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祁重之刚洗漱完要出门,便被孟凡林拦下了,与他同在的,还有一个面生的男人。
    男人身形魁梧,足足比祁重之高出一个头去,孟凡林引荐:“这是荣阳城数一数二的铸剑师,郭先生。”
    郭先生朝祁重之拱一拱手,祁重之暗皱眉头,只略一颔首,心中有些打鼓。
    “郭先生仰慕祁氏铸术已久,如今听闻祁公子入住寒舍,不胜欣喜,想与祁公子一论铸造之道,”祁重之默不作声听着,直觉还有更不妙的下文,果然,孟凡林道,“……更想一睹传说中的名剑泰阿风采,不知祁公子愿不愿意给孟某人一个薄面?”
    或许是他迟迟不动工的行为终究引起了孟凡林的疑心,闲杂人等来问时,祁重之一律以“泰阿传承千年,如今修复,不可马虎,需从长计议”为由一拖再拖,孟凡林是外行人,表面上又奉祁重之为座上宾,即使知道他这是借口,也无处可挑错,索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找个真正的内行人来揭他的短。
    那位郭先生上前一步:“早就听说泰阿剑举世无双,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如今正可以开开眼界。”
    这是来试他的真假了,笑话,要是被他看出所谓的“泰阿”是假货,那祁重之还有命活吗?
    他自然不肯,当即冷冷拂袖:“泰阿是传世之宝,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看的。”
    郭先生的面色霎时就不好看了,祁家后人又如何?一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罢了,十五岁起就没人管教,再天赋异禀也是半路出家,焉敢瞧不起他?
    孟凡林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紧不慢道:“祁公子说哪里话,正因为是传世之宝,才更应示于人前、供世民观瞻,历来宝器皆是如此。”
    祁重之微微眯起双眼,语气不善:“那是我祁家的东西,要不要示于人前,由我说了算,反倒是郡公大人,未经在下同意,就私自答应下来,是把泰阿当成你自己家的挂件了吗?”
    孟凡林哈哈一笑:“泰阿当然不是我家的东西,但——如果我没记错,它始于千年前的楚国,曾是王室的镇国之宝,至于铸造者,早就无迹可考,好像并不是祁家自己的东西吧?”
    祁重之蓦地攥起了拳锋,险些咬碎了后槽牙。
    孟凡林悠悠然伸出手:“祁公子,请吧。”
    他神态怡然,一副全盘在握的派头,目光在祁重之难掩怒气的脸上徘徊不去地打转,仿佛早有预料。祁重之深吸口气,越过二人,率先走了出去。
    断剑封存在郡公的房间里,祁重之表情阴沉地立在一旁。孟凡林点头,郭先生获得准可,上前开箱,将断剑小心翼翼捧了出来,拿到眼前细看。
    祁重之神色未变,隐在袍袖下的手已暗暗捏紧了木拐,心跳如擂鼓。
    没人见过泰阿,更没多少人知道泰阿铸造方法,但祁重之知道,泰阿是把刚硬不折的青铜长剑,而非祁氏薄如蝉翼的传家轻剑。
    祁重之的断剑,剑身与缘一般平窄,亮如镜面,韧度惊人,弯起来可缠于腰际,糅杂太极以柔克刚之理,易守难攻。
    郭先生的指腹极轻地擦过剑锋,立时划出道深可切肉的小口,鲜血滴到雪白的长剑上,如一颗珠玉滚滚滑动,在断裂的锋口滴答落下,再看剑身,竟没留丝毫痕迹。他睁目惊叹,毫不掩饰激动之情:“郭某浸淫铸术近二十载,还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巧夺天工的技艺!”
    祁重之稍松口气,悄无声息闭了闭目——万幸,他没有看出问题。
    “但是——”郭先生蹙眉,话锋毫无预兆一转。
    祁重之目光一凝。
    郭先生:“奇怪,不对啊,断裂的层面怎么这么薄?”
