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黑兽发出一声呜咽,乍听似委屈,细品却藏着欣喜。
    三人殊途同归,落至既灵和冯不羁面前。二人,三仙,一兽,一时竟无先开口者,只你看我我看你,稀奇的场景中透着微妙尴尬。
    终是南钰最先出声,但他的一脸茫然却不是对着既灵和冯不羁,而是对着身旁两位仙子:“羽瑶上仙,绮碧上仙,你们怎么来了?”
    地上的二人都是故人,完全在南钰预料之内,相比之下,莫名其妙就碰了头的仙友才让他摸不着头脑。
    一袭素色仙衣的绮碧上仙,姣好面容上也是满满意外:“羽瑶上仙,尘华上仙,你们这是?”
    敢情两位仙子也并非一路。
    南钰看看被冯不羁压在身底下的显然该属仙兽的赤黑狡,再看看一直未出声的珞宓,本能就开始糟心,可脸上还要客气:“羽瑶上仙,这赤黑狡该不会也和你有关吧……”
    珞宓怎么听怎么觉着这话别扭,不悦蹙眉:“怎么,我失手遗落过一次宫灯,难道就要把所有溜到凡间的东西算到我头上吗?”
    别人眼中的仙物、仙兽,在珞宓这里,不过就是个“东西”,仙人对着凡人大多自带优越感,然而在珞宓这里,对着仙人也一样。
    绮碧上仙忙出声揽责:“是我照看不周,让这赤黑狡溜到了凡间,要不是刚刚看见自尘水飞回的金项圈,我竟还不知情。但凡此种种,实在和羽瑶上仙毫无干系。”
    赤黑狡该在天帝的珍兽园中饲养,照看珍兽园是绮碧上仙的司职,如今其溜入人间,绮碧上仙闻讯而来完全合理,但这样就更显得珞宓的出现很奇怪了。
    “羽瑶上仙,是我说话欠考虑了,多有冒犯。”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但客气完,南钰就直截了当问了,“这赤黑狡既然与上仙无关,上仙此番为何而来?”
    “听见尘水有动静了,就下来看看。”珞宓回答得漫不经心,眼神根本没放他身上,而是四下张望。
    听见尘水有动静就下来查看是他尘华上仙的职责吧,什么时候需要劳烦天帝之女费心了?而且除非像他一样时刻关注尘水,否则不可能第一时间就发现动静并准确来到此处。
    “诸位聊完了吗?”既灵不太想插嘴,毕竟人仙有别,贸然出声显得很无礼,但眼下这种情况,她实在没太多耐心等这几位仙人慢悠悠寒暄,“可否容我列一下这仙兽的罪状?”
    三位仙人重新把目光投回眼前,该负主要责任的绮碧上仙十分客气:“姑娘请讲。”
    既灵言简意赅:“滥伤无辜凡人,为祸山林妖兽,且无半点悔过之意。”
    绮碧上仙温和点头:“好的,请姑娘把它交给我吧,我这就带它回九天仙界领罪。”
    对方应得太快了,快得很难让既灵相信她把这些都认真听进了心里,似乎只是在等自己说完,好能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客气话。
    “那按照我刚刚说的罪状,该当何罚?”既灵看着绮碧上仙,一寸不让。
    绮碧显然没料到会被这样具体问,怔了怔,才道:“这得看天帝如何定夺……”
    从既灵提出赤黑狡的罪状开始,南钰就假装抬头看天,这姑娘的执着他深切领教过,难得今次绮碧上仙下凡,他不断叮嘱自己千万别多嘴,最好别扯上一点关系,权当白来一趟。
    可听着绮碧上仙搬出天帝吓唬人,他就有点别扭了,罚一个下凡作乱的仙兽还要经过天帝?就算对方是凡人也不能骗得这么敷衍吧。
    “天帝会让它偿命吗?”
    也只有那个傻姑娘还一个劲问。
    “这……天帝的决断,岂能轮到我等妄议。”
    绮碧上仙对着凡人,倒是比在仙界时有架子多了。
    “那好,你既说了按罪来罚,我就信你……”
    还是太单纯啊……
    “但你要让它把吃掉的精魄都吐出来,我才能把它交给你。”
    猝不及防听见的要求打断了南钰的看天,事不关己的闲散心思一刹那散了个干净,他错愕地看向既灵,怀疑自己听错了。
    绮碧上仙也惊了一下,不太确定道:“你刚刚说什么?”
