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戎从袖口掏出来,询问地看向他。
    祁重之放下了心,探头一瞧他身后,见没旁人在,就压低了声音嘱咐:“这玩意儿贵着呢,可千万别把它当医药费付给大夫,我有钱。”
    赫戎并不给垂死的病猫面子,冷硬地戳穿:“你没钱。”
    祁重之“嘶”地一吸凉气,气得捶床:“我就知道,我要是不提醒你,你个败家东西指定得把血玉当弹珠交出去了!钱的事儿我自有办法,总之你不许动它。”
    他因为生气,苍白的双颊浮起层薄红,倒有了几分喜人的血色,赫戎没再与他争,将珠子重新藏起来,转身出去了。
    等门关上,祁重之眉头一皱,忍了许久的胸闷来势汹汹,他一阵心脏紧缩的气短,蓦地弓起身子,脸深深埋进被褥中,强行闷住声音,剧烈呛咳了出来。
    毕竟刚经历了险些丧命的变故,哪有那么容易就调养好。
    他头晕目眩摔回床面,遍体虚软地缩进被子,从手边扒拉过两截断剑,珍之重之地按在了心口。
    “呼……”
    “真遭罪啊……”
    房里弥漫着药香,他刚喝过中药,莫大的疲倦渐渐袭来,他嘴里低低嘟囔着一段老掉牙的故事,权当是给自己唱的摇篮曲,不知不觉地,沉沉睡了过去。
    屋外明月初上,赫戎在门口无声站了许久,直到听见里面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方静悄悄地离开。
    老中医还没入睡,见到赫戎前来,忙将手里书卷放下,关切问:“那位小哥儿睡下了吗?”
    赫戎颔首,在旁边坐下来:“他会死吗?”
    老大夫摆一摆手,叹气说:“死倒不至于。但毕竟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小伙子好在身体强健,才算熬了过去,但溺水时间久了,即便救回来,今后也会留下些难以剔除的后遗症。”
    赫戎眉峰轻蹙,不问后遗症都有哪些,只问:“他还能下力气铸剑吗?”
    “铸剑?”大夫一愣,“哦,你是说打铁啊,那倒无妨。他闭气时间太长,伤到了脑子和肺,怕是会三五不时地闹个头疼,阴天下雨的时候,也多半要胸闷气促,咳嗽不止。除此之外,舞刀弄棍、撑船打铁,都没问题——哎,不不,别再让他撑船了。”
    赫戎一时缄默,大夫觑着他的异域面貌,好奇捋须:“看你和他也不像是兄弟,感情倒是挺深的,他是你什么人呐?”
    “他是我……”赫戎答至一半便戛然而止,仓促间竟也被问卡了壳。
    是啊,祁重之算是他的什么人呢?
    仇人吗?当然不算,哪有豁出命去救仇敌的事情。那是朋友?——他这辈子还没有过朋友,不清楚这两个字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他哑口无言地坐了片刻,在老大夫灼灼探视的目光下,腾地站起身,一声招呼都不打,大步流星地就走人了。
    竟让老大夫看出了点儿落荒而逃的意思。
    竖日近午,祁重之在一室晨光中转醒,先把麻木的双腿在被窝里缓缓舒展开,再睁开了双眼。
    胸口的憋闷已经减轻了许多,又是新的一天,该干活了,免得夜长梦多。
    房门被推开,赫戎与大夫一同进来,祁重之欲掀开被子下床,被大夫急忙拦住:“使不得!你腿上的伤还没好,起码得修养四五天呢。”
    他却轻轻推开老大夫的手,在床边固执地坐起来:“不叨扰您了,我回家里养着就成。那个…我现下身上没带够银两,劳驾您吩咐个人随我一同去家中取,行吗?”
