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子一愣,回头跟李飞、明晨交头接耳。李飞点点头,随即上前一步,狐疑地看了看初八道:“我们来拜祭朋友。你也是来上坟的?可干嘛鬼鬼祟祟的,还拿东西砸我?”
    “我来等一个哭包,他从前有事没事的就爱背着人哭,这回亲弟弟死了,我怕他把整个云阳都给淹了。”初八一边说,一边打量明晨怀里的那个不明玩意。
    纸人直勾勾、阴恻恻地看回来,眼角还有道墨痕一直流到下巴颏上,看着委实是诡异又辣眼睛。初八终于忍不住移开视线,顿了顿,再次开口时,语气很有几分一言难尽:“……唔,我怎么不知道咱们大楚有这个风俗。你们三个,莫不是打算把这东西烧给小十一跟小十七?”
    “是啊。”初八的反应让许三子有些不爽。他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道:“这纸人外面买不到,还是熊胖子他婆娘亲手扎的。你瞧瞧,做得可好了,怕十一跟十七认不出来,咱们还特意在上头写了‘孟姑娘’三个字呢。”
    初八挑眉:“刚刚听你们的意思,我家小十一和小十七都喜欢这位姓孟的姑娘?”
    李飞点头:“没错。”
    ……这么说来,这位没听说过的孟姑娘,还是个脚踩两只船的?
    初八是个小心眼又护短的,眼底闪过一道冷色,脸上却什么也没显出来,反而笑嘻嘻道:“几位大哥的心思真是巧,我替十一跟十七谢过你们一句。方才是我唐突了,请几位大哥不要放在心上。”
    他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哪怕只是这么轻飘飘地道了几句歉,李飞几个面对这灿烂的笑容也很难维持住自己的怒气,不由的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会天,彼此很快就熟悉了起来。初八眨眨眼睛,忽然一脸忧心地说道:“说起来,你们怎么只做了一个纸人,十一和十七没法分啊。”
    他这么一说,许三子也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哎呀,是没想周到。”
    李飞有些为难道:“可现在去制备也来不及啊,纸人就我婆娘会扎,光这一个都弄了许多天的时间。”
    “不忙。”初八一摆手,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一支炭笔来:“我给纸人身上补几个字就成。”
    说着,他大笔一挥,刷刷地写了几个大字。许三子忙不迭地凑过去一看,面色立刻变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
    李飞和明晨也挤过去。明晨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水性杨花的孟姑娘。”
    李飞、许三子、明晨:…………
    “一女事二夫,当然水性杨花。”
    初八心中冷冷一笑,随即装作不经意地套话道:“说起来,这位孟姑娘全名叫什么,又住在什么地方?”
    李飞还处于呆滞状态中,闻言木愣愣地回答:“你不知道?啊,对了,你刚到云阳不久……这位孟姑娘,就是那个总带着面具、神出鬼没的孟昶青啊。”
    初八:……
    …………
    …………欸?
    此时此刻孟昶青还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初八眼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阳光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透进来,零碎地撒在书桌上,也映出了他面具下的半边侧脸。唇角微微弯起,孟昶青放下手中的笔,似是饶有兴趣,又像是漫不经心:“谢二?天水被围困时,你也硬撑着不肯来求我,不想如今却能见着你。”
    谢中士背靠着紧闭的房门,默不作声地垂下眼帘,片刻后才道:“我希望加入密卫。”
    孟昶青似笑非笑,没有说话。然而那隐隐带着笑意的眼神,却透出某种冰冷的东西,如芒刺般令谢中士感到胆怯畏惧。
    “一棵树越要将自己的枝叶伸向高处的太阳,就越是需要把自己的根探往黑暗的地底。”
    谢中士斟酌了下语句,接着才说道:“林可……林大人不会行赏我这样的人,但是孟统领却不同。”
    “你说得或许不错。”
    孟昶青笑了笑,语气悠闲散漫:“但为什么一定要是你?”
    “李备羽死了,究竟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而之后乞活分裂,他的尸体也不知所踪……”
    谢中士抬起眼睛直视孟昶青,像是不肯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我在只言片语中知道,在此之前,有一支云阳骑兵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乞活的手里,这之后李备羽才出的事,而整支骑兵,只逃回了一个密卫,我不相信,这里面会没有半点猫腻。是你派出了密卫,瞒着林大人做下了这件事。”
    他紧紧地抿着唇,眼底闪烁着难以形容的炙热神采:“旁人或许会觉得推论牵强,但证据其实无关紧要,我能从中感觉到这个计划的疯狂、狠辣与宏壮。大势已然明晰,但林大人若要登上那个位子,还有一些必须得跨过的障碍。而想要做那些事,最好的人选就是我。你当初没有杀我,想必就是想让我派上这个用场,不是吗?”
