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妥。”皇帝眉宇舒展开来,微微一笑,“知行、董志和打过那么久的笔墨官司,原由就是武将只有在战时说一不二,平时总受窝囊气。况且,整治那边的人,就得是知行这种文官里的人精,他能拿捏住火候,知道什么时候与人虚以委蛇,什么时候心狠手辣。”
    黎兆先想想,也是,“虽说如此,臣总是有些担心他。”
    “这话说的。他何尝是需要担心的人?”皇帝终于恢复了笑微微的样子,“我知道你一直对这事儿不大痛快,但这不也是为了他好么?”
    “……”黎兆先没说话,神色却分明是在说:我一点儿没看出来,明明是你把人扔狼窝里去了,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皇帝笑意更浓,“在那边办事得力的话,三二年可建功立业,回来之后做三品侍郎,便能堵住悠悠之口。这样一来,入阁做候补阁员,便是顺理成章。”
    黎兆先这才明白皇帝的深远用意。
    皇帝继续推心置腹:“自然,要不是那边的情形太给我添堵,也不会打着磨炼他的旗号把他扔那儿去,捧个奇才而已,我捧得起——别的文官我是真不放心,真没他那个胆色、才智。柳阁老倒是行,但你也知道,他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到了那边万一缠绵病榻,也是有心无力。”
    黎兆先对皇帝端杯敬酒,“臣明白了。”
    皇帝端杯,一饮而尽,随后说起程询的趣事:“那厮到了广东,什么都习惯,就是受不了那边的饮食。我总不好柴米油盐地赏他,便私下里赏了他二十坛御酒。前一阵他几个案子办得很漂亮,我就问他,赏你点儿什么好,直说。你猜他说什么?”
    黎兆先好奇地笑问:“说什么了?”
    “那厮问我,宫里是不是没有烧刀子、梨花白、竹叶青?”皇帝说着,自己就先笑起来,“真把我气乐了。末了又说什么呢?宫里的琼浆玉液,喝多了折他的寿。”
    黎兆先亦是忍俊不禁。
    “我为他好,让他少喝烈酒,他却不领情。这叫个什么事儿?”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先是训斥了他一通,到底是派人一车一车地给他送去了上好的烈酒,由着他当醉猫去。有什么法子?我不如此,那厮也能寻到。”
    黎兆先笑道:“皇上赏这么多,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心里却是觉得,有时皇帝对程询,真跟对待自家小兄弟似的,一边儿一本正经地数落着,一边儿又老老实实地让小兄弟如愿。
    .
    小年当日傍晚,程询在书房的蒲团上打坐。
    打坐是道教、佛教及至内功都不可或缺的一门基础功夫,静心修身,到了火候的一个好处,是在睡前放空思绪、摒除一切杂念。
    他对佛、道都是择优而取,其余忽略。
    这边的冬日,比起京城的飞雪连天、寒风呼啸,过于暖和了些。是以,大多数时候,门窗都是敞开的。
    陆放、董志和相形来找程询。
    陆开林虽然年纪与修衡相仿,陆放却比唐栩年长几岁,已过而立。
    就快过年了,他想跟左膀右臂在一起聚聚,顺道细致地说说当地诸事,他自己的总督府、程询所在的提刑按察使司都在广州,便邀请董志和过来。
    程禄把两位贵客请到待客的花厅。
    约莫过了一刻钟,程询走进门来,与陆放、董志和见礼。
    因为唐栩的关系,陆放没见到程询的时候,便已视为友人,今年上下级共事又颇有默契,更多了一份亲近随意,落座后笑道:“听说你物色了两个手艺精湛的厨子,能做地道的北方菜,今儿可得让他们露一手。”
    程询颔首笑道:“这自然不用说。不但有北方菜,还有陈年梨花白。怎么着,来我这儿不亏吧?”
