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点头。他对李志成也有些失望,明明是个老实人,这时却行这种事。
    哪料染陶下去时,那位小娘子却以为是来叫她上去,她立即笑开,并往前行来。染陶还未下亭子,她倒上来,屈膝便行礼,高兴道:“姐姐,可是王府郎君叫奴家上去?”
    听到这话,与自称,染陶又是一愣。
    她原本以为此人是李家女儿,且为陛下而来,可这么一听,根本不是呀!她这么一愣,那位小娘子竟已直接绕过她,走进亭中。
    她一进去,就再朝赵琮行礼,羞涩道:“郎君,奴家在此处等候郎君多日,可算将郎君盼来!”
    “……”赵琮方才也听清楚了她的话,再听她这么一说,自然也能明白,顿时也说不清道不明其中滋味。
    这位小娘子,说罢,便抬头悄悄看赵琮。赵琮本就生得好,只因身份特殊,很少有人敢这般打量他,便是一些宫人,甚至部分官员也不知他具体长什么样儿。她不知他是皇帝,倒是敢看,越看,她笑得越是妍丽。
    她长得实在貌美,笑起来甚至甚过枝头桃花。
    听她所言,她并不认识赵世碂,否则也不至于将他认作赵世碂。她自然是李志成安排的人。只是不知这人是赵世碂令他安排,还是李志成自作主张。
    赵琮觉着小十一还小,并未开窍,不该懂得让人安排才是,可是看到这般漂亮的小娘子,他又不禁犹豫。他这么一犹豫,那位女娘往他又走近些,含笑依然羞涩地又唤了他一声“郎君”,赵琮回过神,索性指着前头的石凳子要她坐,问她的来历。
    这位小娘子虽羞涩,倒也不怯,直接坐下,与他说话。
    原来这位女娘的确是李志成自作主张令师爷安排的那一位,只是安排后,盐场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李志成自己都把这人给忘了,更别提他的师爷。因赵世碂等人住在李府,箱笼等物皆在此处,李家的女眷在后院中,轻易不敢过二门,有理有度。
    这位女娘,因是为赵世碂准备,就安排在了前院的厢房内,与后院也无联系,李家女眷均不知。李府的前院忘了此人,后院又不知此人,她自己却是急了起来。既是为赵世碂安排的人,也不敢找那些胡乱地方出来的女子。这位女娘家中原是有些家产的,父亲也读过书,考过科举,只是屡试不第。他的父亲更是从小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虽不说十分精通,却也都有模有样。后因父母过世,她的叔婶侵吞她的家产,并赶她出来。
    李志成的师爷瞧中她正是因为长得好,还读过书,不是寻常女娘。
    可再不寻常,家都没了,饭没得吃,她也得为自己谋生活。她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今日听照顾她起居的女使说那位王府郎君回来了,只是待上半日就要走。她急了,若是一面也没瞧上,那位郎君就走了,她可怎么办?
    都说富贵险中求,她也不求富贵,只求有口饭吃,索性牙一咬,将头上那根来到李府才为她置办的金簪送给女使,求她打听。打听到人在花园,她找到这里,打算搏一把。
    坦白说,这位女子长得妖妍,话说得多了,羞涩不见,倒是十分大方,且的确有度,不令人反感,甚至确是知书达理的。
    赵琮却从她话中听到了其他东西,他亲政以前,在大宋,若是一户中,父母身亡,未嫁女是不可继承任何家产的。若有亲兄弟,便给亲兄弟,若无,则给父系中的其他兄弟。千年来,女性长久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律法年年有更改,这一项上头却是大同小异。
    人们早已习惯这一点,愈是这样,女性愈是要依附丈夫与儿子、父亲。
    赵琮亲政后,倒想大改,却也知道观念难扭转,他在一点一滴地改。
    首先改的便是,若父母过世,未嫁女也能得家产,与兄弟以及兄弟的子女按丁分配。若是无兄弟,家产便全是未嫁女的。可听这位女娘的话,她并未分得财产。
    赵琮难得能与百姓接触,报到他跟前的都是好事。他亲政后刚改了律法,添加进《宋刑统》时,有人讨好他,还特地给他上报各地的实施状况,很是良好。他虽知道官员刻意讨好,但他命令各地官员按照新律法行事,且相应地制定了严格处罚,他以为怎么也能将这新法实施下去,哪料眼前就有一桩不是的。
    他顿时也顾不上其他,而是问道:“你可有兄弟?”
    女娘一愣,摇头:“郎君,奴家是家中独女。”她与赵琮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赵琮声音亲切,她早已放下戒心,此时又想到伤心事,眼睛一红,“若是有个兄弟,叔婶又怎能这样欺人?”
