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啥?这是啥?”孙老太太柱着拐杖进了账房,从地上捡起枚铜板儿来拍在桌子上,道:“你个下不出蛋来的骚货,浪货,贱货,成日就只知道对着那些帐房先生们发骚,就不知道在自己男人身上用点儿功夫,叫你算个帐,你也能把铜板丢喽。”
    “娘,我何曾……您这话也太难听了。”刘氏烧的迷迷糊糊,艰难的从脖子上解下钥匙来,打开抽屉,认认真真把一枚铜板放了进去。
    她脸烧的绯红,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还挣扎着想站起来。
    “不会生肉娃娃也就罢了,连家里的金娃娃银娃娃也管不好,要这帐房里再失上一文钱,老娘代福海休了你,再娶一房媳妇来,难道就娶不来个会下蛋的?”
    刘氏最怕老太太戳自己这个短,求着饶道:“娘,我整日药汤不停的吃着,您不要逼我好不好?”
    孙老太太气的直哼哼,待刘氏从帐房里出来,亲手锁上帐房的门,拐杖指着她的鼻子道:“还不去给帐房先生们备明儿的早饭去,这还大天亮的,我不信你就要躲着去睡觉?”
    说是钱庄的东家娘子,可刘氏因为没生出孩子来,在这家里连个长工婆子都不如,怕要在大雪里摔倒,她也替自己找了条棍子,踏着大雪就出了这大院子,准备到外面的倒座房里,给帐房先生们蒸馍去。
    出大门的时候她走不稳,跌了一脚,眼看摔到地上,却有只大手将她扶了起来。
    天黑,又是风又是雪的,刘氏瞧这人高高大大,肩宽背挺的,不像自家的人,欲要多问一句来着。
    那人转身,却是往孙家的后院而去。
    刘氏越发的犹疑了,跌跌撞撞跟到后院,想瞧瞧这人好端端儿的,往自家后院走啥。
    须知,要真是个贼,这家里少了一根针一根线,她少不了又得挨孙福海和老太太骂的。
    可也不过前后脚儿的功夫,雪地上没有人的足迹,四处也没有人的影子,方才扶她的那个人,竟然于这雪地上,连个印子都没留,就凭空失踪了。
    *
    酒肆楼上,炭盆子往外散发着热气儿,窗子全叫厚帘子遮了个密不透风,外面北风呼呼,屋子里却暖的不能再暖。
    锦棠吹着羊汤的热气,一口口喂给罗根旺吃。
    正吃着,罗根旺忽而哎哟一声,试着翻了翻身子,居然能动了。
    葛牙妹不期罗根旺瘫了两年,下半身还有能动的一天,喜的一碗羊肉差点砸在地上:“棠,不得说咱们的诚心感动天地,瞧瞧,你爹能动了。”
    锦棠记得上辈子,罗根旺也是在这会子会动的。但那时候他认认真真服用灵芝,孙福海还每天替他扎针,所以,在罗根旺能动之后,葛牙妹才会忍着被奸污过的屈辱,继续请孙福海来为罗根旺扎针。
    但这辈子自打上一回把孙福海打出去之后,罗根旺这都半个月不曾上过针了,到了日子他依旧可以翻身,可见孙福海的医术是一半,罗根旺自己的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她陪着葛牙妹欢喜了许久,收拾了碗筷,便准备下楼洗碗了。
    “就为了不叫康维桢一家耻笑咱,我也立志得站起来。”罗根旺声儿低低,咬牙切齿的说道。
    锦棠旋即停住。
    康维桢,渭河县唯一的书院,竹山书院的山正,也是渭河县的首富,人常说才财不可兼得,康维桢偏偏就是才华横溢,还有财气加身的哪么个人。
    好端端儿的,罗根旺怎的提起他来?
    “这般好吃的羊肉就堵不上你的嘴?”是葛牙妹骂了一声,俩口子便不说话了。
    *
    遮锅的时候,锦棠本打算把半锅羊肉都收起来的,想了想,还是另舀了一大碗出来,放到了灶台后面的小锅子里。
    陈淮安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夜里赖皮着就要一床挤,赶都赶不走。
    不过,确实他也老实,夜里手不伸腿不碰,只占半点被角边子,就那么生生儿的捱着冻,一夜往天亮挺。
    连着冻了几夜,就在锦棠以为今夜陈淮安不会再回来,准备把门都给下严实了睡觉的时候,便见陈淮安还是那件砖青面的棉直裰,满脸胡茬两肩寒霜的走了进来。
    锦棠见他两目直呆呆的,将羊肉递了过去,实言道:“陈淮安,吃了这碗羊肉回你家去吧,咱们是早和离过的,你厌我我也厌你,又何苦每夜强挤在一处?”
    陈淮安深深呷了口羊汤,深深叹了口气:“老丈母娘这羊汤炖的实在是,天下第一的鲜。”
    锦棠见他转过身来,背上撕烂着一块,棉花絮子都飘在外头,忽而凑鼻子过来嗅了嗅,两只水兮兮的杏眸儿里飘过一丝讥讽,鼻嗤一声笑:“又去吃酒了吧,酒后跟人打架,连衣服都打破了?