    ——他的家远在龙山,这是又在扯谎呢。
    但老大夫仍是差遣了个小药童,随他和赫戎二人上了路。
    祁重之伏在赫戎宽厚的背上,指头上勾着系断剑的绳结,断剑的下端,随着赫戎的走动,一搭一搭敲在他的胸膛口。
    “我打算去神草堂那里打个秋风。李兆堂那个酸书生,酒后失言,差点铸下大错,现在指不定怎么追悔莫及呢。我一露面,先去哭个惨,给他心里透个底,让他瞧瞧究竟是谁把我害成这样的,他铁定觉得兜不住颜面,只能好吃好喝地伺候我,惟恐我胡搅蛮缠,跟他秋后算账。”
    说到这里,祁重之得意洋洋,将话锋一转:“好事成双。这不,风水轮流转,你也有背我的一天。”
    赫戎健步如飞,好似背上驼的大男人是片薄纸,可怜后头跟着的小药童,人小腿短,非得一溜小跑才能跟得上,直累得气喘吁吁,瘪嘴快哭了。祁重之扭头看了一眼,拍着赫戎的后脑勺提醒:“你慢点,人家孩子跟不上了。”
    赫戎本能去躲他的贱手,将头往旁迅速一摆,脑后的辫子便扫过了祁重之的鼻尖。后者耸了耸微痒的鼻子,毫不收敛,竟又去绕他的长辫。
    赫戎果真放慢了脚步,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但懒得吭声阻止,单对他的话有些不可思议:“这也是你事先计划好的?”
    祁重之嘿嘿一乐:“不错,否则如今你我只能出来睡大街了。怎么样,我聪明吧?”
    “很聪明,”赫戎附和,“脸皮也很厚。”
    祁重之变脸:“滚蛋,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神草堂门口的护卫,远远一见这俩人,还未等他们招呼,已勃然变色地掉头冲进了内院,祁重之胸有成竹地在外头等,果然不过半盏茶功夫,李兆堂便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临到头急刹一脚,面带窘迫,踌躇万分地凑上前。
    赫戎把祁重之轻轻放下,明明动作谨慎,可岂料他的脚底板刚一沾到地面,立时凭空摔了一个大趔趄,以排山倒海之势,稀里糊涂地撞在了李兆堂身上,将茫然无措的李先生环臂牢牢一抱,张口就嚎:“李哥!我命苦啊!”
    赫戎的眼角突兀一抽……好嘛,从先生一下子变成了哥,真是人为财死,他为食亡。也不知祁母那么温婉识礼的人,是怎么生出这么个祸害的。
    为食亡的鸟人祁重之拿大巴掌惊天动地拍着李先生单薄的后背,把个瘦削羸弱的读书人揍得脸红脖子粗,想大声咳嗽又不好意思,只得眼含热泪地使劲推他肩膀:“祁、祁公子,莫急莫急,慢点说话!”
    赫戎看不下去了,恐怕他会将李兆堂当街拍成扁兆堂,强行扯着他的领子拽回身前,救了李先生一条老命。
    李兆堂感激不尽地看了他一眼,抬袖擦擦额际虚汗,领着几人入内。
    “李哥,你不知道,”祁重之半死不活由赫戎扶着,边走边哽咽,“我本来是快死的人了,多亏了后面那位小兄弟的师父,连夜把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好人呐!可我身无分文,也没办法报答人家,我心里有愧啊!”
    李兆堂忙哄:“不妨不妨,祁公子的忙,李某一定要帮。王盛,给这位小兄弟拿银子去,快!”
    叫王盛的侍从答应一声,忙不迭地去了。
    祁重之又哭:“李哥,你真是个好人,我现在居无定所,连个客栈都住不起,你还愿意认我当兄弟……”
    谁认你了?不是你自己上赶着去当人家弟弟的吗?!
    被迫听完全程的小药童接过钱财,一脸复杂地看了祁重之一眼,行礼告退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兆堂怎么会听不出来祁重之的意思?他尴尬十足地扯扯嘴角,抬手挥退闲杂人等,瞧着祁重之面色苍白如纸的模样,心里也愧疚。竟真如哥哥般微弯下腰,握起他的手腕搭上脉搏,果然跳得紊乱:“你别急,如若不嫌弃,就先在神草堂住下,后院里还有不少空房间,随便你们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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