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你可是第一个跟随主子的,主子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么,做事有私心有公心,可归根结底,那点私心最后还是为了公心。譬如改漕归海,与整个浙党为敌,一般人谁能干得出这事。为了推进某些事,他几乎不计代价,这么多年,又何曾变过?”
    孟家灭门,年幼的孟昶青流落江湖,经历了一场削骨剥皮的蜕变。这么多年,他其实从未自那场灾祸中走出来,只是他将恐惧与仇恨藏得太深,除了最早跟在他身边、且如今还活着的初一、初六、初七、初九等寥寥几人,再没人能窥见他身上残留的那一鳞半爪的痕迹。
    ——他的一举一动皆有目的,可谁会在乎其中层层隐藏的深意。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那件事情做准备,表现得却几乎就像个在名利场中打滚,热衷于争权夺利的“正常人”了。
    “主子的初衷……”
    初一微怔,喃喃到一半就警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揣摩主子藏得最隐秘的某些东西,顿时悚然一惊,随后又忍不住怒道:“你倒成了主子肚里的蛔虫,伯牙身边的子期了?滚蛋!”
    初九却笑笑,不光不滚,还索性在车上找了个地方,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你吼什么,怪没意思的。咱们最初的十个人,现在只剩下一半了。我其实挺不喜欢你这拒人于千里之外,事事都爱端着的脾气的,你大概也不喜欢我,没办法,稍微忍一忍,反正过几日我又要走了。”
    初一抿了抿唇,想照例喷他几句,却发现鼻子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发酸,顿时恼羞成怒道:“你走了最好,主子身边又能清静几天。”
    “你这脾气还真是万年不改,嘴里说出来的什么话都得反着听。”
    初九笑道:“你别急,我就是有几句话想托付你。”
    他将懒洋洋的笑容收敛起来,抬眼看着车顶,语调不怎么认真,却透出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来:“狗蛋,你见主子哭过吗?我见过一次,就那么一次,初二、初三、初四、初五他们几个那回都死了,他坐在灯光晦暗处喝酒……”
    轻轻叹了口气,初九继续说道:“主子年纪轻、十七八岁的时候脑子就好使,阴谋诡计一个个往外蹦,可我心里其实一直都不服他,但那时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跟了这么个主子,从今以后再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也值了。”
    脑海中描摹出那时的情景,他怀念地笑了一下,转头看初一,轻声问道:“你呢?”
    初一愣住,随即道:“有一次暗杀,我出剑慢了一步,想要靠身体挡住对方刀势,主子一把推开我,险之又险地自己出招挡住了那个杀手。”
    初九哈哈大笑:“剑都拔不出来,像是你能干出的傻事。”
    初一眉梢一跳,怒道:“放屁!”
    两人突然都沉默下来。
    “小一。”
    良久,初九突然开口道:“哥们几个天南地北,我过几日也要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回来……”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突然顿住了。
    初一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接着他的话郑重说道:“你放心,我管不了别的,但有我在,就一定让主子好好活着。”
    “好。”
    初九笑起来:“这可是你说的,要是没做到,我成了鬼也不放过你。”
    他大概天生是个当混混的好材料,这严肃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说完这句,便又故态重萌地可恶起来,扯着初一调笑道:“光管生死可不行,记得给主子找个漂亮媳妇。”
    初九就是习惯性的日常一嘴贱,然而听到“媳妇”二字,初一的表情却略微僵硬了一瞬。
    这一闪而过的神色逃不过初九的眼睛。
    他立刻挑眉,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京城这边一向是我出面,所以沈夫人知道我是主子的亲信。”
    初一迟疑片刻,终于还是说道:“前些日子,她私下里向我托付过一件事,说主子喜欢上了一个叫林可的人,让我好生劝一劝。”
    初九更疑惑了:“主子有喜欢的人了,这不是好事么?”
    初一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林可若是个女人,那自然是件好事。”
    听着他的语气,初九慢一拍想起了云阳的某位千户,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你是说?”
    初一点点头,痛心疾首道:“没错,咱们主子出去一趟,怕是一不小心断了袖。”
    然而作为一个老司机,初九的脑回路有所不同。他沉默片刻,忽然有些迟疑地开口:“那什么,照常理来说,这武官,是不是都挺膀大腰圆,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
    初一眼皮一跳:“你什么意思?”