    江山移改本姓难易,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还说戒酒,发完的誓才过了几天,就又喝上了?”
    陈淮安也不说话,只将身上被划破了的烂棉衣丢给锦棠,顺手接过碗,接过抹布便洗起了碗来。
    他是个干活极为细致的人,一丝不苟的涮完了碗,拧干帕子擦的干干净净,便抓着抹布擦拭起锅台来。男子的力大,一下下抹上去,很快锅台就变的明光可鉴。
    罗锦棠也顺顺溜溜,踮脚从墙头取下针和线,找了块颜色相近的布片,比划着剪出一个大方块,便替陈淮安补起了衣服。
    上辈子俩人从陈家出来,非但净身出户,背着一屁股的债,还要开门做生意。
    锦棠晚上接了帮人补衲衣服的活儿,陈淮安也因为穷,没银子,酒友都断了往来,一到夜来,为了能讨点床上的欢头,别的虽不会干,但叫锦棠踢打着学会了涮锅洗碗,于是,一个在灶上洗着碗,一个在炕上补衣服。
    陈淮安书读的多,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从姜太公聊到唐太宗,从杨贵妃说到貂蝉,偏他口才好,朗朗说起来,比读书都管用,就把锦棠也熏成个文人了。
    洗罢了碗,他就会替她洗脚,当然,他那流氓痞性不改,故事也就从天文地理变成了吕洞宾三戏白牡丹。
    说起俩个神仙憨战几天几夜,交股叠肩,云盛欲浓。洞宾混然忘我,牡丹媚态百端,陈淮安的声音亦会变的沙和起来,给她擦罢了脚往炕上一压,再在她耳边缓缓儿的唱:广寒仙子,水月观音,吾曾见过,未有如此妖态动人者。倾国倾城,沉鱼落雁,含情凝笑,百媚俱生,一握柔似水,檀唇吐香丹,叫小生百般销魂万般怜,却原来是我的糖糖香肉肉儿。
    夜夜就这么着,她那裤头带子就没系紧过。
    贫贱夫妻百事哀是不假,但贫的时候欢欢喜喜,你眼中只有我,我眼中只有你,等飞黄腾达了,视眼开阔了,见过更多的娇莺艳柳了,他才着实厌恶起整日劝他上进,又唠叨嘴又毒的她了。
    同甘苦易,共富贵难,她和陈淮安的上辈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锦棠埋头补完了衣裳,侧首瞧着窗外的大雪已经堆了近尺深,忽而想起自家的柿子还挂在树上没摘了,经这一场雪,怕是要全掉下来了。
    一把推开窗子,冷风扑啦啦的灌了进来,锦棠伸手接了点子雪在嘴里尝了尝,冰凉凉,甜丝丝的。
    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锦棠深深吸了一口冷气,透心透骨的畅快。
    还好她重生了,非说五千两的印子钱她已经找到了还的方法,便齐梅,哼,这辈子也休想打她酒肆的主意。
    第15章 粉妆玉琢
    陈淮安也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衣服,其实并非喝酒撕破的,而他嘴里的酒味儿,也是方才为了怕锦堂还要赶他走,进门的时候,于酒瓮里舀了一勺涮口,故意迷惑罗锦棠的。
    其实,他这几天一直在想办法帮锦棠弄那五千两银子的印子钱。
    能重来一回,还是十八九的大好年纪,便身上有点子拳脚功夫,陈淮安也没有傻到提着刀去抢去劫做绿林好汉劫银子。
    他死的太冤,不明不白,还想再回到京城,回到当初的位置,去再战一回,当然就会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会轻易流落匪道。
    所以他最先想到的赚钱手艺,就是抄书。
    生父陈澈在被流放之前,曾寄给他一整套的《朱子全书》,他目前只找到了《论语集注》,于是,前些日子便整夜整夜的抄,最后抄出一整本来,便拿到县里最大的书店,墨海书斋去卖。
    墨海书斋的东家冯有莲是当初和陈杭同年考过举人的落第秀才,考到五十岁上中不了举,索性就开了个书斋,专给竹山书院的学生们供书。
    他一见竟是《论语集注》这种便秦州城也难得一见的珍本,当即就给了陈淮安十两银子买下了它。
    陈淮安一看一本集注就能赚十两银子,当然大喜,兴冲冲的回家,就去找那一套《朱子全书》,想整个儿抄一遍,卖给墨海书斋,由此挣上一笔钱。
    但从陈杭的书房,再到齐梅的正房,翻遍了整个家里也没有找到那套书,最后问到齐梅跟前儿,齐梅指着何妈说:“这不识字的老货,把它当成废书给引成炉子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陈淮安望着养母故作天真的脸,也只能摇头苦笑,书当然没烧,不过是齐梅不想叫他看到而已。
    这时候,他就想,既已经有本《论语集注》了,不如我帮墨海书斋多抄几部送过去,一本不要五两,二两银子也得,抄上十天半个月,先把葛牙妹那三百两的利息还了再说。
    不过,等他赶到墨海书斋时,却发现竹山书院学业最好,夫子们赞不绝口的,五年后会以金殿第二十七名的成绩高中进士的葛青章,正坐在书斋的后院里,一字一句,极为专注的,在抄那本《论语集注》。
    据书斋东家冯有莲说,葛青章抄一整本《论语集注》,只需要二百文钱。
    一本二百文钱,就算抄白了陈淮安的头,也挣不来三百两银子啊。
    所以,在抄书赚钱无望之后,他又想到了孙福海。须知,那一大笔的印子钱,其实也是孙福海从葛牙妹这儿骗走的,既孙福海能骗,他为什么不能抢?
