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也是入定忘渊了,那我就再说明白点,”郑驳老上前,直到与天帝咫尺相对,“你这个天帝当得太久了,宝座也修得太高了,或许你心中曾有大德大善,但那德那善也早都成了俯视下的轻薄悲悯……”
    “青盏消失了一百年,你没发现,因为她只是一个仙婢;珞宓去翻仙志阁,害长乐无端转世,你没发现,因为这亦没影响到九天;我再不去九天棋室,你发现了,却也没细究,因为这不过是消遣之事,我仍占九天星运,没耽误正职……”
    “众仙皆说天帝公正严明,怀仁慈,却不徇私。可要我说,再多遇事时的公正严明也不过是亡羊补牢,若真有心,就该早有所察,防微杜渐……”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良久,才缓缓道出最后一句——
    “天帝,掌九天事,不怕有疏漏误断,有错处偏差,怕的是不思不察,怕的是迟钝慵懒。”
    仙壁内极静,静得像时间停止,静得郑驳老的尾音久久不散。
    天帝面沉如水,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谭云山心里有话,但此时此刻,不该他说。
    终于,天帝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忘渊,连流动都是静的:“我不思不察,迟钝慵懒,你为救一人,宁乱苍生。”
    郑驳老惭愧似的垂下头,后退两步回到原本位置,才坦然道:“所以天帝之位,你坐得,我坐不得,你尚可改进,我永世不行。”
    天帝再度沉默。
    他与郑驳老相交几百年,却还不如这一天一夜里了解的多。或许真像对方说的,他坐在高位太久了,变得淡漠,变得慵懒,习惯睁只眼闭只眼,习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行伏诛,六尘孔亮,山摇云动,天地无光,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厉莽出世,忘渊水干。”郑驳老突然正色吟起。
    及至后四句,谭云山才听出端倪,而郑驳老已经向天帝公布了答案:“这才是完整的上古星批,送给你,就当刚才那番数落的……补偿?”
    郑驳老云淡风轻的顽皮就像说的不是九天命劫,而是要不要来盘棋,可天帝玩笑不起来:“五妖之外可还有五行?金笼之外可还有六尘?”
    郑驳老笑笑,低缓下来的声音却是难得的认真:“世间万妖皆可占五行,世间万法皆可炼六尘,你既除不尽妖,亦灭不尽法,唯有带九天修行积福。”
    天帝领悟:“这不是命数,是轮回。”
    郑驳老:“对,所以根本就没有避劫之法,你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因何机缘而至,亦无法先行窥探如何渡之,能做的只有在那之前,修行自身。”他顿了下,再开口时,声音如寺钟,庄严悠远,“厚德者,天命所归,纵有灾劫,迎而化之。”
    明明不是什么好事,可谭云山却听得毫不慌张,甚至心神安定。郑驳老像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者,替你掸去了那些玄机上的浮尘,让你看透,看懂,原来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谭云山终于明白了为何放浪百年,天帝还能容他。放眼九天仙界,再不会有比他更胜任庚辰上仙这一司职的了。
    可惜,看得这样透,却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郑驳老说他讲这些是为了给被数落的天帝补偿,但谭云山觉得那更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胸口微微痛了一下。
    谭云山愣住,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对郑驳老的心如死灰感同身受,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其他异样情绪在他本应是心的位置鼓动,一下下,恍若针扎。
    余光里忽然有什么一闪。
    谭云山下意识望去,仍是光秃秃的仙壁,但仙壁之外,似有琉璃般的彩光。
    第72章 第 72 章
    异像发生时, 褚枝鸣正蹲在忘渊之畔解倒伏大树上剩下的那圈紫金索。
    起初他并未在意, 因为没声响, 没波澜, 就像日头照在河水上, 蓦地泛起光晃了一下眼睛。但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忘渊从不会“波光粼粼”。
    他立马抬头去看, 可哪里有什么光, 忘渊仍幽暗沉静,与平日无异。
    褚枝鸣摇摇头, 以为是自己生了幻觉,收回目光时, 又扫到了不远处的仙壁。
    素来无欲无求的渊华上仙难得生出些好奇——天帝、庚辰上仙和长乐仙人在里面说什么呢?放着威严圣殿不去, 偏在这里谈, 难道是一场恶战之后, 忽然欣赏出了忘渊之畔的风景宜人?
    褚枝鸣被自己不着调的瞎想逗乐了。九天之内,连南钰都算上,几乎无人能同感于他的快乐之点, 所以他大多时候都这样自娱自乐。
    重新开始解紫金索——他已同那白狼妖打下的死结奋战了不知多久——这回终于解开。然而没等他攥热,那绳索就咻地飞了出去, 如一条活蛇,一头扎进忘渊。
    褚枝鸣目瞪口呆,以至于都没注意手掌被紫金索蹭破的血痕。
    接着, 忘渊再度泛起光芒, 比之前更耀眼。
    这一回褚枝鸣看得清清楚楚, 那光就在紫金索钻入的地方泛起来的,就像极浅的水面下漂着什么宝贝,光芒破水而出,七彩斑斓,透如琉璃。
    “怎么了——”
    褚枝鸣闻声回头,发现仙壁不知何时已消失,三个身影正快步朝这边来,急切询问的是谭云山。
    褚枝鸣起身,隔着谭云山对天帝施了个礼,然后才回过来答:“忘渊突现异光。”
    “为何如此?”谭云山来到跟前,却未看他,而是直接面向水面凝望,然而那光已再度消失,未让他见到分毫。
    天帝和郑驳老亦然,见到的只是幽幽忘渊水。
    褚枝鸣实话实说:“不知。自我守忘渊以来,从未见过。但……”
    一个转折,六道目光霍地聚到他身上。
    褚枝鸣被这气势吓一跳,连忙继续道:“但刚刚被我解下的紫金索忽然自行飞入忘渊,然后这光就泛起来了,泛光处亦是紫金索入水之处。”
    天帝四下环顾,很快看见另外一棵树上还没来得及被解下的那截紫金索,立刻手指轻抬,口中默念。
    紫金索似微微动了两下,然仍被死结牢牢捆在树上。
    天帝微微蹙眉,破天荒感到了一丝尴尬。
    褚枝鸣从头看到尾,十分真挚地站在那里感慨:“那白狼妖也不知哪儿弄来的妖索,寻常仙术都无用,我刚才那个只能上手解了半天。”
    天帝不发一语,就看着渊华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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