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里,皇太极惊闻八阿哥被摔,脑中一片空白,撂下多尔衮他们,立刻冲回内宫。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盘算这件事会引发的后果,而豪格的眼中,已是精光闪闪,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心里暗暗诅咒:“活该,摔死了才好,摔死了才干净……”
    八阿哥摔得不轻,因是摔在台阶上,从襁褓里掉出去滚落,磕伤了后脑,海兰珠把儿子抱起来时,已经满手的血。
    孩子一直没醒,太医扎针打脚底心,都毫无反应,只是尚有气息,悬着半条命。但之后能不能活,该如何治疗,太医们束手无策,似乎只有看老天爷给不给命。
    海兰珠跪在炕边,握着儿子的手,浑身冰冷僵硬,皇太极怎么喊她,都没有反应。
    大玉儿挺着肚子来到关雎宫,站在门前看见跪在地上的姐姐,她扶着苏麻喇的手,缓缓转过身,到了门前,激冷的空气叫她猛地一醒,她抓过门前的宫女问:“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贱人在哪里?”
    第210 是谁的错?
    小宫女被吓得语无伦次,只知哭泣,大玉儿又急又恼,苏麻喇连声劝她要小心身体,正僵持不下,哲哲从门前走来,命苏麻喇立刻将侄女送回永福宫。
    “姑姑?”大玉儿的情绪难以平复。
    “回去待着,你若再有什么事,只会给皇上和我添乱,你要和你姐姐比惨吗?”哲哲冷声呵斥,转过身吩咐阿黛,“告诫所有相关之人,不得将这件事传扬出去,但凡漏出一个字……”
    她顿一顿,想到皇帝是从崇政殿来,多尔衮豪格几人都在那里,便再次命令苏麻喇将大玉儿送回寝宫,自己则带着人,径直离了内宫。
    而她走过凤凰楼,踩着高高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想到八阿哥从这里滚落,心里就凉了半截。便是大人这么摔一下,也不能好,那么小的孩子……
    “主子。”阿黛发现皇后打颤,忙搀扶住她。
    “我没事,谁都能乱,我不能乱。”哲哲平复心情,昂首往崇政殿来。
    这里多尔衮几个谁也没走,皇帝没任何吩咐,也没派人传话,他们若擅自离开,是为不敬,这种时候,最好别惹怒皇帝。
    没想到,他们却等来了皇后,纷纷向哲哲行礼,而哲哲开门见山地问:“方才皇上急着离开,你们可知道缘故?”
    多尔衮对哲哲一向算是敬重,便坦率地说:“听讲八阿哥被摔了。”
    “没有的事。”哲哲的微笑里,是不怒自威的气势,坚定的目光将众人一一扫过,这里都是皇太极的兄弟,还有儿子,她道,“我想你们能明白轻重,你们也是皇室一人,维护皇室的体面,也是你们的责任。”
    众人不禁互相看一眼,多尔衮抱拳道:“臣明白,请皇后娘娘放心。”
    边上几个,也是不情不愿地,抱拳称是,豪格亦是勉强:“儿臣明白。”
    “那我就当你们是真的明白,若有不明白的,现在就仔仔细细地问我,回头出了事,别说我没讲清楚。”哲哲傲然道,“离了崇政殿,把你们的嘴巴都闭上。”
    “是!”