    “我很意外。”
    孟昶青道,话语间似是带着淡淡、捉摸不定的笑意:“谢雁城——你的父亲可是大楚的忠臣。”
    “他自去留名千古吧。”
    谢中士扬起脖颈,闭上了眼睛沉默片刻,冷笑一声道:“他有他的忠心,我也有我的忠心,也不见得就有什么高下贵贱之分。”
    “忠心……”
    孟昶青慢悠悠地重复这两个字,唇边的笑意加深:“这几日,你就搬出来住到柳园,若有事我自会派人去找你。”
    讲完了正事,他忽然想到了前些日子林可曾同自己谈起的一件事,便顺口问道:“说来,蔡双要与阿可和离,是否与你有关?”
    “…………不。”
    谢中士闻言,脸色却几不可见地变了变:“她离开云阳前,我曾向她求亲。”
    神情数度变换,终于化作一声苦笑,他轻声道:“但却被她给拒绝了。”
    ☆、第134章 未来
    云阳危机解除, 船只陆续返航。
    从船头向远处眺望,只见海天相接,白茫茫的一片。带着谈谈的海腥味的海风席卷了雾气, 拂过人的脸颊,蔡双将乱发别到耳后,只觉得心胸也跟着开阔了不少。
    “蔡姐姐。”
    谢明雨梳着妇人的发髻,容色温煦:“是该出来走走,总呆在船舱里太憋气,外面畅快多了。”
    两人原先曾以姐妹相称, 感情极好。然而蔡双与谢中奇的那一场事,到底让谢明雨心中有了隔阂, 以至于当年竟心灰意冷地放弃林可, 跟随母亲回了老家。但时光能够抚平一切, 在体味了许多柴米油盐、酸甜苦乐之后, 已为人妇的谢明雨回过头来, 终于能够心态平和地看待从前那件事, 对蔡双如今的变化,也从心底感到高兴与欣慰。
    “你总跟我一处。”蔡双笑道:“小心你家那口子又要拈酸吃醋了。”
    “他从彭屿新买到一本不知什么书, 正看得入神呢, 哪里有空理我。”谢明雨脸上浮起一抹羞红,啐道:“你可别取笑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小心翼翼地问道:“蔡姐姐, 这次回去, 你当真要与林大哥和离了吗?为什么……林大哥对你不好吗?”
    “不,再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对我好了。”
    蔡双摇摇头,露出一丝伤感、无奈却又十分甜蜜的微笑:“是他教会了我另一种活法,让我睁眼看到了这个世界,让我用自己的手脚顶天立地地活着,不必再瞻仰任何人的鼻息。我知道,他对我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我仗着那点情分,硬逼着才让林大哥娶了我。我从前太自私,如今却不想再绊着他的手脚了。”
    “这样也好。”
    谢明雨怔了怔,随即道:“那……那你是要嫁给我二哥吗?”
    蔡双弯起好看的眉眼:“我不打算嫁人了。等纺织厂走上正轨,我就把事情都放下。听林大哥说,日后女子也是可以单独立户的。我打算让他给我办张路引,杏花烟雨,塞外风霜,天地间那么多不同的风景,我都想去看一看。”
    谢明雨张大了嘴,吃惊道:“可……不嫁人也就算了,我还以为你要当林大哥说的那什么、什么新什么女强人什么的,纺织厂花费了你那么多心血,你难道说丢下手就丢下手了吗?”
    蔡双柔声道:“我志不在此,有个小姑娘脑袋活,算账很快,我这两年一直在培养她,我走了,她应该能够撑住纺织厂,说不定还能将生产再扩大一些。林大哥曾说过,女人的地位提高,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要比男人强、做出一番事业来,而是不管想嫁人也好,想当女强人也好,当我们想要做出什么选择的时候,就能够不受外界阻碍地做出那个选择。”
    “我现在就做出选择了。”
    蔡双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向往:“我想游遍千山万水,然后写一本文美、景奇、质实的游记,写景记事,寓情于景,自古有书圣、画圣,我就要做个名垂青史的游圣。”
    “若是这样的话,”谢明雨怔愣片刻,也跟着露出一个微笑:“你出的第一册书可要送给我,我将来留给儿女,正好当作我们家的传家宝。”
    海风飒飒,天地广阔。
    两人站在船头,于水天一线间相视而笑。
    蔡双与谢明雨仍然记得那年梅子黄时雨,记得陌上少年温和微笑的样子,青涩不再如初,岁月却依然如故。心中的一角大概永远都会记得那个眉目俊秀的少年,只是从此与爱情无关。她们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踏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
    云阳一角。
    竹竿架上爬满了藤曼,绿叶紫花,清幽秀丽。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坐落其中,树影在院中移动,落在高高的、遍布青苔的井台上,井边立着几个破旧的紫泥花盆,里面乱蓬蓬地长了些杂草。
    林可从窗外收回视线,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笑而不语的老人,开口道:“司马先生,招待不周,不知这几日您在云阳过得如何?”
