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握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凸起:“这番话,该是大臣来对朕说。”
    舒舒忙跪下道:“臣妾妄议朝政,请皇上降罪。”
    “可是他们来说,朕一定会很毛躁,你说出来,朕只是紧张和不安。”玄烨亲手来搀扶舒舒,“你说的,也都是朕心里想的,但非要自己做好吃败仗的准备,实在不甘心,连撤藩的信念也会动摇。”
    他托着舒舒的腰肢,两人心贴着心,舒舒道:“太祖太宗打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打下江山,吃了无数的败仗,可他们前赴后继,不曾停下脚步,才有了后来多尔衮带兵入关。虽说胜利的是多尔衮,可若没有太祖太宗打下的基础,也绝不会走到这一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皇上和臣妾一面乘凉,一面也要为后人栽树。”
    “说的好。”
    “皇上,皇祖母说了,做了,就别怕。”
    玄烨在舒舒唇上狠狠亲了一口:“朕心里舒坦多了。”
    舒舒嫣然而笑:“可别再满屋子转圈,转的我头晕。”
    然而话音才落,桑格在门外道:“皇上,娘娘,昭妃娘娘派冬云来请旨。”
    “稀客。”舒舒道,“必然是有大事了,命冬云进来。”
    果然,是钮祜禄府上送来消息,遏必隆已在弥留之际,家人不得不向昭妃禀告,等待昭妃示下。
    灵昭派冬云来请旨,是希望皇帝能允许她回家看一眼,实在因遏必隆随时都可能咽气,才在万般无奈下,顾不得皇帝是在坤宁宫,也要来请旨。
    这么多年,灵昭的好玄烨都看在眼里,早些年的反感和不信任,也都抵消了。
    舒舒更是大度,立时道:“准了,昭妃若是此刻要离宫,多派几个侍卫相随便是。”
    冬云叩首谢恩,但玄烨又喊住她:“告诉你家娘娘,倘若她不急着今晚回家,明日一早,朕与她同往探视。”
    冬云急急忙忙回来,将皇帝和皇后的话告诉灵昭,灵昭本也没打算今晚出宫,是想着领了旨意,等明天天一亮就出门,听说皇帝要同行,倒是紧张了。
    “阿玛这辈子待我虽不好,可临了,我去一趟,好歹证明自己是钮祜禄家的人。”灵昭道,“为了兄弟们,也为了我自己,我并无所图,不过是不愿丢了自己高贵的出身。将来越来越多的年轻妃嫔入宫,朝廷一定还会有新的肱股之臣,我会一天天被比下去。”
    “小姐……”
    “但愿皇上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实在要那么想,我也没法子。”灵昭道,“很多事,我都看开了,可我总还要为自己活着。”
    如此,在皇帝的安排下,翌日早朝散了后,就有人来接昭妃娘娘随驾出宫,京城官员们,也多在钮祜禄府外等候侍驾,看着皇帝从马车上,接下了钮祜禄家的女儿。
    遏必隆早已昏迷不醒,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灵昭呼唤了他几声,都没什么反应。
    玄烨安抚道:“让他好好歇着吧,辛劳了一生,临了安静体面地走。”
    灵昭并不悲伤,相反很平静,欠身道:“臣妾替父亲谢主隆恩。”
    “你与家人说说话,朕见了几个大臣。”玄烨道,“一会儿来接你回去。”
    灵昭躬身相送,皇帝一走,嫡母和几位婶婶嫂子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亲自来了。
    “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灵昭冷冷地叮嘱众人,“皇上与我回宫后,你们要谨言慎行,切不可轻狂造次。”
    然而家眷们在乎的,还有一件事,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您的身体可好?”
    灵昭心中一沉,她知道此刻,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肚子看,对于她们而言,女人的价值,就是生儿育女。
    第887章 布答应
    皇帝一行在钮祜禄府上逗留不过一个时辰,便起驾回宫。
    大李子来接昭妃娘娘时,见她独自一人坐在廊下,神情凄凉,身边家眷不知退去了何处,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
    事后,手下的小太监才告诉大李子,皇帝离开不久,昭妃娘娘就厉声呵斥了府中女眷,也不知为了什么争吵,把她们全轰了出去。
    大李子啧啧:“还能为了什么事,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昭妃娘娘的肚子,盼着她给生个皇子皇孙。”
    这话,大李子没有向皇帝转达,本以为钮祜禄家里的矛盾,不该在皇帝跟前多嘴。
    可那天夜里,玄烨要宿在翊坤宫,昭妃却命传话的太监回来说:“钟粹宫答应兆佳氏,入宫以来不曾侍寝,恐日久生怨,还望皇上雨露均沾。”
    玄烨一面看着折子,一面苦笑:“她总是这样,朕又惹她了?”