    初九琢磨道:“你说,咱主子跟林千户断袖,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啊?”
    初一:…………
    初九:…………
    ☆、第92章 开端
    且不说初一和初九心中如何纠结, 孟昶青的计划,在司马康的推动下, 终于走向了下一步。
    司马先生是著名的儒家大贤, 他决定收五皇子为关门弟子,自然是一件大事。
    若在别的时候, 这件事大概会受到多发阻挠。但此时胡贵妃做事出了纰漏,五皇子却挺身而出、替父受难。因为沈夫人的关系,五皇子原本就颇受天子宠爱,这样一来, 天子的心更是偏得没了边, 力排众议定下了这件事, 还亲自接见了司马康,顺便垂询了一下坠星之事。
    司马康大义凛然,直斥妖邪,又提出要跟五皇子见一面。老师要见学生,自然不好拦着。天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谁能想到, 司马康到五皇子的寝宫转了一圈, 这位皇子的病竟然就不药而愈了。
    这下宫里炸开了锅,私底下都说是司马先生一身浩然正气,将作祟的鬼神都给吓跑了。这话连天子都有几分相信, 身边几个太监一撺掇, 他就像是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将搬迁天机阁的差事一股脑儿全压在了司马康的头上。
    司马康一点都不信鬼神之事, 虽拿不出什么证据来,但坚称一切怪事归根结底都是有人搞鬼。他不放心宫里的人,向天子请命,说是想带自己的家仆入宫处理天机阁的一应事务,最后再由将作监查收。
    天子破格准了。
    于是初一手下的密卫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混进了宫。
    天书的事已解决了大半,而另一边,孟昶青收到了林可的飞鸽传书。
    将青壮转化为可用的劳动力,不光需要财力,还需要一套完整而成熟的制度。事实上,目前孟昶青能解决的只有第一个问题。
    俘虏好说,云阳进一步发展下去,迟早得架空上头的指挥使,这点人数到时候靠挂在指挥使名下即可。但流民就麻烦许多……
    林可的谨慎是有道理的。
    大楚开国时的户籍制度十分严格,虽说到了现在,许多政令早已形同虚设,但将上万流民拉到云阳落籍还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
    幸而司马老狐狸放着在天水养老的好日子不过,回来就是打算搞事情的,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估计就要烧在西园的流民问题上,在大楚这颗脓疮上生生地剜下一块烂肉来。
    朝堂上的风向怕是就要变了,若能搭上这阵东风,那一切就都好说。
    然而司马康毕竟辞官多年,此番势单力薄,想与官场惯例对抗并不容易。既然如此,他就免不了要帮着推上一把,若能将西原流民的问题一举解决,想来浙党与东儒党高层应该也不至于反对,难办的反倒是那批基层的官员与胥吏。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孟昶青眼底浮上一层浅淡的倦色,低头按了按鼻梁,拿起瓷杯啜了口浓茶,心里却忽然想起了林可听到让流民去送死时的悲愤神色。
    阿可…………
    若此事成了,阿可……大概会高兴吧。
    自嘲地笑了笑,孟昶青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过一个盒子,取出里面的一张画来。上面那只头上有个“王”字的虎斑猫神气活现地咆哮着,连带着黑墨白纸、沉寂的书房都灵动活泼起来。
    七八盏灯将偌大书房映照得光亮如白昼,外面的夜色进不来,热闹自然也进不来。能陪着他的,也就只有这么一张画,一只气鼓鼓的虎斑猫。
    孟昶青在桌边一动不动地坐了足足有一刻的光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画与悠然暗生的情绪都卷起来,顿了顿,却又不想将它装回黑漆漆的木盒里。
    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门口传来脚步声。初一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子,宫中十五有急报。”
    孟昶青皱眉,下意识地快速将画藏进旁边的纸堆里,随即才淡淡道:“进来。”
    初一进门,先是打量了下孟昶青的神色,随即才道:“主子,伏寿阁后门中间往右数第三盏灯笼,今晚没亮。”
