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骁的两只胳膊垂在身体两侧,鼻尖、额头都是水珠。看的周淑英一阵心疼。
    “你回屋吧,仓房冷,妈一会儿就回去。”
    “嗯。”
    大门四开,阳光却几乎不见,零星的雪片正从头顶一点一点往下落,刚才还一身热气的尹骁,此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
    又下雪了,这个冬天,雪真多啊!
    听着尹骁的脚步声渐远,蹲在地上的周淑英,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住,身子也委顿下去,刚才还平和的表情,此时,满是无助和迷茫。
    身后,刚才尹骁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拧紧的那根铁丝,已经断了,崩的一声,在寂静寒冷的仓房里,微小的声音也会被无限放大。
    尹骁气力小,一直钳住一个地方拧,反反复复,坚硬如铁,最终被拧断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倔强、坚强又怎么样呢?这个家的男人,不在了。
    “妈,咱还炸丸子吗?”
    别看尹占良是男人,而且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可他的厨艺不错,虽然平时不做饭,但每年过年的这几天,家里的好饭好菜都是他做的。
    他有一个拿手菜,特别受孩子们欢迎,那就是炸丸子,青萝卜馅的丸子。外酥里嫩、外黄内白,晾凉了之后,一口一个,当零食吃,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炸,给妈把土豆挠子拿来,再拿一个大盆,娟子你给妈打下手。”
    “嗯呐。”
    周淑英蹲在厨房的地上,先是用土豆挠子削了一根大青萝卜上面的皮,然后递给尹娟,让她用插土豆丝的插板把青萝卜插成细丝。
    萝卜是自家种的,每冬天来临之前,这里的人会把地里的萝卜拔出来,丢进菜园子里事先挖好的深坑中,上面盖上厚土和一层麦秆,等想吃的时候再用铁锹从里面把萝卜挖出来。
    不知道这个办法从何地传来又是何人所想,但这个办法真的非常适合萝卜的存储。储存了一冬天的青萝卜,不仅没有糠就连萝卜的香气都被保存的很好。
    “姐,给我给我。”
    尹翠蹲在尹娟和妈妈中间,眼睛盯着尹娟的动作,眼瞅着大萝卜变小,最后变成她手掌那么大的小萝卜,把萝卜要到手中,然后嘎嘣嘎嘣地啃了起来。
    火炉的炙烤下,室内温度很高,正是吃萝卜的好时候。咬上一口,又甜又脆又凉快。尹翠像个贪吃的小兔子一样,嘎吱嘎吱,吃个不停。
    一共削了三根大萝卜,削完皮,周淑英就把插板子接了过去,自己插丝,让尹娟把大粒盐放在菜板子上用菜刀碾碎,然后洒在萝卜丝上。
    等她把最后一根萝卜插好,剩下的两小块萝卜,一块递给尹娟,另一块让她送到屋里给尹骁吃。
    萝卜不是稀罕玩意儿,想吃随时都可以吃,但过年这天吃的萝卜,对于尹家的三个孩子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萝卜丝用盐杀了半个小时,周淑英找出一块纱布,把一部分萝卜丝放在纱布上,包裹起来,然后用力按压,经过食盐杀的萝卜丝,里面的水分很容易就被按出来,随着挤压的角度流到旁边事先准备好的盆子里。
    “妈,我来挤吧。”尹娟把衣服袖子挽起来,冲周淑英把两只手伸了过去。
    周淑英摇了摇头:“不用,你劲小,挤不干净。”
    虽然这么说,可她并没有发话让两个女儿离开厨房找地方玩去。妈妈不发话,尹娟和尹翠,也就没走,一直站在她们妈妈的身后,看着。
    挤干净水分的萝卜丝,拌上粉面子(淀粉)、鸡蛋、葱碎、面粉、莲花牌味精,搓成一个又一个鹌鹑蛋大小的丸子,十二刃的大铁锅烧热,里面放上金黄的大豆油,待温度合适的时候,用筷子把丸子逐一下到锅中。
    油花四溅、丸子翻滚,香味飘散到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又顺着门窗的缝隙飘到屋子外面,连守门的狗,都一脸的垂涎,过年喽,又是炸丸子味,今年能吃到几个?不过似乎好久没见过男主人了呢!
