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过,本该三月渐暖,但今年冬天去得迟,又或说春寒料峭,太和殿顶上的积雪都还没化干净。
    太后因此染了风寒,灵昭伺候了两日的汤药,这一日傍晚回到翊坤宫,便见乾清宫的奴才在门外等着。
    她愣了一愣,问:“皇上来了?”
    自己的人忙笑眯眯地说:“主子别动气,是皇上说了,不得去打扰您,等您自个儿回来。”
    灵昭的心突突直跳,也不知是什么事,忙脱了风衣,将身上掸了掸,生怕带着满身药味,让皇帝不自在。
    二阿哥故世后,皇帝为表悼念,禁了一月的房事,内宫所有人的膳牌都停了,这些日子灵昭见皇帝,不是在乾清宫就是在宁寿宫,说的话也有限。
    今日这个意外,是不是惊喜还不知道,可皇帝能来,灵昭心里已经很高兴。
    “皇上,这……”她怎么也没想到,进门后等待她的,是更大的惊喜。
    “朕知道你喜欢,命他们搬来了。”玄烨说,“只不过夜里也会滴滴答答,也会出声,要是害怕,朕再给你搬别处去。”
    “这是给臣妾的?”灵昭怯怯地走上来,围着西洋钟转了一圈,“皇上,这真是给臣妾的?”
    “喜欢吗?”
    “喜欢!”灵昭激动地看着玄烨,“可是……皇上怎么知道臣妾喜欢。”
    玄烨在边上闲闲地喝茶:“你每回来乾清宫交代事情,都盯着它看半天,难道是因为讨厌?”
    灵昭围着西洋钟又转了两圈,大胆地抚摸钟座上精致的雕花,比起得到喜欢的东西,皇帝能知道她喜欢什么,更值得灵昭欣喜。
    在盛京皇陵,玄烨主动让自己为他披风衣,那一刻,灵昭心里积攒的幽怨,就散了一大半。
    此刻,更是什么都散了。
    她很少这样兴奋和激动,连着不停地问了玄烨三遍,这西洋钟是不是真的给她了。
    玄烨恼了:“你不要,朕就搬回去。”
    灵昭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皇上都送来了。”
    玄烨这才温和地笑:“看你这么高兴,朕也高兴,这两年多,不,你进宫以来这么多年的辛苦,朕不仅不能好好报答你奖赏你,还时不时和你翻脸。虽然也就前几年的事,想来也是荒唐,朕欺负你,算什么本事。”
    灵昭心里热热的,眼眶里也是热热的:“臣妾的脾气性子也不好,又怎么会是皇上的过错。太后劝过,太皇太后也教过,连苏麻喇嬷嬷都提醒过,可臣妾就是改不了,若不招人喜欢,也是活该。”
    玄烨拉过她的手,道:“往后咱们好好的,朕不再欺负你。”
    灵昭抿着唇,莫名地更委屈起来,被玄烨拉到身边说:“日子还长着呢,朕也曾经年轻气盛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皇上,臣妾也会改。”灵昭含泪道,“过去总是惹您生气,对不起。”
    寝殿外,冬云热情地给大李子端茶送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念叨着:“奴婢眼下就盼,老天爷能给主子赐个麟儿,这样咱们翊坤宫,就真的热闹了。”
    大李子则问:“昭妃娘娘如今不吃坐胎药了?”
    冬云尴尬地笑道:“早就不吃了,每天苦哈哈地吃下去,盼着念着,心思更重,对身体没好处,您说呢?”
    大李子道:“是啊,娘娘想开了,自然什么都顺了。”
    冬云想了想,轻声道:“李公公,奴婢有些日子没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她可还好?”
    大李子朝坤宁宫的方向望了眼,淡淡一笑:“一切都好,难为你惦记着。”
    此刻坤宁宫里,舒舒正在给太皇太后写信,祖孙俩每隔四五天,就会互通书信。
    皇祖母字里行间的劝慰,能让舒舒更快地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每每想到皇祖母策马千里奔赴科尔沁去送自己的女儿,就觉得自己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娘娘,家里刚来的消息。”夜色已深,桑格却一脸沉重地进门来,“老夫人没了,您节哀。”
    舒舒的心一沉:“知道了,明日等皇上下旨后,我再决定是否回家一趟。”
    桑格道:“老爷离世,您没去送,如今老夫人走了,奴婢想着,您不如也别回去了,回去也是徒增悲伤。”
    舒舒摇头:“那时候,我和皇上大婚才不久,顾忌着各种事,我才决心不回家,如今过去那么多年,有些事不必在乎。”
    桑格想了想,轻声道:“奴婢是怕,外人传闲话。”
    舒舒问:“什么闲话?”
