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悦以为他急中生智想出了什么妙计,正要照办,却听他接着道:“沉下去,藏起来,什么也别想。阿悦……”
    他顿了顿,到底没说下去:“算了。”
    这是董晓悦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无端有种告别的意味。
    [你想干嘛殿下……]她警惕道。
    “照孤说的做!”梁玄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语气是罕见的严厉。少了一魂会怎么样?梁玄不清楚,在天罚之下,他的一缕残魂大约比层纱都不如,可即便是层纱,庶几也可替她挡一挡。
    谁知一直低眉顺眼的神女却犯起倔来:[谁听你的,又不是我领导。妇女能顶半边天,一人一半,自己的份我自己扛!]
    燕王殿下差点被她噎死:“你……”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万钧怒雷在头顶炸开,一道青色闪电从天际直贯到底,竟是把墓室上方的整座高山从中间劈出一道裂缝。
    石室穹顶四分五裂,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墓室顶上生生劈出了个大窟窿,紧接着又一道闪电落下,不偏不倚地从董晓悦的头顶贯下。
    董晓悦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震,胸腔里一股椎心蚀骨的痛楚,心脏瞬间麻痹,耳孔里流出血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她来不及思考在梦里死去的后果,紧接着又是一道,再一道......
    天地一怒,无论是人还是妖,无一例外成了飘萍蝼蚁,董晓悦在两道雷电之间短暂的寂静中依稀听见梁玄说了两个字“生辰”,紧接着便五感俱失,彻底没了知觉。
    上天的怒气却似乎仍未平息,一道道雷电不断落下,持续了个把时辰,直把梁王的地宫劈了个千疮百孔,在天火中化为焦炭的僵尸数不胜数。
    第35章 尸王
    不知过了多久, 董晓悦突然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仍旧躺在梁王的墓室里, 阳光从头顶的大窟窿里倾泻下来, 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燕王殿下?]她仰起头,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埋在碎石沙砾中, 原本奢华的墓室面目全非, 一片狼藉。
    董晓悦下意识地抬手捋去眼睛周围的灰, 蓦地僵住——她抬起的是右手。
    [殿下?燕王殿下?]
    没人回答。
    她一急, 干脆喊出声来:“梁玄——”
    仍旧无人应答。
    燕王殿下死了, 这念头像一片阴云挡住了所有的光,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她失去了方向,只想闭上眼睛睡个天昏地暗。
    不过她旋即又燃起了一线希望:梦没有结束,也没有坍塌,是不是意味着燕王殿下的魂魄还在这里?
    没错,一定是这样!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只要燕王殿下还在这梦里就不怕, 总有办法能找到他, 不过是又回到起点罢了。
    董晓悦恢复了斗志, 顿时有了力量, 三下两下把堆在身上的碎石和泥土扒拉开,腾地坐起身。
    这天雷也着实奇怪,董晓悦低头看了看身体, 现实中被雷劈中一般会皮肤焦黑内脏震裂,还会因为肌肉收缩整个人蹦出去,可她身上没有半点雷劈的痕迹,也不觉得痛,连衣裳都完好无损,只是一身灰土。
    正纳闷时,墙边的废墟下面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咳嗽声:“咳咳......师......师叔......是你吗?”
    董晓悦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便宜师侄,不禁有些惭愧:“白羽?你还好吗?别乱动,师叔挖你出来。”
    她边说边爬起来,朝宸白羽所在的角落走过去,搬开砖石,把埋在底下的小师侄挖了出来。
    他们师侄命都算大,宸白羽撞在墙上,胸口又被好几百斤的石棺盖拍了一下,竟然没死,还侥幸躲过了雷劈,虽然浑身大大小小的擦伤、瘀伤无数,也流了不少血,可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董晓悦扶着宸白羽靠墙坐下:“伤着哪儿了吗?”
    宸白羽晃了晃脑袋:“后脑勺似乎磕了一下,有些发晕,还有左脚脚踝崴了。师叔这是哪儿,咱们怎么会在这儿?”
