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是银龙。”白龙冷漠地回答。黑暗里贝莉儿看不见,她只觉得有冰凉的手指拂在她手背上,轻轻一触,一掠而过之后,白龙握住她的手腕,“……你居然现在还叫错,你以为这样侮辱巨龙能被轻易放过吗?放开我,你这愚蠢的人类,要不我就把你的骨头折断。”
    典型的色厉内荏,贝莉儿嘲讽他:“你还能动的话你就尽管折啊。”白龙要是能动,他早就把她掀翻一边去了,哪还会任她把他压在地上?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她一点都不当这是个威胁。手腕上的力道倏然收紧了,贝莉儿无动于衷地说:“哦,对,还有关于白龙,是啊我是喊错了,前两个月你要是回来没准我还有心情跟你道个诚意满满的歉,但抱歉过时不候,现在晚了。”
    黑暗中传来重重的喘息,贝莉儿估计白龙都快恼羞成怒炸了,这两句话她都快来回轱辘一个月了,白龙哪里痛她戳哪里,立竿见影的报复,她就喜欢这样把话甩在白龙脸上,真是酣畅淋漓的复仇快感。她哈了一声:“愚蠢的人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人类上辈子不欠巨龙大爷的,现在人类决定不惯着龙了,所以你再喊我人类我就继续喊你白龙。”她重申:“白龙,白龙白龙白龙白龙白龙。”
    玛利多诺多尔觉得自己忍让够了。将巨龙压在身下,这样无礼地侮辱和冒犯,狂妄的人类,她真的以为他不会杀了她吗!他咆哮起来:“人类,你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贝莉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真想知道什么叫得寸进尺?”
    玛利多诺多尔愕然地睁大了眼。人类温暖的香气在黑暗中伏下来。她一只手拽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柔软地绕过他的脖颈。她温柔的呼吸喷在他脖子上,细嫩的小手指摩挲他的皮肤。
    ——血液猛然奔流,他突然停止了呼吸,最酥麻的电流感从身体深处涌上来,心悸而晕眩。人类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这才叫得寸进尺。”
    ……有那么一会儿玛利多诺多尔觉得整个龙都僵硬了,心漏跳一拍,热量迅速从皮肤表面蒸腾出来,人类的呼吸声如惊雷,炸得他的脑子里轰轰作响。玛利多诺多尔绝不承认自己竟然会被人类这样的冒犯惊吓到,他别过头尽量地远离人类的脸,努力忽视自己全身炸起的寒毛,低声喊:“滚开!”
    人类反而把搂着他脖子的手更加紧了紧,她坐在他身上,还握着他的头发,一只手圈着他的脖子,但她尽量弓着腰身,不把胸口贴在他身上。她嘴唇对着他的脖子,突然叹了一口气,小小的热气撞在他皮肤上,玛利多诺多尔绷紧了,她身上有香气,黑色的洞里,浮动着,悄然如花绽放。
    “我会放开的。”她说:“我也会道歉,诚心诚意地道歉,你不喜欢我碰你脖子是不是?白龙,”人类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像清晨的雾,像夜空下的露水,像湖面上掠起的风。“我只是觉得我们该好好谈一谈。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好吗?你不想我打扰你,我以后绝对再也不打扰你——”
    贝莉儿真诚地说:“我只是不喜欢这样,我们好好地聊着天,或者可能是我自以为我们在好好地聊着天吧?你一句话也不说就突然走了,你知道我很担心你吗?后来我也很生你的气,你这样做让我很难过。不过现在这些我们都不讨论,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走?你不是因为我喊你白龙生气对吗?”
    摇椅当然不可能是导火点,只有可能是她喊他白龙。但之前喊了那么久的白龙,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或许那时候白龙只是懒得和她解释。他把她当做一粒硌脚的沙子,过了一年后从鞋子里甩脱出来,就此永不相见——何必向一粒沙子自我介绍呢?这就是自找麻烦。
    玛利多诺多尔沉默着,他当然知道做得不那么妥当的是谁,否则他为什么要暗中在人类身上种下信标,暗中关注和保护她呢?或许这样只是一些自以为是的补偿。玛利多诺多尔现在只想让人类离开他的脖子,越快越好。
    “……我不想看见你。”
    “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之前相处得挺好的,没什么不对?就算我自以为是,但总有个理由让我突然惹你烦了吧?”
    因为、因为什么,玛利多诺多尔说不出口。人类为什么要这么刨根问底?她仿佛看透了他。“你在躲我吗?你害怕我?”
