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哲给出的说辞是,皇上因悼念已故的宸妃,不忍见热闹的场面,不愿扫了众将士的兴致,命礼亲王、睿亲王等代为招待。
    代善和多尔衮自然领命,祖大寿和洪承畴也不敢露出不悦,都投降了臣服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更何况范文程,早就将这大清朝堂的利益弊害都告诉了他们。
    而此刻,洪承畴抬眼看见皇后身边的年轻美人,看对面范文程的眼色,便是庄妃娘娘无误。
    据说庄妃已有三十岁,可除了端庄稳重的气质,哪儿也看不出年龄的痕迹,她那么美,那么耀眼,满洲鞑子的妃嫔,竟然能有如此贵气。
    洪承畴的心突突直跳,惶恐的避开了目光。
    他已经知道,命人强行摁着他灌水续命的是庄妃,虽然这事皇帝绝不会允许他再提起,可他明白自己的救命恩人,其实是这个女人。
    洪承畴知道明朝没希望了,即便回到明朝,他也可能只是重走一边袁崇焕的老路,他不想被无能的朝廷凌迟,他也不想死在盛京。他只是在等皇太极亲自来劝降,可没想到连一个来逼迫他的人都没有,他不能服软不能低头,可他却又想活下去。
    是庄妃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让他不至于脱水而亡,是庄妃让他能活着,等到皇太极出现。
    “好酒好菜备着,只怕各位不给皇上面子畅饮。”哲哲大方高贵地说,“宫门前马车都备下了,不醉不归。”
    众臣起身向皇后谢恩,向身在内宫的皇帝谢恩,大玉儿和淑妃都安安静静地跟在皇后身边,唯独娜木钟的眼睛胡乱地瞟。
    她瘦了很多,越发显得眼眉尖锐刻薄,她终于在人群里,找到了豪格的身影。
    事到如今,她要么拼死一搏,要不就活活地老死在这皇宫里。
    “皇后娘娘说的是。”娜木钟突然站出来,从一旁宫女的手中接过酒壶酒杯,大大方方地走到男人们的面前,“来,本宫敬酒,将军们可不能不喝。”
    “贵妃娘娘,不敢当不敢当。”
    “多谢娘娘……”
    哲哲眉头紧蹙,娜木钟这样轻浮,她本该当面呵斥,可眼下这情形,只能将计就计,遏制心中的怒气,含笑道:“贵妃为将军们赐酒,你们更不能不喝了。”
    娜木钟端着酒壶,在席间转了半圈才回到原处,自然少不得被哲哲瞪一眼,哲哲命代善和济尔哈朗、多尔衮等好生招待,便带着女眷离开。
    她们回到内宫,哲哲尚未发作,娜木钟自行先告罪,说她方才一高兴忘了分寸,想着也是为了皇上的体面,怕那些五大三粗脑筋简单的人转不过弯,若当是皇上怠慢他们可不好,才想着要好好招待一番。
    “求娘娘恕罪。”娜木钟诚恳而卑微,反而显得哲哲咄咄逼人心胸狭隘。
    “回去歇着吧。”哲哲冷然道,转身向阿黛递了眼色,她后悔为了体面带着娜木钟,就再也不该让她出麟趾宫的门。
    但此刻,豪格坐在席中,默默地藏起了手心里的一团纸,方才娜木钟来敬酒,走到他面前,迅速地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团纸,豪格当然明白这个女人是什么用意,如今他也正愁联络不上娜木钟,全因宫里头哲哲将她看管得很紧。
    豪格越来越意识到父亲的衰老,他不能再傻等着,他要做大清的皇帝。
    第272 唯一的回报
    这日的宴席散去时,天色尚早,多尔衮接到密报,要立刻禀告皇太极,他独自从十王亭走来,恰遇大玉儿带着苏麻喇到崇政殿给皇帝送汤药。
    玉儿从容大方,与他并行走了几步,反是多尔衮有些紧张,总是警觉地保持着距离,又观察四周的动静。
    “不必紧张,心思正的人,看见了也不会多想,心术不正的人,看不见也会瞎编。”大玉儿笑道,“要紧的是,我们心里都明白。”
    “娘娘说的是。”
    “多尔衮,恭喜你为大清立下不世功勋。”大玉儿由衷地恭贺道,“你是真正顶天立地的英雄。”
    多尔衮摇头:“只可惜,终究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
    彼此一阵沉默,将到崇政殿门前,玉儿才问:“那日你来军营,是为了阻拦我?”