    董晓悦摸了摸他后脑勺,摸到一个大大的肿包:“你不记得了?这是梁王墓室,门还是你开的呢。”
    宸白羽拧着眉冥思苦想一阵,抱着脑袋痛苦道:“小侄记不清了……头好生疼……”
    大约是撞到头还没恢复过来,董晓悦忙道:“先别想了。”
    宸白羽又呆呆地发了会儿怔,“嗯”了一声,抬起袖子去抹脸上的灰泥和血污,抹着抹着,动作突然慢了下来,直愣愣地觑了董晓悦半晌,欲言又止道:“那......那个师叔......您......还是人么?”
    董晓悦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谁不是人?”这孩子还会不会说话了。
    对上他的目光,她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不是人”是什么意思。
    她伸出右手,两指搭上左手手腕,没有脉搏。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过她还是自欺欺人地把手伸进衣襟按住心口,又探了探鼻息,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体温,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就像贴了化尸符一样。
    董晓悦心里咯噔一下,她死了,变成了一具僵尸。
    捉妖的道士自己变成了僵尸,这就很尴尬了。董小姐还没考虑好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墓室中间的废石堆中突然传出一声嘶吼。
    董晓悦猛然意识到那堆废墟正是梁王棺材所在之处,想叫宸白羽跑,可他受了伤压根没法跑,她只好挺身而出,把小师侄护在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炸响,乱石堆烟花似地迸开,碎石和着泥土四处飞溅,半截椁盖被一股大力掀起,直冲他们叔侄俩飞来。
    董晓悦下意识地抬手一挡,那足有千斤重的厚石板突然停在空中,然后垂直落到地上,訇然碎成了几瓣,顺便把地面砸出个大坑来。
    董晓悦不禁纳罕,低头看看手掌,只见十指修长苍白,除了没血色之外并无什么异样。
    宸白羽看呆了:“师叔这是什么功法?”
    话音未落,那梁王已经从乱石堆中一跃而出落到地上。
    只见他被雷劈得浑身焦黑似碳,目光如电地往四周扫过一圈,落到董晓悦身上。
    仇家相见,分外眼红,梁王破口骂道:“兀那小贼!竟敢毁了孤的寝殿!”一边说一边腾地拔地而起,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朝董晓悦扑将过来。
    一时间邪风大作,飞沙走石,宸白羽被那股劲风刮得喘不过气来。
    董晓悦却站得稳稳当当,仿佛脚底生了根,感觉那力道就跟春风拂面差不多。
    她感到丹田中的真气如同海洋,浩瀚无垠又深不见底,与之相比,生前的气海简直是个浅坑。
    她突然就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新的认识,一扬手,风向陡然一变,反倒朝梁王刮去。
    梁王被刮得一个趔趄,不由大惊失色。
    董晓悦挺直腰杆,大声骂道:“丑逼!你也配叫孤!”说着一拂袖子,掌心中射出一道耀眼白光。
    那梁王还没回过味来,只听下方传来怪异的风声,低头一看,肚子上竟然直接穿出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窟窿。
    僵尸没有痛觉,也不知冷热,不过那过堂风从肚子里吹过,梁王心里拔凉拔凉的。
    董小姐在梦中实际一直过得惨兮兮,一朝农奴翻身把歌唱,顿觉扬眉吐气,把手指掰得咔啦啦响,二话不说就要故技重施。
    梁王生前身后都做惯了人上人,如何甘心,无奈形势比人强,肚子上穿个洞还罢了,要是脑袋上也这么来一下,恐怕连僵尸都做不成了。
    不枉他生前一代枭雄,倒也能屈能伸,冷不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纳头便拜,颤声求道:“天君在上,请受小王一拜!小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天君陛下,望天君恕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董晓悦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顿住。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董小姐的屁股坐到了坟头上,不免有点物伤其类。收妖是道士的事,僵尸何苦为难僵尸,便大度地挥挥手:“算了,你以后别自称孤就行了。”
    “谢天君宽宏大量!小王请为天君当牛做马,鞍前马后侍奉,”梁王又拜,“敢问天君尊讳。”
    “免尊姓金名正日。”
    梁王连连称赞,又拜了下去。
    “行了,你起来吧。”董晓悦摸摸鼻子,环顾了下四周,把人好好的大别野弄成这样也怪惭愧的。
    “天君若是嫌弃小王不堪伏侍左右,小王便长跪不起。”
    “......”这还有强买强卖的!
