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佛家清净地,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靴子踩在地上蹭蹭作响,屋子两人对视一眼,明姝从坐床上起来开门。见着院门那边来了几个家仆,家仆认得她。见她出来,双手作揖,“娘子,已经有郎君的消息了,郎主命小的来,请夫人回府。”
    第3章 改嫁
    来人满脸焦急,明姝一听是和自己那位从未谋面的丈夫有关,半点不敢耽误,直接去了刘氏在的禅房内,原本刘氏正在闭眼假寐。听到消息,两眼立即睁开,不用明姝搀扶,马上站起来,急匆匆就往外头赶。
    刘氏满脸焦急,可话语里还是带着遮掩不住的高兴,“果然这天宫寺还是灵验的,才多久,就有消息了。”
    她思子心切,脚下走的飞快,明姝在后头几乎小跑追她。
    还没在天宫寺留多久,就又乘车回家。
    在车上,明姝紧张的手心冒汗,滑腻腻的一层。哪怕这会和离改嫁平常,但她也希望能遇上一个好人,能安定下来。
    想起之前银杏说的那些话,她心脏跳的更加厉害。
    银杏见她满脸紧绷,不由得出言安慰她,“五娘子,郎君现在要回来了,应当高兴才是。”
    高兴?的确该高兴的。明姝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噩梦,那个梦境实在是真实,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现在人回来了,那个梦就彻彻底底离自己远去了。
    刘氏下了令,赶车的马夫驾车驶的飞快。幸好现在城中的车马还不到最多的时候。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刘氏不用侍女过来搀扶,直接下来,见到明姝下车来,径自走过去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里走去。
    手腕上的劲头很大,疼的明姝险些叫疼。她踉踉跄跄跟在刘氏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堂屋里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慕容渊,刘氏松开明姝,环顾堂屋一圈,堂屋里头除了伺候的侍女和家仆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阿六敦人呢?”
    慕容渊看向下头站着的人,刘氏这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鲜卑短骻圆领袍,头戴圆领鲜卑帽。
    现在鲜卑人作汉人装扮,也只有六镇为了保持战斗力,所以不进行汉化。
    刘氏似乎知道了那人到底从何而来。那人从腰边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簪子来,让家仆送到慕容渊面前。
    簪子是梨木所制,通体无半点花纹,只是簪子上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那人开口说了几句鲜卑话。而后单腿跪下。
    明姝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只听得身边的刘氏尖叫一声,而后重重晕倒在地。明姝就在她身边,被带的一同扑倒在地,她趴在刘氏身边,“阿家,阿家怎么了阿家?”
    刘氏两眼紧闭,气息微弱,慕容渊拨开她,伸手在她鼻下探了下,“去叫医者来!”
    顿时停滞的众人马上忙碌起来,慕容渊抱起刘氏就往后面跑去。
    医者来了,针药齐下,才让刘氏醒转过来。刘氏一醒来,就放声大哭。慕容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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