    于这个大雪夜,陈淮安想来想去,兵行险招,盯好了孙福海钱庄和当铺关张的时间,就准备到孙家内院去盗上一抹子。
    刀都备好了,在树叉上趴了半晌,却因为孙老太太一口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陈淮安就收手了。
    他要盗了孙福海的库银,倒是能还上葛牙妹的五千两印子钱,可孙福海家娘子刘氏就可怜了。
    盗亦有道,陈淮安上辈子十年奸佞,黑白两道通吃,偷不来还可以想别的办法,为了盗银子让一个软弱妇人背罪,两生,都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所以,今天他并没有弄到五千两银子。
    这才正是他垂头丧气的原因。
    不过,这点困难可打不到陈淮安,就在涮完锅洗完碗,跪在地上帮锦棠洗脚的时候,看她脚趾头长了,遂起来四处找着修脚刀,要替她剪脚趾甲。
    锦棠的脚趾细小,又软,呈着淡透明的蜜色,小贝壳似的。
    一枚枚剪罢了,陈淮安遂替她修饰起样子来,拿着锉刀仔仔细细的磨着,欲要把每一枚都磨的圆圆儿的。
    “我还记得有一年你在外吃醉了酒,想要进门我不肯,于是,你跪在外面,说要吃我的洗脚水。”罗锦棠忽而噗嗤一声,蓦得一下,透明的,圆贝似的脚趾儿就伸到了他的鼻子前,眸子里露着几分嫌弃,几分揶揄:“真真儿的恶心。”
    也是叫他给惯的,骄纵又任性,上辈子为了床上哪点子事儿,活生生就欺负死了他。
    陈淮安亦是笑着扬起头来,掌心几枚剪下来的碎指屑,两道浓眉,一双深遂又热烈的眸子,就好比上辈子分明养着外室,孩子都哪么大了,还跟她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话时哄她上床的样子:“谁叫你是我的活祖宗呢?”
    锦棠蓦然就想起前世来,也知恩爱不过一场笑话。
    只要下了床,只要说一句他生母养母一家子的不好,他随即翻脸,甩门就走的样子,随即就寒了脸。
    陈淮安捧着几枚脚趾碎屑,对灯看了许久,却仍旧在笑:因为锦棠方才两句提醒,他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可以从孙福海哪里套来五千两银子的好法子呢。
    *
    时断时续下了整整五天的雪,今日倒是放了晴,阳光洒在瓦檐上,雪给晒了个晶莹透亮,整个世界都是粉妆玉琢过的。
    锦棠抱着只酒坛子出了酒肆,穿过长长一条街,去的却是竹山书院。
    竹山书院是渭河县唯一一家书院,收童生,亦收秀才,但徜若考中举人,这竹山书院的夫子就教不了,他们得更上一级,到秦州城的大书院里去读书。
    锦棠去竹山书院,是因为她苦思冥想,于这渭河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帮葛牙妹还孙福海那五千两印子钱的人。
    这个人正是康维桢。
    他是当初开办竹山书院的头一任山正康竹的长孙,如今竹山书院的山正。
    康家三代书香门第,康维桢的父兄皆在朝为官,职位都还不低,其中也不乏娶了皇亲国戚者。
    而康维桢此人,少年及第,天纵英才,二十五岁时就以庶吉士之身,出任北直隶巡抚,圣上命其巡抚北直诸郡,考察郡内群吏,督导郡内政务。
    但他到太平府不过短短半年,就揭发出震动朝野的田粮贪污案,从小小一府田粮贪污,一路查到当时的户部尚书,查出被贪污的税粮高达二百万石,是朝廷一年税粮的总和。
    之后,因为此案,从京城到直隶,各府,总共叫皇帝因贪污处死的官员多达几千人。当然,这一案之后,康维桢在官场上混不下去,于是回到渭河县,就在竹山书院做个教书先生。
    他家在秦州祖业丰殷,养着整个关西最大的驮队,往口外贩茶销盐,是竹山县真正的巨富。与他相比,齐梅的老爹齐冬就只是个小富户儿了。
    最重要的是,康维桢好酒,而且懂酒,因经营着祖业,是个极有战略眼光的商人。
    不过,也不知怎的,罗家酒肆的酒,自打锦棠有记忆以来,葛牙妹都不准卖给康维桢。别人来买可以,但若是康维桢的小厮,葛牙妹就拒不肯给,还要把人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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