    “时辰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着吧,正月里,要高高兴兴。”哲哲说完,便带着阿黛离去,门外的风那么冷,也不如她的心冷。
    她知道八阿哥不能好了,都是她的错,她没能管好这个后宫,她沉浸在八阿哥的喜欢里,沉浸在期待玉儿也生下儿子的兴奋中,完全忽略了那些不被在乎的庶福晋们。
    崇政殿内气氛严肃,几个男人互相看了眼,多尔衮虽不年长,但地位崇高,便是道:“都明白了吧,皇后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上不希望我们把话传出去,大家各自谨慎,掂量此刻的轻重,别轻易开玩笑。”
    离开时,豪格与众人见过礼,便匆匆跑了,多铎望着他骑马而去,对身边的多尔衮道:“他这会儿一定欣喜若狂,只苦于不能表达出来,八阿哥但凡有什么事,他就多了一分希望。所有人都惦记着,皇帝是不是下个月就要把小儿子立为太子,这下好了,皇后那么紧张地来警告我们,明摆着那孩子不能好了。”
    “何必说这样的话,那还是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多尔衮冷然道,“多铎,不要把一个无辜的孩子,卷进我们的斗争里,孩子便是要走了,也让他安安生生地走。”
    “哎,可怜呐,可怜生在帝王家。”多铎叹气,呵呵一笑,也翻身上马,奔入夜色里。
    多尔衮回眸望一眼宫宇,此时此刻,玉儿怎么样了?齐齐格说玉儿是就这几天光景要生的,她一定也疼爱宸妃的儿子,这一下重创的悲伤痛苦,她能不能扛下来?
    关雎宫中,皇帝几次大怒逼着太医医治八阿哥,可太医们就算豁出性命,也无从下手,八阿哥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就在晚宴上,还揪着皇太极的胡须嬉闹的孩子,就这么……
    “兰儿?”皇太极轻轻晃动海兰珠的身体,可她像是一尊雕刻在炕边的石像,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几乎连身体都像石头一样冰冷,她紧紧抓着儿子的手,渴望将自己的生命注入儿子的身体,让自己代替儿子去死,可是儿子的小手越来越凉……这样的感觉,她太熟悉,过去每一个孩子,都这样从她的身边离去,曾经的噩梦,又一次降临。
    “兰儿,你起来。”皇太极试图抱海兰珠,她终于有了反应,挣扎着推开皇太极的手,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此时哲哲回来了,见他们僵持着,便令阿黛上前把海兰珠搀扶到炕上,而后亲手将小小的孩子抱起来,送入她怀里。
    海兰珠颤抖着,怀抱着不省人事的儿子,她觉得自己再没有资格抱他,世上有哪个母亲,会被人从怀里抢走自己的孩子,她太无能,她不配做八阿哥的额娘。
    “好好守着她,八阿哥最爱的就是额娘。”哲哲伸手抚摸海兰珠的脸颊,眼中含泪,“孩子若是能活下来,是因为他舍不得你,可若要走了,他也只想在你的怀里走。”
    “姑姑……”海兰珠双手渐渐有了力气,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贴在心口,贴着他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脸颊,泪如雨下:“儿子,你还没有叫我一生额娘,儿子你不要丢下额娘……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哲哲命阿黛带人守着海兰珠和孩子,请皇帝借一步说话。
    她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如何处置和调查赛音诺颜氏,与外人不相干,外人不需要知道八阿哥是如何受伤,甚至如何去世。宫里的恩怨,只要消灭在宫里就好,若事情的背后与前朝有牵扯,那更不能张扬。
    皇太极眼神空洞,仿佛根本没听见哲哲在说什么,哲哲努力让自己冷静,平静地对皇帝道:“皇上,海兰珠需要您,朝廷需要您,今晚的紧急军报讲的是什么?皇上,别辜负了八阿哥。”
    “哲哲……”皇太极仿佛醒过神,“是朕的错吗,是谁的错,是谁?”
    哲哲扶着他的肩膀:“是作恶之人的错,不是皇上,不是海兰珠,更不是其他人,也不是我。”
    皇太极怔怔地凝望她,摇头:“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错……而朕,错的最多。”
    哲哲默然不语,八阿哥之于皇帝内心的贵重,生也好,死也罢,无人能及。
    皇太极膝下夭折的孩子不在少数,出生没长大的,没出生胎死腹中的,他过去,当真连一丝丝悲伤都不曾有。八阿哥才他第一次真正有了做父亲的感情,而老天却生生连皮带肉地,剥去他这份父爱。
    “皇上,八阿哥需要额娘,海兰珠需要您。”哲哲冷静地说,“至少这几天,请您打起精神,守护海兰珠和孩子。”
    “哲哲……”皇太极的眼泪,哲哲二十多年来,不曾见过几回,但此刻,堂堂帝王含泪问她,“八阿哥若没了,怎么办?”