    陆放哈哈地笑起来,“不亏。往后我可有蹭饭的地儿了。”
    他对这些不是很讲究,妻儿在这里的时候,发妻物色了一个会做京菜的厨子,一家三口都觉得凑合,之后再没计较过这事儿,心思都花到别的地方了:穿的、住的更舒坦点儿是大事。后来妻儿回京,他就更不挑食了。
    眼下程询来了,却是跟他正相反,穿、住都能将就,吃喝却是大事,一点儿都不敷衍。
    程询望向董志和,“你在那边儿怎么样?饭菜合口么?”
    “我还行,一切都好。”董志和笑得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席间,三人谈起两广在职官员。
    陆放道:“我比你们早来一步,倒是真发现了一名清官,只是,有时候比官场的混子还让人头疼,凡事都是一板一眼,死心眼儿得过了头,根本不肯为大局、长远考虑。”
    董志和接话道:“部堂说的是懋远县的父母官万鹤年吧?”
    陆放笑着颔首,“那小老头儿我起初挺敬重,但有好几回让他气得跳脚。终究是不堪用。”
    董志和就看向程询,“这种烫手山芋,可是你的分内事。想想法子,让他脑筋开窍。”
    程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明年广东有一场涝灾,在前世,万鹤年丧命于杨阁老举荐的按察使手里,理由是阻挠朝廷缓解灾情。皇帝也知道他是当地少见的清官,听得按察使行驶先斩后奏的权利之后,竟也由着此事这样结案。
    只因为杨阁老的原因,程询认定万鹤年是含冤而死,而看皇帝态度,便不能不对万鹤年的死因将信将疑。
    此次外放,或许可以解开这一谜团。
    .
    腊月二十六。
    修衡站在床上,由师母帮自己穿上一件锦袍,这是她亲手做的。
    怡君打量片刻,满意地笑了,捧住修衡那张俊美得出奇的小脸儿,“好看。”转手取过一个大红包,帮他揣入怀中,“师母给你的零花钱。等会儿给祖母请过安、用过饭,就回家准备过年。”
    修衡则依赖地搂住她,“师母,其实吧,我觉得还是我们这儿好。”
    怡君笑着拍拍他的背,又亲一下他的面颊,“你长大了,过年就要多顾着家里一些。过完年,你想不来,我都要让阿初去接你。”
    “我现在觉得,长大了也不大好。”修衡诚实地说,“再大一些,师母就不能抱着我了。”
    怡君轻笑出声,坐到床上,把修衡安置到膝上,搂到怀里,又低头亲一下他的小脸儿,“难得啊,我们修衡这是在撒娇么?”
    “是啊。”修衡小脸儿蹭着她肩头,笑嘻嘻的,“早知今日,以前就该总腻着您。”
    “你这小开心果儿。”怡君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不过也没事。”修衡笑容璀璨,“还有天赐呢,我会帮您照顾好弟弟的。我长大了,有好多好处。”
    怡君含笑点头,帮他穿戴齐整。
    天赐噔噔噔地跑进来,进门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跌了一跤。
    卓妈妈立时神色大变,弯腰去扶的时候,天赐却已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继续往里跑着,嘴里喊着:“娘亲,哥哥,我们去找祖母。”
    怡君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天赐和修衡小时候有着一些相似之处:这一年,抹眼泪的时候基本没有了,口齿越来越清晰伶俐,林林总总的问题越来越多。
    修衡快步走过去,“正要去。”又细心地检查了一下天赐的手,“还好,没事。”
    天赐拉住修衡的手,又仰脸望着怡君,“娘亲,快些,好不好?我要吃小馄饨。”
    小哥儿俩特别亲,以至于天赐的口味都随了修衡,脾气则随了程询:小馄饨要放了香菜的才可以,荠菜包、灌汤包要刚出锅的才肯吃,雪里蕻好歹也要有点儿辣味——这是连修衡都劝不了的。
    怡君笑着走过去,“好啊,我们这就去。”
    天赐扬起空闲的那只小胖手,交到母亲温暖的掌心。
    走在路上,天赐特别开心,转脸望着修衡,“哥哥,等会儿你要回家吗?”
    “是。”修衡道,“等哥哥回来的时候,带红包和九连环给你——昨晚跟你说的,没忘吧?”