    大李子想了想,说道:“皇上,奴才在钮祜禄府中去接娘娘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廊下,眼睛里含着泪水,虽然奴才不敢问,但后来听其他小太监说,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玄烨放下手里的东西,听大李子继续说,得知钮祜禄家的人,又催着灵昭生孩子,不免生了恻隐之心。
    倘若是他干预灵昭不得产子也罢了,但偏偏不是,对灵昭来说,只要一天生不出孩子,她内心就一刻不得安宁。
    她一定会想,终究是她身体不好,还是有人陷害,最狠的,就是皇帝不让她生。
    “想要让她解脱,最好的法子,就是朕从此不碰她?”玄烨问大李子,“这样子,她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大李子怯怯地摇头:“奴才不敢胡说,但皇上难道不怕昭妃娘娘又多想,以为皇上压根儿不想要孩子?”
    “罢了……”玄烨说,“这么多年了,为难了她,也为难了朕。”
    大李子问:“那是不是宣召钟粹宫的兆佳答应?”
    玄烨摇头道:“今晚罢了,过几日再安排,你留心就是了。”
    大李子应诺,转身要去安排,可玄烨却叫住他问:“说来,为什么朕会漏了一个人?”
    “这个……”大李子咽了咽口水,道,“皇上,每回请您翻牌子,您若无心要见哪一位,都是随手一翻,其实奴才也想着兆佳答应久不被召见,调整过膳牌摆放的次序,可哪回您也摸不着她,这真真是命数了。”
    “倒是昭妃有心了。”玄烨说,“这几日朕没心思,过几日你直接安排就好。”
    那之后的日子,朝堂上为了是否裁撤二藩,每一天都是唇枪舌战,而玄烨面上看似公允,愿意听取朝臣们的意见,但心中早已有了决定,不过是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玉儿知道孙子的心思,这事儿已经拦不住,而吴三桂为人狡猾,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朝廷无需仁慈。她至今还记得陈圆圆的眼泪和笑容,事到如今,已经分不清到底当初是玉儿利用了陈圆圆逼吴三桂归顺,还是吴三桂自己利用了他的女人。
    亲贵大臣们,闯到慈宁宫来求见太皇太后,希望太皇太后能劝阻皇帝不要冲动不要冒险,玉儿总是以病推脱不见人,几趟来回,大臣们亲贵们也都明白,太皇太后不愿再干预朝政。
    三日后,玄烨到坤宁宫用午膳,和舒舒聊得正欢时,钮祜禄府上传来消息,遏必隆病故了。
    舒舒命桑格去翊坤宫向昭妃致哀慰问,她和玄烨的筷子并没有停下来。
    玄烨说:“提起她来,那日在钮祜禄府中,朕去见其他大臣和钮祜禄家的子弟,留她独自和家眷在一起,结果她们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还是大李子后来告诉朕。”
    “怪不得那一晚,皇上没去翊坤宫。”舒舒给玄烨夹菜,“我还寻思着,你们是不是闹情绪,而皇上这几日忙,昭妃也不怎么出门,我就没多嘴问。想着,这是皇上和她之间的事,不该我胡乱插手。”
    玄烨说了那天与大李子说的话,担心自己不论怎么做,都会让灵昭怀疑。
    舒舒笑问:“说到底,皇上是这么想吗?”
    玄烨道:“朕没这么想过,要说一开始碍着鳌拜,如今朕大权在握,纵然钮祜禄氏族人依然在朝中任冲要之职,也不至于威胁皇权,朕早就不忌惮了,又何必折腾她?”
    舒舒慢条斯理地挑着鱼刺,说道:“皇上既然没有这个心思,又何必心虚,您心里想得太多,就会无意识地表现在言行上,而昭妃生性敏感,看见了听见了,难免伤心。”
    玄烨直接在舒舒的筷子上吃了鱼肉,懒懒地说:“算起来,反而是朕在她的身上花费心思最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实在没意思。”
    舒舒笑道:“但是现在,人家一句话都没说,是皇上在这里自寻烦恼,甚至是心虚。皇上以诚待人,真有一天,昭妃自己想不通,那也怪不了任何人。可我相信,皇上真心待她好,她不会感受不到,不会胡乱怀疑到你身上来。”
    玄烨说:“钟粹宫那个答应,朕一直没召见她,你怎么也不提醒朕?”