    怎么办,哲哲怎么知道怎么办,她唯有说:“那海兰珠就只有皇上了。”
    夜色渐深,崇德三年的正月,注定再没有笑声。
    宫内寂静得骇人,虽然有很多人在内院等候值守,可宫人们太医们,几乎连气都不敢喘,都紧绷着弦,等待奇迹降临,又或是等待悲剧的发生。
    大玉儿靠在炕头,手中缠着女儿的花绳,花绳将她的手指一圈一圈勒紧,发紫发胀,苏麻喇劝了几声,不得不自己爬上来,为格格解开绳子的束缚。
    “苏麻喇……”就在手指血脉通常的那一瞬,发麻的刺痛往心里钻,大玉儿僵硬地开口,“是不是我害了八阿哥?”
    “没有的事儿,八阿哥还好好的,您别胡思乱想。”
    “那个贱人,是不是原本想冲着我来的?”
    “格格?”
    “是我的错对吗,是我得罪了她,她恨的人其实是我……”
    忽然,门外一阵躁动,大玉儿的心重重一沉,背脊发冷,双手颤抖,推着苏麻喇道:“去看看,去看看……”
    第211 三天后,您要把自己还给大清
    八阿哥每况愈下,不过是靠着小小的生命力,维持他与爹娘亲人最后的缘分。
    海兰珠寸步不离地守在孩子身边,日日夜夜,不知不觉四五天过去,太医们想尽各种办法,可八阿哥已在弥留之际,回天无力。
    哲哲审问赛音诺颜氏,可那小福晋已经痴呆疯傻,她的宫女亦胆小如鼠,什么也讲不清楚。赛音诺颜氏的住处被翻了个底朝天,没察觉什么异样的东西,只发现屋子里缺粮少炭,冷如冰窖。
    追查这些日子赛音诺颜氏和谁走的近,庶福晋们都说没瞧见特别的人,哲哲自然首先会怀疑娜木钟,可娜木钟这一次,却做得滴水不漏。
    她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不再与大阿哥府里往来,而对赛音诺颜氏的所有“传递”,都是大大方方地在所有人中分一点给她,那日除夕宴上随手给的药粉,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无人察觉。
    哲哲纵然深信娜木钟脱不了干系,但什么证据都拿不出,连一点捕风捉影的线索都没有。
    相反,赛音诺颜氏被玉儿吓坏了的说法比比皆是,所有人都认为,是因为与永福宫结怨,是因为大玉儿把小福晋逼疯,才酿成了八阿哥的惨剧。
    这样的说法,让哲哲心惊胆战,她无法想象,皇太极会不会因此迁怒玉儿,或是海兰珠若难以承受丧子之痛而失去理智,又甚至,是玉儿不能原谅她自己。
    而这几天,皇太极如旧上朝,大臣们虽然看得出皇帝情绪凝重,但朝廷之事,半点没耽搁。
    漠北土谢图汗和车臣汗再次发生冲突,皇太极则早就有打算要带兵去调节镇压,顺势收服那几个部落,现下无疑是最好的机会,就看是派谁去打。
    漠北一事,讨论了数日,而宫外的人也渐渐得知,八阿哥在元宵那夜突染急病,这一天天的不见好,很是凶险,但宫内禁止探视,就连齐齐格也没能进内宫的门。
    皇太极每日散了朝事,便来陪伴海兰珠,她数日衣不解带,形容已经十分狼狈憔悴,可她眼里只有儿子,她害怕儿子醒来找不到额娘,一步也不愿离开。
    宫内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重,大玉儿被哲哲禁止离开永福宫,怕她情绪激动伤了身体,毕竟她腹中的孩子,如今又成了未来的希望。
    八阿哥的生命,足足拖了十来天,原本胖乎乎的小身体,已经瘦得让人心碎。太医都觉得这样拖下去,只是给小人儿带去生的痛苦,可海兰珠说,哪怕儿子这样躺一辈子,她也会服侍他一辈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让八阿哥心疼额娘,不愿额娘为自己辛苦一生,正月二十八的清晨,小阿哥在母亲的怀里,安宁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海兰珠感觉到怀里的孩子越来越冷,感觉到最后一缕生气消失殆尽,她解开衣裳,把孩子贴在胸前,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在一旁疲倦地瞌睡过去的皇太极忽然醒来,怔怔地看着紧紧相依的母子俩,他伸出手,果然,儿子的鼻息消失了。