    正文 第192章一个人的春晚
    尹骁家有一台电视,十二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
    电视是尹占良退伍那年用转业的钱买的,因为金贵,平时很少给孩子看,上面罩着的电视罩,还是周淑英一针一线亲手缝的,正面绣了一支点点梅花含苞待放的腊梅,图样子是她从儿子尹骁的语文课本上描的。
    1993年的春节联欢晚会,最受尹娟和尹翠喜欢的是毛宁的《涛声依旧》,带着白围巾的帅小伙,真能迷死个人。
    如果谭笑家也有电视,她一定会有更多的感慨,世事如常、人生如梦,谁会知道,多少年之前的梦幻,竟会变成一条破船。
    再好看的春晚,也因为家里缺了一个人而变得兴致缺缺,晚上十点多,周淑英和两个女儿早早就睡下了,尹骁披着棉袄,靠坐在窗台上,身后一阵阵寒气透过豆腐块似的玻璃窗与木框的缝隙吹打着他的后背,他却像是没感觉一样。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这个年就该他来守,冷一点,才精神些。
    电视机里歌声和舞动依旧在继续,两岸三地外加新加坡的六个主持人,妙语连珠、字正腔圆,尹骁却无心观看。
    开电视,只是为了多一份人气,让人觉得尹家今年依然与往年一样,其实,谁又真的看得进去呢?就是最小的妹妹,也在多少个夜晚的睡梦中小声哭泣,一声“爸”,喊得妈妈眼泪流了一晚上。
    爸被抓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几年?十几年?尹骁没问过周淑英,他知道问了也没有用。
    他妈就是一个农家妇女,就算是比屯子里其他妇女懂得多又能多多少呢?没权没势连钱也没多少,能知道什么消息,除了等待,唯有等待。
    之前尹占良在的时候,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打骂周淑英,对他们几个孩子也不是很温和,尹骁甚至有些厌恶他的独断和暴力。
    但等他突然不在了,尹骁却有些想念他。这种想念,有一丝父子的温情、还有属于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依赖。
    尹占良被抓走的那天,周淑英整整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把他们三个人留在家里,独自去乡里、跑县里,折腾几天,回来的时候,人瘦了一圈还不止。
    瘦的不成样子的周淑英告诉三个孩子,你们爸这回的事有点大,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回家,以后这个家咱们娘四个要相依为命,然后再也没有出去过。
    尹骁想,妈或许是对爸的事情死心了。知道折腾无用。他很想对周淑英说,“妈,从此以后,我就是这个家里的男人了。”
    可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在投进妈妈灰暗、无助的眼眸中的时候,尹骁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男人代表什么?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字叫责任,但他明白,如果自己这么说了,很有可能就再也回不到课堂了。
    然后像屯子里的男人们一样,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割、整个冬日都无所事事,班里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同学都辍学了,尹骁从来没想过辍学的事情,不仅因为他学习好,更因为,考大学,是他的梦,也是尹占良和周淑英曾经的念想。
    可现在,支持他追梦的人不在了,这个梦,还能继续下去吗?初中、高中、大学,虽然尹骁现在只是一个六年级的学生,可早熟的他知道,自己想要实现上大学的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上学要钱,妹妹们越来越大,两个成年劳动力,变成一个人,还是体力上弱势的妈妈。如果自己开口说了,妈妈会不会让自己辍学?如果妈妈同意了,他又要怎么办?
    其实如果周淑英主动提出让尹骁辍学,尹骁明白,自己肯定会答应下来,也没有理由不答应。可这个决定,他做不到,由自己主动提出来,因为那样,会让他觉得,是自己放弃了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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