    “劳瑞王爷挂念。”司马康抚着胡子道:“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甚好。”
    林可摇摇头,垂眸轻笑了一声:“日子悠闲,可先生却愈显老了。”
    司马康动作便顿住了,脸上表情数度变化,最后只露出个苦笑来:“……毕竟是阶下囚。”
    “先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可抬头,直直地看向司马康。
    司马康侧过头,拿起桌上茶杯啜了一口,半晌道:“你的来意我能猜出一点,不必再劝了。于私,五皇子是老夫的学生,于公,老夫身负皇恩,做不了那等不忠之事。当日冒天下之大不韪,替你编写那本族谱,不过是看在子期的面子上,并无任何深意……”
    “我此来,原本有劝说先生的打算。”
    林可却笑了笑答道:“但看到院中杂草丛生,疏于打理,却已经知道了先生心中的那个答案。”
    司马康愣了一下,随即转头看向林可。
    两人的视线在这狭小的屋子里相遇。
    林可扬手,止住他的话头,站起身来淡淡说道:“先生从不是避世之人,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不过是毕生精力花在西原上头,流民问题却永远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因而有些心灰意冷罢了。然而在我看来,一切本就是徒劳,区区一场战争,一个灾年,就能让你的努力彻底毁于一旦,减免租赋,赈济灾民,都不过是在扬汤止沸。”
    这些话又狠又准,利箭般钻入司马康的心口。
    心血被人肆意臧否,多年涵养竟也压不住他脸上的怒意。然而林可接下来的一系列追问,却让所有的情绪如雪一般消融,司马康望向林可,只觉得胸前一阵阵地发闷。
    政令为何不能奏效?良方为何不能治病?为何总有人吃不饱饭,为何总有人挣扎在生死之间?为何流寇一次又一次席卷中原大地?为何治乱循环,盛世难寻,每个王朝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与灭亡?”
    司马康捏着茶杯的手指有些发白,心中却隐隐约约浮现出什么,喃喃道:“我……不知道,或是天命……”
    “这并非天命,而是**。”
    林可无波无澜地开口,那双极黑的眼瞳里却似有燎原大火燃起:“华夏千年的矛盾中心都在于土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因为土地兼并,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百姓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步,自然就要揭竿而起。不是没有能人看到这一点,然而皇亲国戚也好,朝廷百官也好,都是士绅地主,是土地兼并的获益者。王田、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当差……无数的改革最后都遭遇失败,甚至胎死腹中。这是一个死局,唯有跳出来,将一切打破,在废墟上建立新的秩序——”
    她要全力推动工业化和工商业,扶持资产阶级,一步步地从地主阶级手中抢夺资源和人力,将民众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她要继续对外扩张,建立殖民地,获得生产资料的同时转移国内矛盾,让大楚熬过这一场变革的阵痛。她要终结土地私有制,让士绅阶级彻底消亡。
    十年不够,二十年或许也不行。说不定此生只能看到一个开端,又也许中途会走上一点弯路,但她仍要将这枚种子埋下去,看它发出尖尖的嫩芽,盼它长成参天的大树。
    她希望终有一天,能够让大楚成为更大、更好的云阳,希望大楚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每一个人都能吃饱穿暖,能够受到基础的教育,能够昂着头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
    听完林可的一席话,司马康久久不能言语。
    其中有许多东西,他尚且还不能理解。但云阳的改变有目共睹,强悍的武力,连绵的工场,如云的商船,惊人的财富,勃勃的生气……每一样都让司马康暗中惊叹。林可在这里创造了一个奇迹,而这个奇迹,当真能够在大楚身上重现?
    “无论如何,此路艰险无比。”他长出了一口气,嘶声道:“若是一步走错,则天下攘攘,皆为仇敌。”
    林可毫不迟疑地回答:“能挽天下于将倾之时,虽九死而犹未悔。”
    司马康望向她:“若我再年轻个三十岁,必会将你所言都当成是疯话。你这样的人,不为圣贤,必为巨寇。”
    林可露出一丝微笑:“那先生打算如何?”
    “时事多艰,我倒想与院中萋萋野草为伍,奈何一腔热血未冷。”
    司马康自嘲道:“青史之上或留污名,但身后之事,就交由叨叨众口去诉说吧。”
    “那倒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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