    “兰儿……”皇太极心痛如绞,“儿子……走了。”
    海兰珠摇了摇头,努力抱紧儿子,孩子身上的冰冷,钻进她的身体,钻进她的血液:“没有走,他在我怀里,儿子在我怀里。”
    永福宫中,大玉儿从哭声中醒来,从关雎宫传来的宫女们的悲恸,让她意识到八阿哥走了。
    她笨拙地从炕上下来,挺着硕大的肚子走到门前,值守的小宫女吓得不轻,连声请她回去。
    此刻苏麻喇已赶来当值,见这情形,拿来雪氅将格格裹得严严实实,劝她:“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别过去,格格您听话,咱们别过去。”
    关雎宫里,忽然传来姐姐的呼喊,一声声催人心肝,她在哀求皇帝不要带走她的儿子,屋子里发出挣扎推搡的动静,很快,尼满抱着白布包裹的孩子从关雎宫里跑出来,后面跌跌撞撞冲出来姐姐的身影,她摔倒在地上,抓着尼满的脚踝,哀求他把孩子留下。
    “娘娘,娘娘您松手吧……”尼满满脸的泪。
    皇太极跟出来,将海兰珠的手掰开,尼满抱着孩子,带人迅速离去,皇帝抱起海兰珠,可瘦得几乎要枯萎的女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
    大玉儿在姐姐的眼中,看见了怨恨和痛苦,她可能已经不认得皇太极是谁,不认得皇帝是谁,不认得任何一个人,她现在只知道,自己失去了儿子。
    海兰珠仿佛只剩下一口气,哀求着:“把儿子、儿子还给我……”
    瘦弱的人轰然倒下,宫人们惊慌失措,皇太极抱起海兰珠转回宫内,一直等候在内宫外的太医们被宣召进来。
    哲哲没来得及穿戴,披着风衣就从清宁宫出来,见大玉儿站在这里,与身边阿黛说了几句,便转去关雎宫,阿黛径直走来,好生道:“庄妃娘娘,您回去歇着吧,皇后吩咐,不许您参加任何事。”
    大玉儿目光滞滞的,没有争辩,也没有恳求,僵硬地转过身,走了回去。
    阿黛顺便将守候的接生婆和太医们找来,代替皇后叮嘱他们:“庄妃娘娘随时可能要生,你们轮班留守在这里,娘娘和孩子若有闪失,就都别想活了。”
    关雎宫中,皇太极含泪抱着昏厥不醒的海兰珠,就快是上朝的时辰,哲哲已经命宫人前去发讣告,皇上将为八阿哥辍朝三日。
    “为八阿哥以亲王之礼下葬,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孩子努力了十几天,走的时候就让他安安生生地走吧。”哲哲冷酷地说着,“正月三十,在皇陵下葬,让八阿哥去先帝身边,皇爷爷会好好照顾他。”
    皇太极茫然地看着哲哲,哲哲冷静地说:“皇上,这三天您只管陪着海兰珠,您只管悲伤,三天后,您要把自己还给大清,还给天下。这三天,臣妾会为您守着一切,三天后,换我来守海兰珠。”
    “哲哲……”皇太极朝哲哲伸出手,哲哲紧紧抓着丈夫,忍着眼泪道,“皇上别怪我无情,你若倒下,谁来护着海兰珠往后的一辈子,谁来守护这江山?是我没有管好后宫,我没脸见你和海兰珠,但不论如何,你要挺过去,海兰珠没有了儿子,就只有你了。”
    永福宫里,大玉儿靠在炕头,耳边隐约还能听见宫女的哭声,宫人们来布置丧仪所需的一切,很快就连永福宫门前,也挂上了白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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