    桑格说道:“怕人觉着,您近来不顺,要回家与家人谋事,借助家族的力量。”
    舒舒很是不屑:“随他们念叨去吧,还能念我什么好呢,而我不过是为了额娘。如今奶奶走了,想要族里的人都明白,别以为额娘善良柔弱好欺负,我是想去给额娘撑腰罢了。”
    第872章 皇后归宁
    舒舒再吩咐桑格:“去告诉大李子,别拿这事儿打扰皇上和昭妃。”
    桑格笑道:“李总管还能不明白,您不必担心。”
    果然,玄烨隔天一早离开翊坤宫后,才知道索尼夫人没了,这样一来,索额图几人要暂离朝堂回家丁忧,皇帝心里已经有了算计。
    之后再派大李子来安抚舒舒,说下了朝就来坤宁宫看她,大李子却带回皇后的话,娘娘想回家为祖母上一炷香。
    “朕准了。”玄烨道,“你告诉皇后,是要安排仪仗相送,还是微服私访,都随她心愿。”
    舒舒接到圣旨后,就命桑格安排,她既然是要回府为母亲撑腰,自然要大大方方地坐凤辇回去。
    灵昭得到消息,赶来要为皇后安排出行的仪仗,舒舒笑道:“我半天就回来,不必太正经,出了东华门没几步路。”
    “请娘娘节哀。”灵昭福身,而后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
    “有事吗?”舒舒主动道。
    “皇上他……”灵昭鼓起勇气,“皇上将乾清宫那口西洋钟赏赐给了臣妾,娘娘不要误会臣妾的意思,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向您解释,可总觉得什么都不说也不对。”
    “你若是喜欢,就好好收下。”舒舒道,“你我,本就是皇上亲自选的人,不是吗?”
    灵昭怔然,皇后这话她听过,可从前却不明白赫舍里舒舒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似乎懂了。
    “太后风寒未愈,你多费心,我去去就回。”舒舒笑道,“你告诉太后娘娘,我会派人从街面上买些好吃有趣的回来给她解闷,至于我的祖母,也是高寿了,请太后不要忌讳。”
    灵昭一一应下,见车驾已准备好,便退让至一旁:“臣妾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归宁奔丧,皇帝下旨京中官员一律不得前去拜见请安,不得打扰皇后与族人团聚,非要在今日至赫舍里府致哀的王公大臣,只可进一道门,直至皇后离去。
    这一切,都无需舒舒来操心,她顺顺利利回到家中,在祖母的灵堂,见了阿玛额娘,见到了几位叔叔婶娘。
    要说这家里的女眷,厉害角色不少,舒舒打小就知道,几位婶婶,还有爷爷兄弟家里的女人们,一个个都巴望着自家男人能做族长能当家。
    偏偏阿玛老实耿直,而额娘这个长媳,最是柔弱胆小的主儿,爷爷常说,天知道这样两个人,是怎么把他宝贝孙女生下来的。
    皇后敬香礼毕,除了母亲,其他人都退下,舒舒拿着纸钱,缓缓烧给祖母,额娘在一旁提醒:“别燎了手,娘娘,您要小心。”
    “奶奶知道二阿哥没了的事吗?”舒舒却问。
    “已经糊涂了,听了也不明白。”夫人应道,她一面说着,拉过舒舒的胳膊,仔细端详女儿,“舒舒,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额娘别担心,谁也比不过皇上陪在我身边来的管用,这一个月,他几乎天天陪着我。”舒舒道,“我想做什么都成,只一件事,要每天好好用膳,按时服药,把身体养起来。”
    夫人感慨不已:“皇上实在是疼爱您,如此,我也没什么可担心了。”
    “额娘放心,好好操持家业,一切有我在呢。”舒舒道,“谁敢欺负你,我绝不饶恕。”
    夫人则想了想,很为难地说:“额娘知道你要生气,但……你三叔他跪在老太太床前给我磕头,求我一定给他个机会,当面和你说几句话。舒舒,索额图也没什么恶意,他一直为你担心,这么多年了,你就好生见一面,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第873章 帝后深谈
    舒舒将手中最后的一沓纸钱烧给祖母,便应道:“额娘,让他进来。”
