她原本并不相信这些的,但她私心里,希望这是真的,希望大哥今后可以平平安安红红火火。
    看她甚是认真的模样,陆晋觉得好笑的同时,又心生感动。“唔,那好。”他略一颔首,抬脚跨了过去。
    他动作敏捷利落,韩嘉宜不由地击了一下掌:“好。”
    陆晋灭了火盆里的火,笑道:“我以前几乎天天出入诏狱,是不是天天都该跨一下火盆?”
    “那不一样的。”韩嘉宜下意识回答。
    陆晋也明白不一样,他视线微转,落在桌边的柳条上:“是不是还有其他规矩?我恍惚听说,好像有个拿柳条抽自己?”
    韩嘉宜眼睛蹭的一亮:“大哥也听说过?我刚在院子里折的。就是走个过场。”
    这说法不止睢阳有吗?
    “我看见柳条,就想起来了。”陆晋双目微敛,遮住眼中的笑意,有心想逗逗她,“可惜我下不了手,要不,你帮我?”
    韩嘉宜犹豫了一下:“不行,你自己来吧。”
    陆晋无法,只得自己拿起柳条,在身上作势轻轻抽了一下,就又丢开。他冲韩嘉宜笑笑:“好了,还有遗漏没?”
    韩嘉宜眼中盛满了笑意,摇了摇头:“没了。”
    “那,我们去外面说话?”陆晋指了指外面,“外面星光很好,我有好几天没好好看星星了。”
    这一句话,让韩嘉宜心中怜意大盛,她不由地想到他在诏狱的日子,当即点头:“好。”
    吹灭了灯,韩嘉宜又检查一下,确定火盆里没有一点火星了,才同大哥一起出了书房。
    五月初十的夜晚,凉风习习,星光点点。陆家上下平平安安,大哥好端端地就在身边。韩嘉宜心情颇佳,只觉得夜色分外美好。
    陆晋忽然开口:“嘉宜,想不想离星星近一些?”
    “啊?”韩嘉宜没听明白。她看见大哥对她笑了笑,微愣了一瞬后,就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她腰间一紧,竟是被大哥直接给抱了起来。
    陆晋抱着她,几个纵跃,稳稳落在房顶。他指了指星空:“嗯?是不是离星星更近了一些?”
    韩嘉宜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站在房顶上,于她而言还是头一遭,兴奋夹杂着害怕,让她动也不敢动,就老老实实窝在大哥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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