    “按照《宋刑统》,既无兄弟,你家中家产应给你才是。”
    女娘苦笑:“郎君,您是贵人,哪里知道地方上的苦。话虽这般说,不怕郎君笑,奴家也是读过书的,父母刚过世,奴家也拿律法说事,可叔婶直接将奴家打出来。若是去官府告官,他们便要将奴家送给六旬老汉做妾,他们是奴家的叔婶,掌控着奴家的身家大事,奴家能如何?”
    “你母亲的嫁妆?”
    “也早被他们侵吞,奴家的娘亲,家在福建,家中舅舅常年出海,已多年未见,联系都联系不得。”
    赵琮越听就越是皱眉,他又问:“你家中父母过世,自应去官府销户,官府既知,不问你此事?”
    “这……”女娘低头,不敢再说。
    “你直说。”
    “叔婶送了他们白银百两。”
    赵琮一听便气得心肝疼,嗓子都跟着难受。
    他为了普及这项新法,特地为此匹配严厉的刑罚制度,怎料他管不着的地方,竟还是如此!
    女娘见他这样气,倒是感激道:“郎君是天家子孙,心怀百姓,切莫为了奴家的事气成这般。奴家打小住在楚州城内,见了许多事,也有人家亲戚和睦,反帮独女,大约只是奴家的运道不好。”
    赵琮更气,他辛辛苦苦制订那些法规,不就为了让这些可怜的,无父无母的,也无兄弟的未嫁女能有些好运道?
    结果却这般!
    楚州虽非望州,倒也是上州,却这样行事!其他地方,还不知道该如何呢!
    他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倒觉得今日来楚州半日倒真是来对了。他放下茶盏再问女娘其他事,女娘见他问得仔细,认真作答,一时之间亭中只有两人的对话声。
    染陶站在外头,偶尔能听到他们的话,她是女官,不能过问政事,她也从不管。她心中想的是,李知州原本还挺得陛下喜欢,虽无大成就,人却老实、踏实。哪料一会儿就出了这样的事,尤其他还给小郎君安排妾侍……
    她暗自摇头,这李知州啊,真是何苦。
    再说赵世碂,他跟着赵琮逛了会儿园子,见赵琮始终当他不在,心里也有些不知名的落寞,索性转身往反向去。反向也有个园子,没人在,他自己往美人靠上一躺,看着头顶发呆。
    此时正是桃花遍开时,南方多桃树,李府自然也是。亭边也全是桃树,风一吹,花瓣纷纷往下落。赵世碂手一抬,又攫住几瓣,他看着花瓣,将之夹在食指与拇指的指腹间,研磨了会儿,倒是又想起赵琮嘴唇的触感。
    他不禁蹙眉,这算什么?
    他虽见过男子与男子相恋,例如谢文睿与顾辞,却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天。不管是前世,还是这辈子,他从来都是只问前方,且做事只讲究快、准、狠,他根本无法停下来领悟。
    他又想起赵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时的模样,以及猛地将他推开大步躲回内室的场景。难道是因赵琮觉着自己被冒犯了?
    他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做此解,毕竟赵琮最是懂规矩,怕是不能接受被侄儿这般轻薄。
    他也自我反思,那个动作确实不大好。
    恰好风渐渐变大,他又坐起来,倒不是觉着自己冷,他想起赵琮并未披披风,想去找他。虽说还是不解,也还是有些落寞,但他若是不去认错,赵琮估计也不与他说话。
    反正千错万错,赵琮没错,都是他不对。
    他再去赔个不是,赵琮怕是又愿意理他了。
    他这么一想,倒是又生起几分高兴,立即往赵琮那处走去。
    谁知,他刚到,远远就见赵琮与一位女娘对坐说话。
    他停下脚步,这儿的亭边也有桃花,花瓣被风吹得也是纷纷洒落,赵琮长得好,那位女娘从背后看也是生得不错。亭下看过去,亭间正是如梦如影时,虽是桃花,有些妍丽,可此时场景不也正是赵琮喜欢的朦胧飘渺。
    赵世碂自己都不知他的脸冷成了什么模样。
    好在染陶瞧见他,立即叫:“小郎君!”