    巨龙怎么可能害怕一个人类。他反驳似地沉下了脸。“没有。”
    “那就是你讨厌我罗?你不想和我住一起?你直说就好了啊,你之前又不是没有这么干过,说一声,我明天就可以搬走,不会生气的。”人类说:“你没必要离开自己的小溪,那当然是属于你的地方啊。而且你的伤还没好不是吗?”
    玛利多诺多尔不想和她住在一起,但那不是她的原因,而是他的。高傲的巨龙永远不会说谎,玛利多诺多尔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尊严可以抓紧。他难堪地沉默。
    “没有……讨厌你。”最后他低声说:“我只是不想和你在一起。但这样走了……确实……很……抱歉。所以立刻放开我,要不我就把你吃了。”
    白龙竟然道了歉。贝莉儿愣了愣才爬起来。她一离开他的脖子他就像窒息似的大口呼吸,好像他真的很怕她碰那里。她不由感到一点愧疚,她的手仍本能地抓着他的头发不放,白龙恶狠狠地往回拽头发,她赶紧松了手,从衣服里掏小木筒给他。大约还有五六瓶,她全一股脑塞过去。白龙喝了几口,喘息一会儿,终于有力气坐起来,第一件事是退开离她远远的,贝莉儿看不见但她能听见声音,悉悉索索一直到最远的角落里才停下。
    ……她何德何能让一头巨龙这么退避三舍啊。贝莉儿简直想不通。她鼓了一个月勇气的冒死行动最后只从白龙那里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毫无根由,似是而非。或许白龙有什么自己才明白的理由吧?但他不会再对她说更多了。
    能有道歉贝莉儿都很意外,但她突然深深地难过起来。她觉得自己真的从此失去白龙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我……”她呼吸了几下才能接着往下说。“我们是不是说清楚了?”
    白龙顿了一会才说:“我以后不会再看着你了,自己小心吧,人类。”
    玛利多诺多尔在黑暗中看着她,人类的样子狼狈又血淋淋,泥污的脸上,眼泪从双颊上滚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但她的声音很平稳很平稳,他几乎听不见她的颤抖,她低下头,睫毛安静地停在眼睑上,如大雪坠地。她说:“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搬走。”
    玛利多诺多尔想说没有必要,她在的时候,他不会再回到小溪边了。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人类微笑着说:“谢谢你,白龙。”
    他将视线挪开,这就算说完话了,其实这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玛利多诺多尔想如果他早能对她说出这些话就好了。他等着她动身离开,但是人类站起来半天,她找方向找了半天,然后摸了半天摸到石壁,摸索着朝他走过来,摸索着跌了一跤,摸索着爬起来。
    结果转了半天她还是在那一动不动连位置都没换过。最后玛利多诺多尔不耐烦了,他回过头问她:“你怎么还不走?”
    贝莉儿茫然地睁大眼,实在太黑了,她真的不好意思打扰白龙了,但是越摸来摸去越冷汗直流,心里拼命地祈祷白龙不要说话,可惜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最后还是她还是被他开口质问了,在利落的告别后,这真的显得特别丢脸。
    但丢脸也得说啊。贝莉儿心里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看不见……”
    白龙突然沉默了。贝莉儿不得不向他求助:“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去?用你的瞬间移动?我找不到路,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白龙说:“我没有魔力了。”
    第34章
    “……那个, 白龙, ”贝莉儿说:“你能点个火吗?”
    已经离她和白龙各踞山洞一角过了很久, 贝莉儿简直想死的摸着石壁坐在地上惋惜她帅气的退场计划。明明应该扭头就走, 不带走一片云彩和留脸,在白龙心中留下无情的背影远去, 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可剧情并不按剧本走。山洞里超黑,没有白龙的瞬间移动, 就算没有猛兽袭击, 半夜穿越森林也等于找死。贝莉儿只能尴尬地请求白龙:“可以让我在这儿留一夜吗?我保证明天我就走。”
    白龙没有说话,这就算是默认了。然后贝莉儿就一直靠着山壁发呆到现在, 然后她呆不住了。这大概是个渗水的洞——没有渗得那么厉害, 不流水,只是洞壁上不停地渗出水汽,不着痕迹地融入空气和泥土里。贝莉儿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发觉,她碰着的山壁湿漉漉的。
    夏天的凉爽没能支持多久, 人的身体在适应这个温度后还在持续丧失热量, 取而代之的是贴着裸露在外的肌肤的冰冷石面和湿润的土。贝莉儿开始感到越来越冷,摸着手上都是鸡皮疙瘩,呼吸开始有些寒意了,手和脚已经很久都没有一点暖意。
    这样呆一晚回去非生病不可, 贝莉儿决定问白龙要个火。然后她听见那个声音冷淡地说:“我没有火。”
    山洞里没有一点光源, 她只能茫然地张着眼睛望着可能是白龙的方向。说起来他的眼睛似乎是能够控制的, 那个绿火的晚上她明明看见他的眼睛发着银白的微光,而现在眼前一片黑暗。贝莉儿有点诧异, 巨龙不是都会喷火的吗?那些故事里从天而降抢掠财宝的龙,它们哪个不把房子烧成焦炭。大概潜意识里她还是把他当做可依赖的朋友,这么瞎的问题她想也没想就本能问:“啊,你没有火的吗?我还以为巨龙都会喷火?”
