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落下一只漆黑的狗子。
    第42章 第四十章
    孟凡林觉得,拿郭先生的事儿来给祁重之敲警钟的做法,很有效果。聪明如祁重之,必能领会他的威胁,明白再拖延下去,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起码这两天,他对祁重之的识时务感到十分满意。
    铸剑室内闷热非常,中央炉火里燃着熊熊的烈焰。祁重之打着赤膊,汗流浃背,一身白皮囊亮得晃人眼。
    李兆堂坚决不肯脱衣服,套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宽袖大袍坐在角隅,像一只快被烧熟的龙虾。
    “你真不热?”
    祁重之甩去刘海上快要滴落的汗珠,屏气凝神,将提炼出的少量锡小心翼翼兑入金铜中,大功告成后,方松一口气,抬头看向李兆堂:“脱了吧,我看你快晕了。”
    李兆堂嘴硬,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我不热。——已经一上午了,你一直都在调配这个,还没弄好吗?”
    祁重之叹口气,接过下人递来的冰毛巾,兜头抹了把脸:“哪有那么容易,剑是死的,想要铸把什么样的兵器,就会有什么样的标准,可人的手是活的,调剂时的分量总有偏差,这一样少了,剑身就会偏硬易断,那一样多了,剑身就会过软易折,古今多少名剑,每把都独一无二、不可复制,原因就在于此。”
    李兆堂唏嘘:“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想不到一柄小小长剑,也内涵那么大的门道。”
    “的确,手艺越精湛的铸剑师干起活来越严谨,单就调剂这一项,我爹当年就能翻来覆去琢磨四五天。”祁重之把第一批配制停当的原料交给其余师傅,下一步是装入坩埚熔炼,他腿不好,坩埚的开口架在高处,郡公惟恐他一个不稳闷头栽进去,烧成一把灰烬,给他派了十好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下手。
    他解下系在腰间的外衣,往后一甩搭在肩上,正要趁势溜过去跟李兆堂唠会嗑,外头便火急火燎跑进来个小厮,进门先行礼:“李先生、祁公子!”
    祁重之隐有一种直觉,不由自主停住步子,看向李兆堂。
    李兆堂与他对视一霎,神色微变,也慢慢站了起来,试探道:“……可是济世峰的人到了?”
    小厮躬身:“是,已经到城外的凉岗亭了,约莫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入城,请李先生尽快准备一下。”
    祁重之问:“我可以去给先生送行吗?”
    小厮:“大人吩咐,只要带好护卫,祁公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说完,再行一礼,扭头回去复命了。
    祁重之接收到李兆堂焦虑不安的视线,把拐杖往墙边一放,穿好外衫,尝试着朝前走了两步。
    李兆堂忙问:“如何?”
    祁重之回头:“你的医术高超,已经没大碍了,就还有些疼。”
    “但还是不宜多动,你当心一些,”李兆堂嘱咐完,四下悄悄观望,见尚无人注意这边,跟上他低声耳语,“公子,此事非同小可,你真的想好了?”
    祁重之:“想好了。”
    二人各自回房换了身体面衣裳,马车已在大门口候着,祁重之的在后,李兆堂的在前,没安排在一处。
    李兆堂借搀扶祁重之之机,凑近问:“鬼帅那边……”
    祁重之故意放慢了步子,与他多说几句:“你最好不要寄希望于他,他不认路,我都拿不准他会不会准时到。你别慌,会骑马吗?”
    李兆堂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魂不附体地说:“……略懂。”
    “那就成,”祁重之说,“介时我给你信号,你拿着药方,不要坐车,直接骑马,别走正城门。也不用管我,是我害你至此,若有不测,就当是还你的人情。”
    李兆堂瞠目:“祁公子,你——”
    祁重之却不着痕迹推离他,动作滑稽地爬上了马车。
    “李先生,请吧。”驾车的马夫催促。
    李兆堂怔怔望了会落下的门帘,长叹口气,拂袖前去。
    成败在此一举了。
    孟凡林早已等在了雅间,他爵位不高,竟能越过众多大员,出钱包下了整座后楼,单挑了一间最宽敞的用来设宴。
    李兆堂他们早到一步,济世峰的闲杂人马在其余客栈扎营,被流光阁的侍者引进来的,竟是位还未蓄须的年轻人。
    李兆堂初一见他,只略略一扫,似乎并不惊讶,还是年轻人主动上前,先给李兆堂见礼:“大师兄。”
    李兆堂眉心微蹙,少见的脸色不佳:“外公只派了你来?”
    年轻人字句清晰,只回:“家丑不可外扬。”
    李兆堂蓦地捏紧了拳头,险些当庭发作。
    年轻人同姓李,叫李殿,自称是李兆堂的师弟,师父是已故的济世峰圣女李善蓉,即李兆堂的亲生母亲。
    李殿八面玲珑,为人圆滑,推杯换盏间,与大他几十岁的孟凡林都能相谈甚欢。酒席近半,自然要谈起拿药方来换神草堂一众性命的事情,李殿异常爽快,仿佛能救济世人的方子在他眼里,只是一张废纸。这正合了孟凡林的意,得了梦寐以求的药方,意味着他今后的路子将平步青云。
    他酒灌得不少,臃肿的脸更显肮脏的老态,两只眼睛笑得眯起,祁重之的座位被安排在他旁边,他显然喝多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攥住了祁重之的手,端起一杯酒,强迫着凑到他嘴边:“来来,祁公子也喝一杯!”
    李兆堂忧心忡忡蹙眉,李殿一脸了然之色,但笑不语地举杯应和:“祁公子少年英才,我也敬你一杯。”
    若按祁重之平时的性情,必然不会去喝,此刻却异常爽利,抽回手来,接过满满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再将杯口朝李殿及孟凡林一歪,果然涓滴未剩。
    李殿哈哈笑道:“好,爽快!”
    岂知祁重之接着搁下酒杯,起身告罪:“我负伤在身,不宜多饮。我是头一回来流光阁,临进门时,在院子里见了朵域外引进的兰花,想去仔细看看,就不扫几位的幸了。”
    他这厢已给足了郡公的面子,孟凡林没再苛求,大方吩咐:“去吧,找个人跟着你。”
    祁重之躬身:“多谢。”
    他由护卫搀扶,慢慢绕过桌面朝外走,不经意抬起双目,淡淡扫过李兆堂的方位,与后者的目光接壤,各自心照不宣地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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