    祁重之屏住呼吸,不动声色看向作壁上观的孟凡林,正与后者晦暗难辨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他心里悚然一惊,面上不敢泄露半分,情急之下,先模棱两可地嗤了声冷笑出来。
    他这一笑,成功把郭先生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因他之前刚受了一通嘲讽祁重之,现下的反应,更让他自觉在被瞧不起,便满脸不悦地问:“祁公子,郭某哪里说错了吗?”
    “没有,郭先生一语中的,”祁重之嘴角上扬,在遭内行人质疑的情况下,竟有不动如山的气场,“我记得数百年前,在祁家举族迁往龙山后,江湖上曾一度掀起过‘假泰阿’风波,有铸剑师为了扬名立万,根据传说中虚无缥缈的记载,铸出了一柄几可乱真的赝品,直到他百年以后,才被不长心眼的子孙给泄露出了真相。”
    祁重之从郭先生手中拿过断剑,握着剑柄,将剑身往桌上压按,直压成一座拱桥,再一松手,剑身又迅速弹了回来,毫发无损:“我七岁时就听过这个故事,我娘是拿它当反面教材来跟我讲的,她告诉我,那柄假泰阿剑身钝重,不可弯折。牛皮吹的是能削铁如泥,但如果真拿它去切几回精铁,保不齐先完蛋的是它。哦,对了,它断后的裂面,确实够厚的。”
    郭先生脸色顿时一阵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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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三十九章
    “哈哈哈,想不到泰阿还有这段往事,有趣有趣!”孟凡林抚掌大笑,打破了两人间凝滞许久的气氛。祁重之理也不理他,以一种“给他看是暴殄天物”的态度,收起断剑,在箱子外咔嚓落锁。
    实则他后背上,已出了层涔涔的冷汗。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但不清楚他急中生智说出来的一番话,究竟有没有彻底打消孟凡林心中的疑虑。
    这种生死悬在一线间的感觉太不好受了,同时他也更加意识到,和李兆堂谋划出逃的计划,愈发刻不容缓。
    三人出得门外,大日头铺天盖地罩在脸上,祁重之唇色发白,身形微一摇晃,控制不住地往前倒去。
    孟凡林见状,及时伸手扶住他,担忧道:“脸色怎么这么差,咳喘病又犯了吧?”
    “不碍事……”拐杖脱手掉在地上,祁重之挣扎着想站直身,无奈终是勉强,又跌落了下去,半途被孟凡林环牢了腰,趁势摁在了怀里。
    郭先生还在为方才的事郁郁不平,此刻看祁重之主动投怀送抱的病秧子模样,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当下抱拳,生硬道:“今日谢大人相邀,郭某家中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告辞!”
    所谓祁家后人,竟是个趋炎附势、卖弄颜色的兔子,真是世风日下,白瞎了一身的气派和口才。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祁重之由孟凡林搀扶着,返身再回了房间,抽空嘱咐下人:“去请李先生来。”
    下人去后,祁重之已气息断续,不得不就近在桌边坐下来,弯下腰剧烈咳嗽。孟凡林拍着他的后背:“再忍忍,李先生马上就到了。”
    “难得能听你多说几句话,反而惹得你犯了毛病。”孟凡林又亲自倒了杯水,递到他嘴边。
    祁重之咳出了眼泪,颤着手摆了摆:“咳咳,与大人无关,是我自己…咳……不争气。”
    孟凡林非要捏着他的下巴去喂,祁重之反感极了,拧着脸不欲去喝,你推我拉间,杯子不慎坠落,泼出来的水溅了孟凡林一身,他的表情当即就变了,用力扣住祁重之瘦出骨头的手腕,隐有发作的趋势。
    门恰到好处地打开,李兆堂踩着点而来,他是知道郡公对祁重之怀有龌龊心思的,此情此景一入眼,必然什么都明白了,忙近前去打圆场。
    “大人见谅!祁公子年纪小不懂事,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接着转向祁重之,横眉训斥:“还不快向郡公大人道歉!”
    祁重之的手仍被钳制着,气息微弱:“望大人海涵……”
    孟凡林扫兴至极,没好气甩开祁重之,讽刺道:“这两天就别出门乱跑了,劳驾李先生仔细给他瞧瞧,这个伤究竟严重到了什么地步,治了十天半月,就是绝症也该有点起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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