    既灵缓慢而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你要让它把吃掉的精魄都吐出来,我才能把它交给你。”
    绮碧上仙打量她好半晌,才终于确定她是认真的,不免觉得好笑:“姑娘乃凡人,可能有所不知,仙兽一样要以天地精气为食,但凡被吃掉的精魄,吐是绝无可能再吐出来的,除非仙兽殒命,体内精魄才会自然消散。”
    既灵蹙眉不语,缓步走到赤黑狡身边,一手握住赤黑狡犄角,给冯不羁的钳制再加一把力,而后才抬起头:“那我就不能把它交给你。”
    绮碧上仙惊讶挑眉,很快,意识到既灵是认真的,那惊讶就成了不满和愠怒,平和的声音也像冬末春初的湖面薄冰,接连裂出缝隙:“我对你百般客气,你不该对我步步相逼。”
    “我不是想逼你……”说到一半,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既灵回头,就看见了拎着大笼子的谭云山。也不知他怎么找过来的,找了多久,这会儿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也因筋疲力尽而发白。
    相比之下,笼中的白流双倒精神得很,刚被谭云山把笼子放到地上,便咆哮着朝既灵或者说赤黑犼的方向猛烈撞笼子。
    既灵回过头来,看着绮碧上仙,缓慢而坚定地说完后半句:“我只是想帮她姐姐讨回公道。”
    绮碧上仙没懂:“谁姐姐?”
    既灵回手指了下笼子:“她。”
    笼内白狼骤然安静下来,一双兽类眸子在绮碧上仙、既灵和赤黑狡之间来回张望,似有些意识到了眼前局面。
    绮碧上仙因太过震惊而语调骤然升高:“你要为妖讨公道?!”
    既灵在绮碧上仙变了的脸色里,终于明白一件事,看起来再好说话的仙,也不过是“看起来”,他们的优越感是刻在精魄里的,讨论任何事情的首要前提永远是分清仙、人、妖,而非善与恶。
    忽地有人轻笑出声。
    众人循声去望,却是一直安静着的珞宓笑了,微微垂着的眼梢因为笑意平添几分无辜动人。
    她对绮碧上仙道:“我可是领教过这位姑娘的牙尖嘴利的,上仙你就别与她争了,快带着这畜生回吧。”
    绮碧上仙到现在也没弄懂这位平日与自己几无交往的羽瑶上仙跟着下来干嘛,但对于她从始至终的笑脸相迎倒颇为意外,故而也就听取建议,伸手召唤赤黑狡:“过来。”
    赤黑狡早就等不及了,立刻挣扎,奈何身上压着冯不羁,犄角上拦着三只手,简直动弹不得。
    既灵敛下眸子,知道多说无用,不是谁占不占理的事,而是人家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能听她说那么多的话,在仙人们心中,或许已经是天大的施舍了。
    一只手悄然无声地重新摸到后腰匕首,握紧匕柄,既灵深吸口气,正欲发力,手腕却忽然被人按住,紧贴在后腰动弹不得!
    既灵怒而回头,是谭云山。
    谭云山没说话,只轻轻对她摇了一下头,动作很浅,但眼中的光却和他手上的力道一样,强烈的不赞同。
    仙人们没注意到既灵背后的小动作,或者应该说压根不在意她的心思和打算,包括南钰,也认为她顶多是心中不快,嘴上说说。
    绮碧上仙等了半天已有不耐,索性抬脚向这边走来,准备亲自解救自家仙兽。
    既灵心中着急,又不敢动作太大,更要命的是谭云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竟然挣脱不开!
    冯不羁压着赤黑狡,干着急,却没辙。一来都是伙伴,动不动手都有各自道理,他该帮谁?二来,那个什么绮碧上仙马上就要到跟前了,他还泰山似的压着人家心爱的仙兽,压力很大啊!
    “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既灵忽然轻声问。
    谭云山一愣,随即点头。
    【这一次我肯定是追不上九天仙界了,但是下回再遇见为祸人间的,管他神仙妖怪,杀无赦。】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倔强,坚定。
    既灵知道他忆起了,又问:“那之前你说过话,那之后你也说过话,哪一句是你的真心?”