    无知的人类和愚蠢的问题。玛利多诺多尔已经不想向她解释何谓巨龙的区别。可能她就是特别不关心世事,据说坎塔大陆上的所有人都对巨龙如数家珍,龙骑士、龙之宝藏、血液和鳞片……还有灵魂。他们全身上下有哪一处不惹人觊觎?但是他居然就能这么撞上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
    白龙回答:“没有。”
    现在想来,这倒不失为一种幸运。玛利多诺多尔简单地重复说:“我没有火。”
    好吧,没火也没关系,贝莉儿带着火绒和木炭。火绒是一种特别好烧的又轻又干的藤条,她收集起来,把它们封在罐子里烤干,切成一节一节的,要用的时候用木炭往上面一凑,就会非常容易地点燃。她摸了摸腰带,袋子上挂着的石筒里还填着一半木炭。于是问:“那有柴吗?”
    似乎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白龙什么时候需要过火?他曾经日复一日在小溪中静坐,不吃不睡也不动。他在小溪边时就什么也不需要,来到这个山洞里自然也不会改变。贝莉儿摸着地下,白龙离开了两个月,不知他什么时候在这个山洞里落了脚。但答案是什么都是一样的,她走过来时脚下的触感是一样的,凹凸不平的地面,遍布硌人的石头,时不时还能踢到几块石块,但却没有任何感觉是让人觉得……是个物体。这个山洞里没有一丝人气,白龙的声音隆隆地在洞中回响,空气震动后又重复安静。
    山洞里什么也没有。
    贝莉儿几乎有点可怜他了。这些日子来他过的就是这样的水准吗?真的是很白龙了。她简单粗暴地问:“出口在哪儿?你能指一下路吗?我出去砍棵树回来点个篝火。”
    白龙安静了一会儿才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火?”
    这挺难解释的,那些什么渗水啦、失温啦、受到惊吓和剧烈运动之后的冷汗啦、没吃没喝啦,贝莉儿把一切因素加起来导致的结果直接告诉了白龙:“我很冷啊。”在家里还有小黄,在这里只有自己,依靠自己取暖真是特别不可靠的一种方式,要不也不会有这么多冻死的人了。巨龙可能毫无感觉,但是人类是会跪的。“不生火的话,我会生病的。”
    白龙似乎有点不情愿,而且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奇怪的经验。“生病的话就会发热了,不是正好吗?”
    你开玩笑吧!你这是想弄死我啊!贝莉儿瞪着黑暗说:“什么正好,这搞不好会死人的好吗!难道巨龙的观念里让客人生病是待客之道?我就给你两选择,要么你过来给我抱着取暖,要么你让我生个火。”
    玛利多诺多尔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人类看起来是生气了,抿着嘴瞪过来,而她不知道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怎样地熠熠生辉。她很冷吗?他在黑暗中看见的东西不如白天那样容易分辨,起码脸色这样的不行。他突然觉得有一些抱歉。
    而贝莉儿突然感到有一些风。什么声音也没有,白龙停在了她的面前。黑暗里有微凉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然后往下一滑,握住她的手。他低声说:“跟我来。”
    随即那股力道牵着她向前走。绕过一个弯,贝莉儿眼前突然豁然一亮。面前是条五六米的长石道,石道的尽头有小小的微光——原来出口在这儿。
    白龙继续牵着她稳稳地走。地下凹凸不平,贝莉儿虽然能看见光,这也不代表她能看见脚下的路,她不时绊一下,而白龙就停下来等她,握着她的手让她站稳。他没有回过头,留给贝莉儿的只是一头华美的长发,然后他们走到尽头,来到出口。
    是豁然开朗的天空,山风吹来,天上星星眨眼,天穹低垂,仿佛伸手可及。贝莉儿呆愣愣地看着脚下,脚下是林海,满眼都是林海在风中摇动,猎猎作响,月光笼罩在树梢上,一片广袤的流瀑蔓延向远方,天与地的交界处是银与绿交辉,山峦起伏,静默无声。
    他们在一座孤峰的半山腰,风中是月光,月光下是林海,吹来的风大得也很冷,却又和山洞里的冷完全不同。白龙站在她身边,他高高的,挺直着的,低着头看着脚下。他的头发也被吹得舞动,满眼的银色,仿佛融于月光,又比月光还美。
    白龙转向了她,他的眼睛也是银色,也许月色太美,那双锋利的竖瞳看起来也不知为何柔软了。有些歉意地说:“没有办法让你砍树。”
    贝莉儿惊叹地说:“你原来打算让我这样走的吗?”她指着脚下:“就打算让我这样下去?怎么下去?跳下去吗?”
