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诤凑过来,将声音压得更低,“赵阴氏在外名声不好,已有传闻同几个男人有私情了,看来不是个安分女人。公子,今日开堂审讯之前,属下就有意提醒你,这个阴氏在与赵六成婚前就有过一个相好,根据案发时间,这个相好王吉当日在客栈宿醉,属下暂时只查到这些。”
    “公子,你说要是阴氏杀了赵六,这案子还审么。”
    要是阴氏杀人,阴氏必然血债血偿,女子谋杀亲夫,依照齐律是要浸猪笼沉塘的。届时阴氏一了百了,赵老夫人身边可就没有一个侍候人了。
    阴氏哭着求着,求自己死人丈夫活过来,求侯县令大义伸冤,哭到一声嘶力竭时,忽然趴在男人尸首上干呕不止,赵老夫人抱住媳妇儿,痛哭道:“作孽啊作孽,留下这孤儿寡母,没爹的孩儿,我苦命的孙子啊……”
    众人皆骇然,阴氏原来有孕在身了?
    步微行眉峰微攒,“押后再审罢。”这出戏唱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言诤持剑开道,两人一前一后拨开人群而去。
    步微行一走,侯县令立马松了一口气,让差役帮着赵氏婆媳将死人领回去,这死得太久了,一天比一天臭,没人愿意将他留在县衙干这种缺德事儿。
    霍蘩祁也跟了上去。
    路过霍茵时,她翻了翻白眼,道:“霍蘩祁我警告你,要是赵六的事牵连到霍家,我保证不让你好过。”
    霍蘩祁咬唇道,“说不准没过几日,我便搬出霍家了,堂姐你放心,我们母女以后除了债务,再跟你们无关。”
    霍蘩祁小跑出门,跟上了步微行,“喂,你等等!”
    步微行的马车停在府衙外不远处,棕色的鬃毛下一对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霍蘩祁悄然地绕过骏马,上前,然后又拽了一下步微行的玄色流云锦纹镶边广袖。
    言诤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已瞎。
    霍蘩祁小声道:“你不管了么?”
    “与你无关。”
    他的意思,这件事与她无关。
    霍蘩祁以为他语气不善,可也不恼了,“等我和母亲搬出霍家之后,我就可以帮你了。我知道赵六他手里的红瑚从哪来的。”
    少女跑了一截路,喘息微微,脸颊晕红,宛如娇怯的两朵桃花,未到灼灼时,已见风姿。
    她的眼眸琥珀般清澈干净,步微行低眉,目光停在她柔嫩得像藕节似的小手上,它静静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拽着自己的衣袖。
    他该生气的。他想。
    第10章 离府
    步微行意外地并没感觉到一丝愠意。
    霍蘩祁被他一看,傻了眼儿,才发觉自己还抓着男人的衣袖没松,羞得瞬间就撒开了,“那个,那个,我是想和你做个交易的。”
    步微行若有兴致,又仿佛不为所动,“你想我帮你什么。”
    不待霍蘩祁说话,他便又道:“我有的是人手问清楚,并不需要你多事。当初是你说,不愿卷入这场风波当中来。”
    当初是当初,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日两日的霍老大都给个准信儿,霍蘩祁心里是愈发不安,总得在他将自己扫地出门之前把后招都给预备好了,不然届时带着孱弱的母亲,她无枝可依,犹如离群之雁,境况会是可以预见的凄凉。
    霍蘩祁嘟唇,“你还没听我说,就不答应了。”
    步微行紧了紧眉,眸光一瞥,只见言诤鼓了两腮自觉地背过了身,继续装聋作哑,步微行凤眸微低,“我的记性不差,已经付过了酬劳。霍小姑,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我……我……”他都说“贪得无厌”了,她还能说什么?
    自小到大,除了桑田和霍老大,她从没跟别的男人说过这么多话,可是步微行这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不说,一出口能把人噎死,霍蘩祁还是个少女,脸皮没那么厚,他都严辞拒绝了,她也不能不识趣。
    少女轻咬嘴唇,倔强地握住了拳,“好,我就不打搅你了,我已经帮你办完事了,以后……”
    “什么时候起的念头。”
    霍蘩祁微微一愣,只见男人不耐地蹙眉凝视着自己,眼如深海般不可测,只见暗涌,不见骇浪,霍蘩祁悄声道:“昨日夜里,我听到他们说,要是我不嫁给刘阿满,就只得被打发到外地去,到时候就再见不着我母亲了。”
    步微行不可置否,“没有人有必要,插手你们家的家务。”
    霍蘩祁一怔,既然他都把话说绝了,还问她做甚么,耍她么!