    夫人松了口气,忙退出去找人,不多时,身着素服的索额图,便匆匆而来。
    时光荏苒,叔父已是三十过半的人,还记得昔日在花坛边捉虫子的小丫头,而那时候的索额图,亦是年轻气盛。
    “娘娘多年不曾召见微臣,微臣内心惶恐,但日夜祈求神佛保佑,保佑皇后娘娘安康如意。”索额图叩首,“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三叔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等这柱香烧完,我就要回宫。”舒舒跪坐在蒲团上,面对着祖母的灵台,不曾回眸看一眼,只道,“长话短说。”
    索额图便开门见山:“过去的事,微臣再提已经毫无意义,皇后娘娘,眼下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还望皇后娘娘,能从旁提醒皇上,务必劝皇上冷静。”
    舒舒转着手中的佛珠,默默为祖母诵经超度,一语不发。
    索额图则道:“娘娘,臣等揣摩圣意,认为皇上有撤三藩之意。眼下三藩之中,平南王尚可喜,虽是对清廷忠心耿耿,但他已是七十岁高龄,南粤兵力大多在其子尚之信手中。平西王吴三桂,虽与太皇太后同龄,但仍身强体健,能骑马张弓。去年靖南王耿继茂去世,他的长子耿精忠继承王位,是年二十八,年富力强,本是个争勇好斗野心极大的人。”
    舒舒的佛珠停下,举目看着佛龛上香束烧了几寸。
    “皇上若贸然撤藩,必遭强烈抵抗,三藩若同时对抗朝廷,大军北上,再煽动汉民,扰乱民心,对朝廷对皇上,是极大的威胁,比当年郑成功更甚。”索额图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娘娘,您千万要提醒皇上冷静,三藩必然要撤,但绝不是眼下,切不可操之过急,一旦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舒舒静默地看着香束缓缓燃尽,最后一缕青烟升空,她起身来,对伏在地上的叔父说:“大清皇帝,以仁孝治天下,三叔别忘了,为奶奶守孝丁忧。”
    索额图抬起头,满面纠结地望着侄女:“皇后娘娘,臣的话,您可……”
    舒舒径直从他面前走过,索额图急道:“娘娘,您千万提醒皇上,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门外众人听见索额图的喊声,不知发生了什么,母亲上前来送舒舒出门,愧疚地说:“怪我不好,一时心软,舒舒,你别放在心上,随他去吧。”
    舒舒不以为然,将佛珠递给母亲:“额娘保重身体,孝期过后,得闲进宫来坐坐,太后很惦记您。”
    夫人应下,搀扶女儿上车,一众人侍立在道路两旁,恭送凤驾。
    皇后一行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真真是给祖母上柱香就走,叫外人看来,怕是连正经与家人商量件事都做不到。
    可是回宫的路上,舒舒一直在想索额图的话,他所说的并不是没道理,早在几年前,与玄烨闺房私话时,就曾提起过三藩,特别是吴三桂,皇帝十分忌惮他。
    先帝驾崩时,吴三桂佣兵北上,说是祭奠先帝,可谁见过带那么多兵来烧香的,当时太皇太后下旨不许吴三桂进京,命他在城外搭棚祭告之后,速速离去。
    玄烨说他从未见过吴三桂,可他不信还有人比鳌拜更高大。
    对付鳌拜,纵然其结党营私,终究只是一人,而对付吴三桂,却是千里之外的千军万马,和数万万民心。
    可即便如此,他也要搏一搏,只有将兵权悉数归于中央,才是国土安定的长久之道。
    舒舒深知,撤三藩,玄烨决心已定。
    皇后回宫不久,大李子就来向玄烨禀告,玄烨看向座中,那里空荡荡,才想起来是送给灵昭了,而他要的钟还没搬来,再看天色,问:“这么早?”
    “娘娘本就说,是上一炷香。”大李子应道,“不过……”
    玄烨垂眸:“有话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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