    谭云山第一眼就觉得既灵的眼睛好看,这会儿在月光下,在这样近的距离,他才意识到,美的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她眼睛里闪着的东西,清澈,热烈,让人着迷,也让人想守护。
    在听见既灵的决心之前,他说“收回先前的一笑而过”;在那之后,他又说“再收回‘收回一笑而过’”。哪一句是真心?对于说话的当下,都是。
    但对于此刻——
    谭云山毫无预警松开既灵手腕。
    既灵不再犹豫,寒光一闪,匕首出鞘!
    绮碧上仙距二人仅有两步之遥,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刺入赤黑狡胸口!
    赤黑狡一脸惊愕,却已经叫不出声了,这一刀正中心窝,神仙也救不了。
    既灵拔出匕首,让它死得瞑目:“你和那些妖怪不一样,你的心在右边。下次记住,这么重要的事情别随便乱讲……哦对,没有下次了。”
    赤黑狡魂归西天。
    笼内白狼呜咽,泪流满面。
    ☆、第32章 第 32 章
    赤黑狡的死像一道无声惊雷, 劈得三位仙人瞠目错愕;又像骤然而来的极度严寒, 将周遭一切都冻住,再听不见任何鸟兽声,连风都停滞了, 一片骇然死寂, 唯有白狼哀然低嚎, 或短或长,似有若无。
    “你、你怎么敢……”绮碧仙子离得最近,看得最清,却也最不敢相信。她的声音气得发颤,竟连一句质问都说不完整。
    既灵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纹丝不动, 就像悬崖峭壁中生出的草木,只知坚毅, 不懂低头。
    夜幕已降, 冷月如霜。
    视线突然被人挡住,月色也随之一暗,既灵怔了下, 才发现是谭云山挡到了她的面前。
    既灵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谭云山的后背, 也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样高,肩膀这样宽, 高得能遮住月光, 宽得能挡住冷风。
    “绮碧上仙, ”谭云山的声音自然亲切,语气云淡风轻,不像谈判,倒像话家常,“敢与不敢也已经做了,上仙与其纠结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如想想该怎么向天帝交代。”
    既灵再看不见绮碧仙子,索性低下头,嘴边不自觉勾出笑意。
    她同样看不见谭云山的脸,却完全可以想出这人现在的神情,一定满是虚情假意的温和客气,让人恨得牙痒痒却无从发火,只能暗自内伤。
    果然,绮碧仙子被倒打一耙得声音都变了调:“你们杀了仙兽,让我来交代?!”
    谭云山:“仙兽偷偷下凡,是上仙疏忽大意,死在人间,是上仙看管不周;我们区区几个凡人,哪分得清什么妖仙,不过一腔朴素正义,为民除害。”
    绮碧仙子:“你这、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
    谭云山:“上仙若真的恼怒,大可对我们动手,三个打三个,我们肯定不是对手。”
    白流双:“嗷呜——”
    谭云山一愣,眼中泛起浅淡笑意,一边弯腰去解捆笼的藤索,一边歉意道:“对不住,三对四,上仙可能要吃点亏。”
    笼子刚开,白狼便等不及地一跃蹿至谭云山身前,四脚抓地,后背弓起,对着绮碧上仙目露凶光,发出威胁般的长嚎。
    绮碧仙子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竟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用愤怒的目光来来回回看眼前的一众“刁民”,仿佛誓要将这干作乱者刻进眼里,心上,惩治簿中!
    已经快把脑袋埋进赤黑狡皮毛里的冯不羁仍是没躲过,那怒极的眼神就像利剑,扎得他生疼。但也不能怪人家绮碧上仙,谁让他全身心骑在人家爱兽身上,手里还攥着赤黑狡的犄角,怎么看都是第二主犯,主要帮凶。
    心情复杂地叹口气,一百二十岁的男子终于抬起脑袋,挺起胸膛,巍峨骑于赤黑狡的尸身之上,在绮碧仙子再次怒视过来时,还给对方一个沧桑的笑。
    这个一场极其漫长的无声对峙,然而并不是谭云山说的三对三或者三对四,而是绮碧仙子一人,对他们四个。
    尘华上仙和羽瑶上仙都紧盯着这边,但那随时可能出手的架势怎么看都不像要帮忙,反而更像要拉架。
    寂静是冷静心绪的好氛围,没人继续拱火,又吹着夜风,绮碧仙子的理智终于在怒火堆里扒出缝隙,露了头。
    她说:“你在故意激我。”
    谭云山好整以暇地看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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