    梁王心眼比筛子还多,眨眼之间便把形势看得一清二楚。此番隐烛山闹出如此动静,不知会引来多少降妖除魔的和尚道士尼姑,有这等法力高深莫测的尸王坐镇,何止多了一重保障。
    屈居人下虽然不怎么舒坦,可换得如此强援,也是笔上算的买卖。
    一旁围观的宸白羽全程懵逼,怀疑是不是自己脑袋砸坏了。
    “当牛做马就不必了,”董晓悦想了想道,“倒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天君但说无妨,但凡小王办得到,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这前后判若两人还真是有点不习惯,董晓悦摆摆手,“你这殉葬的人里面,有没有懂道法的人?”
    “有!有!小王这里有个丁真人,道法差强人意,庶可入得天君的眼,小王这就着人去看看他是否留得全尸。”
    梁王正愁没机会献殷勤表忠心,简直是求之不得,当即高声唤来个太监僵尸传令下去。
    太监很快把丁真人僵尸请了来。
    这位丁真人大约六十来岁,生了一副清癯的容貌,即便成了蜡黄干枯的僵尸,仍然残留着几分仙风道骨,当年这梁王墓就是他设计的。
    董晓悦瞥了眼迷迷瞪瞪的宸白羽,把那丁真尸请了出去:“老先生麻烦借一步说话。”
    现在她和众僵尸坐了一条板凳,一体两魂的事让他们知道无妨,反倒得瞒着同门。
    出了石室,估摸着宸白羽听不见,她才问那丁真尸:“老先生听说过因为被天雷劈了魂魄离体的事么?”
    丁真尸翻着眼睛想了半晌,捋着胡子道:“回禀天君,据老朽所知,前朝武皇帝元朔年间有个僧人,一日遭晴雷劈中离魂,恰巧十里外有一猎户之妻临盆,产下一名女婴,那婴孩不出三月便能言语,说自己是某寺某僧人,悉知生前毫末之事,一时人人称奇。”
    这也是一个思路,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魂魄有没有可能落在尸体上?”
    “若是新死之人,借尸还魂之事也曾听过一些。”
    “那僵尸呢?”
    “恕老朽孤陋寡闻,这倒不曾听闻过。”
    董晓悦又把他们叔侄俩借宿修梵寺不慎落入墓中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问道:“听说这陵墓是老先生造的,不知我们犯了什么忌讳才误入这里的?”
    丁真尸闻言一惊,沉吟道:“当年老朽与另外四十八位道友,以九九八十一道符咒封住入口,纵然历经数百年有些许损耗,断断不是一点处子血便能开启的。若非高人所为,那便只能说是天道玄远、天意难测了。”
    董晓悦谢过了丁真尸,打发他回去了,然后踱回梁王墓室中,发现梁王和宸白羽竟然聊得热火朝天,见她入内方才打住。
    “师叔,”宸白羽春风满面,“梁王殿下盛情留咱们在这里住下。”
    董晓悦冷冷地斜了梁王一眼,看得他脖子一缩。
    “宸白羽,”她把目光转回小师侄身上,“你在这里待几天,把脚伤养好,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可是小侄想侍奉师叔左右……”宸白羽憋屈道。
    “别胡闹了,”董晓悦有些严厉,“阴阳殊途,再说你还有师父要侍奉。”
    最大的一重顾虑她其实没说,梁王墓里陪葬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光是僵尸也是一大笔财富,这次暴露肯定会引起广泛关注,不知会有多少道士打着降妖除魔的幌子来淘金,到时候宸白羽怎么算?
    再说她要留在这里专心寻找燕王殿下的下落,可没空照顾这拖油瓶。
    “是……”宸白羽垂头丧气道,“师父若是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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