    多尔衮坦率地说:“进宫时和你的马车擦肩而过,也许你没看见我,可我确确实实看见了你。后来皇上在朝堂上突然离开,又听闻范文程将小妾赠与洪承畴,我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我连话都没和洪承畴说上,今日才是头一回相见。”大玉儿道,“你不要误会,至于洪承畴,能为我大清所用固然好,若不然,犯不着求着他供着他。”
    多尔衮颔首:“这是自然,你也曾在信里说,攻城为上,洪承畴未必要留。”
    “那封信……”大玉儿看向多尔衮,“你还收着?”
    “收着,不过你放心,不会有任何人看见。”多尔衮垂下目光,这是在宫里,不论如何,他都不能直视玉儿,“你是不是听齐齐格和东莪说了?没错,就在那只荷包里,我烧成了灰烬。”
    “其实不必如此。”大玉儿感慨道,“今生今世,我们注定是两条道上的人,我曾经受过的痛苦,我不愿齐齐格再承受,我不愿把你的人生变得一团糟,而我也不希望你会影响我的生活。”
    “我绝不会影响你。”多尔衮说,“我会永远退开百步远,在远处守护你。”
    “罢了……”大玉儿轻轻一叹,径直往崇政殿走去。
    “我的一切忍耐,都是为了你,不论是牵扯皇太极还是齐齐格。”多尔衮却勇敢地说出口,“只是这两年,眼看着你的辛苦和悲伤,我越来越不想忍耐,我想……”
    “多尔衮,你是大英雄。”大玉儿转过身,温柔含笑,“汉人的文化博大精深,随便说句什么都动听悦耳,可我最不喜欢的一句话,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
    “我不会利用你,是我对你唯一能做的回报。”大玉儿平静地说,“这辈子,我只能道一声谢谢,说一声珍重。”
    边上,苏麻喇端着汤药,这些话,她几乎都听见了,跟了格格那么多年,纵然有些事格格没对她提起过,苏麻喇自己揣摩,也能明白个七八分。她不记得自己从几时开始怀疑睿亲王对格格有情,她只知道,这辈子格格的心,不会再安在第二个男人的身上。
    “苏麻喇,走吧。”大玉儿说着,头也不回地踏入崇政殿。
    多尔衮握拳站在门下,只待尼满来接应通禀,才将他请了进去。
    但崇政殿内,并没有看见玉儿的身影,多尔衮不敢问不敢提,不是惧怕早已衰老的皇太极,是他太在乎玉儿,不愿贸然给她的人生带去一星半点的辛苦。
    他会继续忍下去,他会好好收藏那一句珍重。
    而此刻,侍奉皇帝吃了药,大玉儿就转来崇政殿后院的书房,六阿哥七阿哥还有福临都在这里念书,叶布舒和硕塞如今更多的是在校场上学冲锋杀敌的本事。
    福临一见母亲,就从桌案前爬起来,跑到大玉儿的膝下,她不禁皱眉:“快回去,你还在上课呢,额娘要生气了。”
    “额娘……”福临却委屈巴巴的,抓着母亲的裙摆不松手。
    恰好一个课时到了,先生请庄妃娘娘带九阿哥到一旁歇息,玉儿便问避开外人,问福临怎么回事,既责备他不听话,也耐心地引导,想听一听他的想法。
    福临撅着嘴吧,窝在玉儿的怀里,大玉儿轻轻抚摸他的脑袋:“你是男孩子,有什么话,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这样扭扭捏捏,女娃娃都不会像你这样。”
    “额娘,哥哥们都不和我玩儿。”福临抵着小脑袋,小手指缠在一起,可怜地咕哝,“六哥和七哥都不和福临玩,也不和福临一起背书,他们要好,不带福临。”