    “嗯!没忘。”天赐说,“我要九连环,不要红包。”语毕,转头望一眼母亲。这是母亲说的,不准要同辈人的红包。
    修衡笑起来,“那我多给你带一些有趣的九连环,对了,还有画册,我也给你带几本过来。”
    “好呀。”天赐愈发地眉飞色舞,“哥哥回来之后,还要给我讲故事。”
    修衡欣然点头,“一定的,放心。”
    怡君在一旁看着,心海似有阳光普照,暖融融的,亮堂堂的。
    入冬后,修衡歇在程府的日子,每晚都会讲故事给天赐听,孩子哄孩子,可那份儿融洽、喜乐,连大人都做不到。
    这是她喜闻乐见的。比起时时刻刻守着孩子,不如让孩子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快乐地长大。她明白这个道理,唐夫人、唐栩甚至陆夫人都如此。
    孩子不该是抓在手里由着自己心思成长的,长辈要做的是分辨出哪些人与事对孩子有益。
    .
    早间一起用膳的,是程夫人、怡君、徐氏和两个孩子。
    程译、蒋映雪不宜带着几个月的阿逍顶着寒气来请安,程谨则是因为到了年底庶务繁忙——程夫人早就免了这三个人的晨昏定省。
    天赐从过了一岁之后,就开始吃糕点、喝羹汤,后来就闹着要上桌吃饭。
    程询、修衡小时候都是这样,怡君分别请教过母亲、唐夫人,没什么不放心的,由着儿子的性子断了奶。
    饭桌上,天赐乖乖地坐在修衡身侧,用勺子舀起小馄饨,学着哥哥的样子,先吹几口气,再慢慢地放进嘴里,吃完一个之后,喜滋滋地道:“真好吃。”
    修衡则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天赐夹了一个豆腐皮包子,“这个也很好吃,祖母让厨房特地给你做的。不烫了。”
    “是吗?”天赐饶有兴致,伸出小手拿起来,送到嘴边,慢条斯理地享用。
    程夫人瞧着小哥儿俩,由衷地笑道:“有时候是越瞧越像。”喜好像,那慢条斯理的样子更像。
    “可不是么。”怡君笑着应声,又抚了抚修衡的肩,“别只顾着天赐,多吃些。”
    修衡点头说好。
    天赐却侧头、仰脸,小眼神儿透着不满。
    怡君拍拍儿子的脑门儿,“哥哥就不用吃早膳么?祖母、娘亲、三婶不都可以照顾你么?”
    “……”天赐这才老实了,哦了一声,继续小口小口地吃包子,过了片刻,咕哝道,“你们又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哥哥知道。”
    怡君啼笑皆非。
    程夫人、修衡和徐氏则逸出愉悦的笑声。
    .
    用过早膳,天赐坚持要送哥哥去垂花门外,程夫人和怡君便由着他。
    两个孩子到了垂花门外,恰逢两辆马车抵达。
    “修衡哥!”董飞卿下了马车,神采飞扬地跑向修衡,“我来接你回家。”
    “……”修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自己回家,怎么就需要他来接了?
    董飞卿知道,修衡平时慢性子,也不着急,笑嘻嘻地站在那儿。
    “哦。”修衡沉了一会儿,就闷出这么一个字。
    “嗳,这小孩儿是谁呀?”董飞卿敛目望着修衡身边的天赐,“哎呀,这也忒好看了。”说着就弯下腰,跟天赐说话,“修衡哥从哪儿把你捡来的?”
    修衡把董飞卿往一旁一带,板了脸,“这是我师弟。”说着剑眉一扬,“你又想挨踹了是吧?”
    言辞不善,语气不佳,董飞卿却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你不早说?我又不会算卦。真是的……”
    修衡扯了扯嘴角,这小毛孩儿说话忒没个正形。
    “哥哥,”天赐奶声奶气地唤着修衡,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们是来串门的吗?”
    修衡笑着点头,握住天赐的小手,“是。等会儿你要是瞧着哪个不顺眼,就让小厮撵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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