    白龙就一愣,显然他也没有想到。他一直就是个死宅,在一个地方坐下就不动窝,平时又瞬移出入,贝莉儿说要走的时候,他真的一时间没有想起她是个不良于行的人类。“我……”他难得有一点口吃。贝莉儿叉着腰咄咄逼人地逼问:“明天我怎么下去?”
    玛利多诺多尔当然不能回答,人类怎么下去?她又不会瞬移……而且他的魔力也不够了。几天之内,他送不下去她。人类还在逼问:“昂?明天你打算让我怎么下去?”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人类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逼视到他甚至有点恼羞成怒。该死的人类,得寸进尺,又得理不饶人。最罪不可赦的是巨龙还要把得寸进尺的指责吞回口里,否则如果她再冲上来抱他的脖子……!玛利多诺多尔不由后退一步,这才敢开口:“若不是你抓着我的头发……”
    “要不是你自己突然莫名其妙翻脸,一言不合跑到这边来住。”她口齿超级伶俐地反驳:“那我们现在还在小木屋里,洗了干净的澡,喝了暖暖的水,吃着好吃的食物,睡着暖和的干草床。”
    “我说过我不……”
    “你说过你不和我一起住,我知道嘛。那你为什么不说呢?你早说了的话,咱们早就好聚好散,你爱去哪儿去哪儿,而我就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呀。”她说:“我还在我的小木屋或者小木棚里,洗了干净的澡,喝了暖暖的水,吃着好吃的食物,睡着暖和的干草床。”
    玛利多诺多尔被憋得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他竟然无言以对。他就不该救这个人类!他就应该把她丢下去,趁着风大直接扔到山下还能扔远一点!眼不见为净!忍无可忍了!他再继续后退一步才低声咆哮:“人类,不要得寸进尺!”
    然而人类突然笑了,咄咄逼人的神态突然变成满脸灿烂的笑容,恼怒水一样地化了开去。玛利多诺多尔楞了一下,听见她说:
    “白龙,被突然翻脸的滋味不好受吧?”
    玛利多诺多尔不知该说什么抑或是反应些什么。怒火好像突然断裂了,戛然而止,找不到奔腾的出口,但又……又突然生不起气来。他花了一些时间才茫然地想,这是报复吗?对他不告而别的报复?所以他应该忍让吗?可人类还在继续欢快地说。
    “因为你带我看了这么漂亮的夜景。”贝莉儿说:“我就原谅你要让我接下来不知道几天挨饿受冻啦。”她想了想:“你看,现在我也有对不起你,你也有对不起我,既然我们之后要告别,以后就不再见……可是现在好像又要被迫多在一起呆个几天。不如这样,我有个提议。”
    玛利多诺多尔愣愣地看着她,她背着手站在风中,头发被吹得乱飞,就算这样也挡不住漫天的星星落进她眼里。人类大大地笑了起来,月光招摇下来,骄阳照耀下来,她的笑容,明亮得像风。
    “这几天,我们就试试做一下朋友吧?”
    第35章
    和人类做朋友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玛利多诺多尔不知道。无论与谁做朋友他的经验都很少。巨龙生来是高傲而孤独的种族, 他们难以体验爱情:亲情之爱、朋友之爱、伴侣之爱。母亲生下蛋, 给它起一个名字, 将它送回龙岛,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所有的幼龙从出生起就明白自己两手空空,龙岛只供给它们食物和安全的居住地, 除此之外,一切馈赠都要靠自己去争寻。
    红龙杜维因曾经是玛利多诺多尔唯一的朋友。巨龙成年后可以选择前往人类大陆游历, 而所有幼龙都狂妄地想在成年前就飞越大海前往人类世界, 搜寻金山银海。逃跑的小龙会在海里就被看守的巨龙捉回来。玛利多诺多尔就是这样在一头黑龙的爪下认识了杜维因,从此他们形影不离了五百年。他们为成年游历讨论、吵架、打架、打完架后又结伙去觅食, 玛利多诺多尔喊他“杜罗罗”, 红龙肚子饿的时候就会这么“罗罗”地响,而杜维因还以颜色“小白虫子”。玛利多诺多尔就一直讨厌白龙,他们为这个揍遍了岛上所有的白色幼龙。
    和巨龙做朋友是如此,和人类做朋友又如何?人类显然经不起他一根手指。玛利多诺多尔想, 她不能和他打架, 除此之外,朋友似乎还可以一起谈天。他和杜罗罗曾在晚上飞上高峰的顶端,望着大海尽头憧憬未来,嘲讽彼此, 然后相对大笑。或许人类要的就是这个, 她正在对他笑不是吗?