    “不和你玩儿?”大玉儿抬头看向苏麻喇,苏麻喇略知一二,屈膝道,“娘娘恕罪,这事儿奴婢们都在斟酌,要不要向您禀告。”
    “姑姑那儿呢?”大玉儿问。
    “阿黛早就提过了。”苏麻喇解释,“可皇后娘娘的意思似乎是,九阿哥该不屑和他们玩耍,他们也不配。”
    “这怎么说的,虽然我也不喜欢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可若把福临养得目中无人,如何了得。”大玉儿叹道,“偏我又不能去责备姑姑的不是。”
    苏麻喇说:“格格,不如您从宗亲子弟里挑一两个来给九阿哥做伴读,这样皇后娘娘放心,九阿哥也不会寂寞。”
    大玉儿搂着儿子,低头问他:“福临想和哥哥们一起玩是不是?”
    福临仰着小脑袋,反问母亲:“额娘,为什么哥哥们不和福临玩?”
    大玉儿笑道:“不为什么,就像你爱和哥哥们玩耍一样,小哥哥们也爱和大哥哥们玩耍,对不对?福临不着急,额娘去给福临找一个爱和弟弟们玩耍的哥哥,好不好?”
    福临傲然道:“额娘,福临要大哥哥,大个子的哥哥。”
    大玉儿当然知道,六阿哥七阿哥为什么不和福临要好,他们的生母乳母一定教导了什么话,福临的存在,几乎等同中宫嫡子,他身上有无限的荣耀,也有隐藏的危险。
    “额娘知道了,你乖乖把这篇书背下来,额娘就给你找大哥哥来,每天和你一道念书,陪你一道玩耍。”大玉儿安抚了儿子,拍拍他的屁股,“赶紧回去,不听话可不成,额娘会罚你。”
    福临却嘿嘿一笑,踮起小脚尖,抱着额娘的脸蛋子亲了一口,才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苏麻喇见了,笑得眼眉弯弯:“咱们九阿哥的性情,真是好极了。”
    玉儿颔首:“最难得是好性情,愿他善良宽厚,心怀博大。”
    第273 偏偏都跌进情网里
    这年夏日,七贝勒阿巴泰之子岳乐被选中进宫,陪伴九阿哥福临念书。
    然十六岁的岳乐早已是高大英俊的少年,只是陪读未免太委屈人,皇太极便亲自交代,岳乐除了陪伴敦促福临念书外,也身兼先生一职,负责为九阿哥开蒙。
    岳乐性情平和,小小年纪已十分稳重,比起他的父亲多一分聪慧机敏,又不会像其他宗亲子弟那般轻浮毛躁,大玉儿也算看着这孩子长大,选岳乐陪伴福临,她十分满意。
    福临很喜欢岳乐堂兄,骄傲得意了好些日子。但渐渐发现,他若不听话不好好念书,堂兄就会代替他受罚挨板子,他便开始学着把自己的顽皮任性收起来,害怕好不容易来了个疼爱他的大哥哥,又会像其他哥哥那样,不和他玩耍。
    有了兄长的指引陪伴,福临的成长令玉儿欣喜,但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心中也十分不舍,她当然明白福临将来要面对怎样的人生,还有他这辈子的姻缘情感。
    这日科尔沁来的家信,雅图说弼尔塔哈尔带她出去游玩了大半个月,这会儿才刚回到科尔沁。
    知道女儿过得好,大玉儿满心安慰,她也怕雅图报喜不报忧,私下派人盯着科尔沁,此刻看着家信,知道女儿说的不假。
    但是雅图也说,弼尔塔哈尔为了她和吴克善大吵一架,只因吴克善要把雅图的表妹也是小姑子嫁到盛京来许配给福临,弼尔塔哈尔知道雅图不乐意,为了她在吴克善面前反驳这件事,险些遭吴克善用马鞭毒打。