    天色渐暗,暮云翻卷,一股云雨意宛如笔尖翻滚的一滴浓墨将要坠下来。
    青石黛瓦的烟雨小巷,枕河人家的唱晚莲舟,在暮春的晚潮声中跌宕如画,步微行转身,言诤也跟着上来伺候着,步微行给了他一记眼色,便没有再回头地登上了马车。
    言诤从护卫手中接过一柄油纸伞递给她,“先拿着,又要下雨了。”
    霍蘩祁倔强地不接,不知道对方一巴掌回绝又给个甜枣是什么意思,言诤叹了一口气,耸耸肩,“其实我们公子的意思,小姑可能有所误会。”
    “我误会他什么了?”霍蘩祁惊奇。
    言诤翻出一包银子捧在手里,“霍小姑,霍家你是走是留,那是你们的家事,我们公子说到底是外人,他总不能怂恿或者庆贺你搬出了霍家,至于银子什么,他不缺钱,你帮了他忙,这点银子他不会计较的。”
    “我不收。”霍蘩祁摇了摇头。
    这些年要接济她的人也不是没有,霍蘩祁不喜欢被人施舍,一码归一码,呈堂之事他已经用银子了结了,这事已完,他不接受自己协助,那就没有道理再施予恩惠。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
    言诤见她固执不收,也并不劝她,只是撑开了眼睑表示了下无奈,道:“其实,霍小姑你在芙蓉镇举目没有投靠之人,杨氏暗中有加害之意,刘阿满又不死心要娶你,可谓前有狼后有虎了,但公子喜欢说一句话,凡事呢,破而后立,你敢闯出去才是真本事。”
    “我知道了,多谢你的忠告。”霍蘩祁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芙蓉镇,只是外祖父和外祖母死后就安葬在城郊,父亲也葬在那块有山有水的地界,母亲无依无靠,又病魔缠身,沉疴难除,她不肯跟自己走。
    马车之中传来男人冰凉的传唤声:“言诤。”
    “属下来了。”言诤收回银钱,看了一眼霍蘩祁便举步跟着马车走了。
    霍蘩祁所料不差,霍老大果真对白氏不死心,这一回又带着杨氏霍茵母女将白氏逼入了缦回廊腰一隅,白氏虽惊不乱,尽管杨氏咄咄逼人。
    霍茵道:“阿娘,这女人怎的这不知好歹,现在刘阿满都愿意拿十头猪来换她推粪车的女儿了,她还不同意!”
    “什么?”白氏惊愕地望着霍茵,“什么推粪车?”
    霍茵呵一声冷笑,“装什么糊涂,你女儿出去帮人家推粪车赶鸭子赚钱的事儿,你不知道么,她平日里攥着几个铜板抠门得死活不肯买馒头吃,省得那点儿钱不都给你了么。真是一朵欺世盗名的雪莲花啊,阿娘,你看她还装呢。”霍茵真是厌烦透了白氏,在霍家蹭吃蹭喝,还得她爹赚钱来将她泡在药罐子里供着养着,凭什么。
    白氏最初的震惊之后,她慢慢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那些绣品并没有换到钱,是女儿日日帮人做这些活儿换来的!
    她才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小姑谁不是父母双亲捧在掌心溺爱的娇娇宝贝儿,可她的圆圆,每天背着最大的竹筐出门,采满满一整筐的茶叶回来,披着暮色归来,满脸脏灰,谁来心疼过她?
    都说霍老大为人公道,可霍老大又几时把她阿祁当家里人看待过?是她们孤儿寡母没本事,留在霍家饱受看轻地赖活着。
    白氏哀痛地盯着霍老大,嘴唇沁出了血丝。
    美人凄怆的面容宛如映了水敷开的梨花,霍老大正有一番怜惜之情,杨氏却在他开口之前,将霍老大的手臂往后一拽,霍老大怕她这婆娘发火又要闹着回娘家,忍气吞声地不敢声张。
    杨氏牙尖嘴利嚷嚷不休,不过一会儿,她拍了拍手,隔了小院的篱笆门,远远听到外头哄闹的一阵阵猪叫声,此起彼伏,好不欢乐!
    白氏瞬间膝盖一软,震惊地瘫坐在地,“你们,咳咳……你们背着我和阿祁答应了?”
    杨氏冷笑,露出雪白的两排牙,“十头猪呢,在镇上能换五十匹雪钱丝。你平日里除了躺在床上绣花知道什么!换了雪钱丝回来,你们在霍家白吃白住十多年的债我才勉为其难同你抵消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十多年,除了饭食和药膳的钱,霍蘩祁同白氏绝没有瞎拿过霍家一文,虽然药膳费用可观,但也不值得十头猪啊!
    杨氏这一冷笑,忽听得身后传来清澈得如冷冰相击之音:“大伯母好气派,这算什么,强收债券么!”