    舒舒嗔笑:“皇上要雨露均沾,那是她们的福气,我是不会来劝你的,不是你常说我小气来着?”
    玄烨也不在乎,说:“下午朕去箭亭射箭,你也来。”
    舒舒正经道:“遏必隆没了,皇上该宣召大臣为他撰写悼文,怎么跑去玩儿了?”
    玄烨忙说:“着眼前的事,朕竟然就忘记了。”
    舒舒又给挑了鱼肉说:“爷爷说多吃鱼的孩子聪明,皇上多吃些。”
    说说笑笑,一餐饭用的脾胃舒坦,午后玄烨便回乾清宫,召见大臣为遏必隆写悼文。
    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抚恤,很快都送到了翊坤宫,舒舒还亲自来了一趟,灵昭也客气,彼此说些家里的事。
    这日傍晚,乾清宫的人来到钟粹宫宣旨,久被皇帝遗忘的答应兆佳氏,终于要侍寝。
    内务府派来的嬷嬷教授了各种规矩,待兆佳氏沐浴熏香后,便被人接走送去乾清宫暖阁。
    到乾清宫侍寝的宫人,虽不必一丝不挂,但也不能携带蔽体衣衫之外的东西,结果嬷嬷们竟然在兆佳答应的身上,搜出了手帕包着的两块点心。
    玄烨从大殿过来时,正好见她们盘问兆佳氏为何要带着东西,柔弱的人被吓得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碍事。”玄烨说,“你们别吓着她。”
    众人见皇帝发话,也就不再为难布答应,将她送进了暖阁。
    大李子将嬷嬷们从布答应身上搜到的手绢和点心放在桌上,而后就退了下去,玄烨瞟了一眼,不过是两块寻常的绿豆糕。
    “你带吃的做什么?”玄烨问。
    “回、回皇上的话……”布答应声如蚊蝇,胆怯地说,“臣妾的宫女,害怕臣妾肚子饿。”
    玄烨笑了:“怕你肚子饿?”
    布答应脑袋低垂:“皇上日理万机,恐怕要深夜才能进暖阁,臣妾的宫女,就偷偷塞了两块点心。我们、我们不知道到了乾清宫,还要再查。”
    “朕吃一口饭,他们都要数着米粒儿呢。”玄烨说,“过来,坐吧。”
    布答应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浅浅地挨了炕沿,规规矩矩,都不敢抬头看皇帝。
    玄烨却拿了她的绿豆糕吃:“还有一块,留给你。”
    布答应不自觉地笑了:“臣妾不饿。”
    “朕一会儿还要看折子,你自己先歇着。”玄烨说,“要是真饿了,让他们传宵夜。”
    如此直到深夜,玄烨还在忙自己的事,布答应已经脱了衣裳,裹在被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
    从前玄烨为了装懒惰,会利用召见宫嫔侍寝的机会,躲在暖阁里看奏折到深夜,如今不必装懒惰,但最近为了撤藩的事,他不愿让大臣看出自己内心的焦虑和紧张,便又躲来暖阁里,将军事地图铺在炕上,心无旁骛地拿着纸笔写写画画。
    “你饿吗?”玄烨忙完了,转身见榻上的人还睁着眼睛看她,笑问,“要不要用宵夜。”
    “臣妾不饿。”布答应的脸儿通红,她知道皇帝要休息了。
    可是玄烨饿了,传人送宵夜来,布答应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嬷嬷便提醒她:“布答应,您不伺候皇上用宵夜?”
    “是……”她害羞地把脱了的衣衫再穿上,小心翼翼来到皇帝身边。
    玄烨吃着东西问她:“她们为什么叫你不答应?你平日里不爱搭理人吗?”
    “回皇上,不是这个不,写成汉字是布匹的布,臣妾的闺名译成汉字,带个布字。”布答应没敢动筷子,但已经没刚来那会儿害怕了,好生应道,“也不知道是谁开始这么叫的,但他们这么叫,是因为嘲笑臣妾入宫整整一年没被皇上召见,臣妾也是明白的。”
    玄烨淡淡一笑,挑了一只羊肉蒸饺放在她碗里:“吃吧。”
    布答应很高兴,心满意足地吃了饺子,玄烨又让她尝尝松仁粥。
    “他们欺负你,这样叫你,你也不恼?”玄烨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昭妃,昭妃看起来严肃刻板,做事是很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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