    苏麻喇道:“奴婢听说,那孟古青格格小小年纪就骄纵得厉害,也不知吴克善王爷是怎么想的,不论是皇后娘娘,还是您和大格格,哪一个站出来不是体体面面,让科尔沁占尽风光。王爷他把自己的女儿养成这样不讨喜的性情,将来如何……“
    大玉儿示意苏麻喇别再提,如今跟着皇太极,接触越来越多的朝政,看到承担一个国家的艰难,她渐渐能理解皇太极要把亲生女儿一个个当礼物嫁出去的无奈。公主们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本就是与责任并存的,大玉儿做母亲的私心并没有错,可敌不过江山社稷。
    “福临会不会娶孟古青,眼下议论还太早,至于那孩子什么性情,我们也管不着。”大玉儿道,“福临很快就会长大,我只想在他有限的孩提时光里,多给他一些高兴的事儿。看皇上的意思,再两年,我们就要入关了,这事儿真到了眼门前,我反而不安紧张起来。”
    “格格怕什么,有皇上在呢。”
    “是啊,有皇上在。”大玉儿小心翼翼将女儿的家信叠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多尔衮那日说的话,他竟然真的把自己给他的信烧成灰烬藏在荷包里,而那封信上,没有任何暧昧的言语,甚至没有嘱托,她只不过是给多尔衮出了几个主意,问候了几声平安。
    “格格,您想什么呢?”苏麻喇提醒大玉儿,“这信纸,是要叠得多小?”
    大玉儿忙停下手,信纸被死死地叠起来,就快撑破了,她又将信纸舒展开,可眼眸一沉,却是道:“苏麻喇,我对他说,我不会利用他,可我知道,我还是利用了。”
    苏麻喇一下就明白格格在说什么,劝慰道:“也许那不叫利用呢,是您信任他。”
    大玉儿茫然地看着苏麻喇,到底是她信任多尔衮,还是多尔衮信任她?
    她为什么要冒险让索尼送那封信,多此一举地去显摆自己的智慧,其实她就是想在多尔衮面前“出现”,好让多尔衮想起她念着她,好让多尔衮为了她,尽全力保护皇太极。
    她就是这么想的,她也这么做了,她利用了那个默默地恋着自己十几年的男人。
    她对皇太极的痴念有多深,就能明白多尔衮对自己的痴恋有重,他们是一样的得不到,一样的失落,一样的愿意不计回报地付出一切。
    “都是叱咤风云的大英雄,都是改天换日的大人物。”大玉儿捧着女儿的家信苦笑,“怎么一个个的,偏偏都跌进情网里,越挣扎缠得越紧。”
    日子一天天过去,对明朝一战的大捷之后,皇太极调整兵马,前线不放松对明朝的虎视眈眈,但轮换着将士兵们收回来,让他们休养生息。
    据说崇祯在接到消息,得知洪承畴非战死而是投降后,气得当场昏厥,醒来后要诛杀洪家老小。
    但在袁崇焕血淋淋的惨剧下,洪承畴祖大寿这些提着脑袋来搏命的人,对朝廷和皇帝都留了一手,他们自己的命可以舍,家人的命不能舍,如今皇太极早已命人派车马,将他们匿藏起来的家人接到了盛京。
    入秋后,哲哲带着玉儿和齐齐格等体面尊贵的命妇,接待了几位来归汉将的家眷,宴席散去后,齐齐格却对哲哲和玉儿说:“我听多尔衮说,他要去赫图阿拉练兵,明年才回来,这事儿姑姑听皇上提过吗,玉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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