    诸人一回头,霍蘩祁风一阵儿似的冲上红木阶,将白氏一把抱了起来,“母亲。”
    白氏泪如梨花,“傻孩子,你在外头做苦力,为什么瞒着娘?”
    要说以前白氏还有几分犹豫不决,现在是全没有了,既然在霍家也是这么个苦日子,留在这儿受人白眼还不如出外头自生自灭。
    白氏情绪激动,连连咳嗽起来,霍蘩祁抚着白氏的背,仰头,铿锵有声地回道:“当年大伯父与大伯母收容我们母女,可没说过欠债,也没留过借据,如今要起钱来一个个理直气壮。我已经承诺了,不管是五头猪,还是十头猪,下半辈子我霍蘩祁做牛做马一个人还。”
    霍蘩祁抱着白氏起身,白氏身子柔弱,百病缠身,霍蘩祁对母亲心怀歉疚,可要不是霍家人逼人太甚,霍老大对她母亲图谋不轨,她真要委屈自个儿也不是不可商量。
    “娘,我们离开罢,以后跟这个霍家没有干系了。”
    白氏含泪点头,与霍蘩祁扶持着相携往外离去。
    杨氏刻薄地拉下了脸,“谁允许你们走的?”
    她收了刘家求亲用的十头猪,自然不肯放霍蘩祁就这么坦荡地离开。
    霍蘩祁扭头,“你们家还有个嫡系的女郎,阿茵姐不是更稀罕那几头猪么。”
    “胡说八道!”霍茵的脸肿胀得像皮球,“不行,来人哪,将她们母女绑起来。”
    霍蘩祁横了一眼,“谁敢!”
    “霍家要是想闹出人命,尽管来!”
    霍蘩祁这一嗓子比霍茵中气足多了,以至于霍家那俩可怜的下人讷讷不敢动,怔住了望向杨氏。
    杨氏银牙一咬,“霍蘩祁,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蘩祁将杨氏的慌乱付之一笑,“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可没签卖身契。大伯母要闹,那正好,今儿个阿祁方从公堂上下来,是不惧再回去一次的!”
    杨氏骇然,这辈子她也就是一升斗小民了,想着舒舒坦坦过日子,可没想惹上官家案子,在芙蓉镇的人看来,凡是牵连了府衙官案的必是私德有亏,所以不到紧要关头,芙蓉镇上鸣冤的那面鼓是轻易不敲响的。
    没想到信口一句真将杨氏唬住了,霍蘩祁心中冷笑,她要是再受人摆布,那么这十多年含辛忍辱都白费了。
    “娘,我们走。是这家门槛太高,咱们攀不起,跨不过了。”
    白氏此时全没有了主意,这么多年在霍家养病,一直修养着,旁人都劝她素日里不要胡思乱想,她便果然没有想过离了霍家日子该怎么过,如今事出突然,便有些束手无策了,只得听霍蘩祁的。
    母女两人相携出门,杨氏与霍茵险些气歪了嘴,霍老大犹如造了大孽般,又气杨氏冲动逼得太过,气霍蘩祁太冲动,又恨自己没本事将白氏留下,只能忍着被杨氏一通臭骂。
    霍家的后门,木门早已缺损,留下斑斑铜锈。
    一阵风雷倒下来,乌云如滚墨。
    顷刻间大雨自云头摇落。
    第11章 心猿
    霍蘩祁将言诤留的那柄伞飞快地抖起来,雨声如瀑,前路艰难,今日全是为了成全一时意气,走得潇洒利落,“娘,咱们上个月添的大红的床褥还没拿,还有好些衣物……我回去收拾收拾。”
    她正要转身,白氏握住了她纤细的腕子,“傻孩子,你大伯母就是见不惯咱们吃住他们的,那点儿东西,全当低了债罢,以后也还有得还。娘这些年还存了一点银子,你拿回来的铜板娘也都放着,后来换成了银票,缝在里衣里头,没有遗漏什么了。”
    白氏思虑周全,便是考虑到,如若杨氏行蛮横之事,她没办法收拾妥当了体面地离开霍家,是以一早将钱换成了银票便于随身携带。
    霍蘩祁微微仰起脸颊,露出灿烂的笑容,“还是娘亲想得周到。”
    白氏身子柔弱,但骨架却细长,霍蘩祁一手扶着母亲,一手举着纸伞,还得踮着脚走路,两人一同下阶。
    连绵的雨打在雨伞上,沿着伞骨涓涓而下,罗袜钗裙瞬间便濡湿了大片,霍蘩祁还将伞都往白氏这边移过来,白氏温柔地笑着将她微凉的小手推过去,“别自个儿淋湿了。”
    霍蘩祁倔强地抿了抿唇,“娘,我回来之前遇见张叔了,他说愿意腾屋子收容我们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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