    这么一叫,赵琮也往他看来,方才赵琮还不愿见他,这会儿倒是又直视他,只是仅看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与身边的女娘说话。
    随后他便带着那名陌生女娘匆匆下来,赵世碂阴沉着一双眼睛看那位女娘。
    赵琮方才与她说话,已知她的姓名,姓苏名妍。他还有事要问苏妍,只是他也有事要与李志成说,说完还得去杭州,有些匆忙。他打算带苏妍一同走,船上再问,便对染陶说:“这位苏妍,与我们一同上路。”
    染陶能猜到陛下为何带她走,也不多问,只是点头:“是,陛下。”
    赵琮此时正急着找李志成,甚至来不及与赵世碂说话,他被苏妍说得那些话气到现在心口还在疼,他原本想告知赵世碂一声。可他一看,赵世碂在盯着苏妍看呢!
    嗬!
    原本就生气,此时更生气,他索性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往外走去。
    小宫女们急急跟上,染陶则是留下来与苏妍说话。
    赵世碂阴森森地盯着苏妍看。
    苏妍一直当赵琮是王府郎君,因染陶那声“陛下”,她才察觉原来那是宫中官家!!她顿时也有些云里雾里的。她迷迷糊糊抬头,瞧见阴鸷盯着她看的赵世碂,不由便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赵世碂却想,此女还要与他们一同去杭州?!
    他只想把她推进河里淹死。
    宫里头有个美貌的钱月默还不够,这又要从宫外带回去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宗宝:那是你的小娘子,靴靴[围笑]
    第116章 赵世碂却忽然被温柔的春风吹得遍体发凉。
    当日, 他们到底按照原本就打算好的时间去杭州。
    只是去之前, 少了个送行的李志成,又多了个美貌的苏妍。
    但凡为皇者, 出京一趟, 带回几个美貌娘子, 本就是常见事,随行的宫人和侍卫瞧见貌美的苏妍, 一点儿反应都无。他们陛下登基多年, 宫中也不过就四位嫔妃,其中还只有钱淑妃受宠, 即便受宠, 一月也不过召幸几次而已。
    如今再带回一个, 他们还高兴呢。
    人人都挺高兴,除了赵琮与赵世碂。
    赵琮临行前的几个时辰,在书房里将李志成从头到脚训了一遍。中庸本无罪,谁也不能要求所有官员皆是聪明有天分的。但若是中庸, 却还无知, 且混沌过日, 那就是大罪!
    李志成原本还当这回能升官,最好是能去京里当京官,那样他就能多去讨好赵世碂,他心里想得美。哪料转眼就被陛下训得跪在地上不敢动弹,赵琮倒也没有除了他的乌纱帽。
    李志成还没坏到根子上,还有良心, 尚能救。他做下的错事,就得自个去填补好。
    赵琮给他半年时间,若办不好就提头去东京城见。陛下早改了规矩,文官如今也能杀,李志成心里怕得很,也被陛下训得心里生出许多愧疚感,直点头应下。训完,他连送行也未被允,临时将楚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官都叫到府衙里头议事。
    赵琮上船后,倒又将苏妍叫进去继续问话。
    赵世碂站在船头看着水面,一张脸就没往晴转过。
    楚州去杭州,要行船一日,待赵琮与苏妍说完话,已是夜间,赵琮早早歇下,依然未叫赵世碂进去。
    赵世碂心中不痛快。
    正巧苏妍出来小声问染陶:“姐姐,能给身轻便衣裳予奴家穿吗?”
    “娘子身上衣裳好看得紧哪。”
    苏妍不好意思地笑:“奴家有眼不识泰山,错认了人。陛下宽和、温润,说过些日子便让奴家回家。如今,奴家也没甚好做的,给姐姐打打下手也是使得的。”
    染陶看她一身绫罗,腕上套了五六只金镯,头上更是戴了许多宝石金簪,她却不贪图这些,心中倒是还蛮喜欢苏妍,便应下来,进去给她找衣裳。
    苏妍松下一口气,心中也高兴,不防自己还是有好运道的。陛下说帮她追回家产,过些日子她回家去,将从前家中的两位老仆再请回来,关门过日子便是。陛下已说,会督促女户一事,日后她也能独自立户。
    她想得正高兴,正觉日子有了盼头,却忽然察觉身后似有人靠近。她转身,面前便是一个十分高大的身影,她尚来不及抬头看一眼,来人突然朝她伸手。她吓得又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船边,那人还是挡在她面前。
    陛下就在里头,她根本不敢不懂规矩大声尖叫。
    赵世碂伸手就想推她下水。
    身后传来染陶诧异的声音:“小郎君?”
    苏妍松了口气。
    赵世碂阴着脸,回身令人摆上踏板,上了另一条船。
    苏妍惊魂未定,问染陶:“姐姐,这位郎君是?”
    “这位便是咱们陛下的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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