    天机阁里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全是光宗留下来的,鱼目混珠,良莠不齐,当年全被一股脑儿塞进了阁中,这么多年缺乏维护,虫咬鼠啃的,一多半都成了破烂玩意。可再破烂,这也是皇家破烂,出库与入库都有将作监的人点校清点一遍,一件都不能少,一件都不能丢。
    若是其他人,巴不得早点将差事办好,把这个烫手山芋给丢出去。可司马康并非得过且过之人,硬是秉着严肃认真的精神,没事找事地提出要将这些个杂七杂八的破烂理出个章程来再搬进新址,便向天子请旨,求借伏寿阁一用。
    他一向是这样的脾气,天子倒也没怀疑什么,反正已经破格过一次了,再来一次也没什么,便准了他的奏请。
    ——于是孟昶青有了三天时间盗取天书。
    易容成司马康仆从混进宫里的是十五的手下,长庚。清点过程中,不管是司马康还是他的家仆都不能擅自离开,而等到清点结束,所有人都会被仔细搜身,连一点纸片都带不出伏寿阁。长庚有过目不忘之能,这种情况下,由他将天书看一遍背下来,原本最是神不知鬼不觉。但既然灯笼灭了,那就是事情有变,盗天书一事,恐怕不会如原先计划那般顺利了。
    “十五怎么说?”孟昶青扫了初一一眼,开口语气平平地问道。
    “禁卫查得太严。”
    初一摇了摇头,恭敬道:“十五那里还没有具体的消息传出来。”
    孟昶青沉吟片刻,起身道:“准备一下,我要出去。”
    “是,我这就叫人备车。”
    “嗯。”孟昶青迈步走到房门口,想起了什么,对初一吩咐道:“把我桌上的书信收拾一下,快马送到云阳。阿可……”
    说到一半,他却停了下来。
    初一疑惑地问道:“主子?”
    远在京城,他能帮上阿可什么?阿可又当真需要他么?
    “没什么。”孟昶青垂下眼眸,硬是将沸反盈天的千万思绪全自心底驱赶出去,片刻后只是笑了笑,轻声说道:“处理眼前的事情要紧。去吧,这是第二日了,留给我们应对的时间不多。”
    此刻已是清点天机阁杂物的第二天,除了长庚,现在还没人知道伏寿阁里具体出了什么意外。
    灯火如豆,灯芯不时噼啪作响。
    昏黄的光线下,长庚看着眼前在司马康的默许下偷出来的天书,心里委实有点愁。
    光宗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生生编出这蚯蚓一样弯弯扭扭的字也就算了,反正以他的记性,花个一天也能勉勉强强全都记下来。
    但是,
    但是,
    谁都没告诉过他,天书上面竟然还有这么多根本看不懂的图!
    ——没错,光宗是个科学严谨的好同志,区区文字描述怎么能满足一个理科生的自我修养,在这本书上,他不光画了示意图,还细细地分了正视图、侧视图、俯视图,比例合理,尺寸精确,就是在几百年后害苦了某个深夜背书的苦逼密卫。
    长庚的内心是崩溃的。这些图案复杂精细、不明觉厉,稍记错一点,估摸着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根本不是死记硬背,回去就能完完整整地复原出来的。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将所有的图都小心描画下来,按照原定的第二套计划将其藏匿在伏寿阁,等风头过去再由主子安排其他人回头来取。
    只是这样一来,风险升高何止一倍。
    而且不知为何,守伏寿阁的禁卫军格外严格,这帮老爷兵不知怎么突然就勤快起来了,围墙边上有好几处暗哨,递进来的食盒要查,吃完了拿出去的食盒更是每回都要被他们仔仔细细地翻过一遍。
    “宫中这么多怪相,大抵谁都怕再出什么事吧。”
    长庚摇摇头,强忍睡意将灯拨亮了些,一边不求甚解地抄图,一边郁闷地喃喃自语道:“这光宗不会真是个妖孽吧,哪儿来的这许多东西可编。”
    在他的笔下,一台机器的样子正在慢慢成型。一个纺轮带动八个特征性的竖直纱锭,那正是18世纪60年代由织布工詹姆士·哈格里夫斯发明的珍妮纺纱机。
    还有火铳,水力织布机,化肥制作…………
    一切对长庚,对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来说,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古里古怪。
    直到此时此刻,尚且没人知道这些鬼画符的真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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