    然而玛利多诺多尔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对一个人类,就算他此刻心平气和地与她站在一起。他可以忍耐她的自言自语, 可以倾听她各种各样的絮叨和新奇的想法,但仅止于此,人类的世界他不愿参与,也不愿体验。他冷淡地说:“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你看,”人类转身从山壁那边比划了一下,手一直转到他的面前。“就这么——大的地方。”她轻快地说:“你要几天才能把我送回去?两天?三天?四天?”玛利多诺多尔也不知道,他保持沉默。“就按三天来算好啦,这地方几百步走个干净了,白龙,你说过不讨厌我对吧?”
    玛利多诺多尔继续沉默。而人类说:“我也不讨厌你,你知道按照规矩,两个互相不讨厌的陌生人困在这种几乎没有活动空间的地方的时候,他们就会自动成为临时朋友——临时的。可以聊聊天,说说话,将就着打发无聊时光,当时候到了,互道再见然后朝两个方向离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
    巨龙也没有必要守这套人类的规矩。玛利多诺多尔冷淡地说:“我并不觉得这时光无聊。”然而话才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紧紧地闭上嘴,人类笑嘻嘻地看着他。“你不觉得无聊啊?——这不是挺好的吗?说起来我倒有个词形容咱们现在的情况,你想听吗?”
    她坐下来,然后在身边拍拍,示意他也坐。玛利多诺多尔僵硬了一会儿,如果这时候他离开,看上去就很像赌气……和逃避了。在人类的这种印象和那种印象中衡量了一下,他最后还是坐下来,和她一起望向身下广袤的月光和林海。
    人类说:“这叫一期一会。”奇怪的发音带来的是奇怪的词。玛利多诺多尔像是有点听明白了,又不能理解。人类把双膝屈起来,托着腮扭头看着他,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观察她的神情,揣测她每一句话的真实和虚假之处,而她就那么望着他,她从来不逃避他的眼睛,这一点倒是稀奇。人类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一生只有一次,我和你在这里相遇。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月光,也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心情。”她笑着说:“白龙,你能明白吗?我这样的人类,你这样的巨龙,还有这样的晚上?”
    玛利多诺多尔有些无言。人类总是这样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听着很有道理,也很温暖,但细一琢磨,全都是瞎扯。他勉强答了话:“这样的夜晚,明天也有。”
    人类摇了摇头。“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那又如何?还是他和她,在这里坐着,看着一样的那个月亮,他听她说话,一直到她睡着。过去三个一样的夜晚后,从此他们就可以不再见面。
    然后人类冲他张开双手,率先赋予这个夜晚不一样的变化。“……所以白龙,我可不可以坐你背后挡风,顺便摸摸你的头发取暖?我挺冷的。”
    玛利多诺多尔发现自己竟也能容许她坐到他身后,让那两只小小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几个月前他还厌恶和憎恨这个人类,恨得如果自己能动一定会吃掉她,或者把她踩扁,碾成肉泥。而现在她的手规规矩矩地塞在他的头发里汲取温暖,间或还不规矩地小小梳理一下。
    她的手真的很冷,即使巨龙的温度不那么高,玛利多诺多尔不止一次被她触碰过,被那双柔软、温暖、流淌着鲜红的血液的手擦拭和抚摸,和那时比起来,她的体温确实下降得厉害。因此他默许了这一无礼行为,而人类满足地喟叹一声。
    “我一直很想摸摸你的头发。”
    “你以前就摸过。”玛利多诺多尔冷淡地提醒她曾经胆大包天的行为。
    “可是那时候没有你的准许啊。”
    玛利多诺多尔沉默了一会儿,他很难不因为这种回答而有的联想。“因为得到巨龙的允许触碰吗?一种荣耀?”他低声说:“还是感到能够支配我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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