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瘦子瞧着像是读书人出身。
    他的视线在玉芝脸上绕了一圈,见玉芝生得虽美貌,可是衣裙都很朴素,便抬着下巴对着中年壮汉哼了一声,道:“张奇虎,你动动脑子吧,陛下无子,林大帅是陛下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将来极有可能会过继给陛下,成为咱们大周的皇太子,未来的天子;而永亲王是陛下的亲弟弟,他和章王妃膝下也有一位嫡出的世子林涵,难道永亲王和章王妃不想让自己的亲儿子继承皇位?”
    中年壮汉听得眼睛都瞪圆了:“这么复杂呀……”
    瘦子又看了旁边这位美貌少女一般,见她大概是被这些皇室秘辛吓住了,大眼睛黑泠泠的,脸色苍白,唇色浅淡,便得意洋洋道:“再说了,章王妃的哥哥又是当朝太尉章端,那可是林大帅的政敌啊,双方恨不能把对方活活咬死,你现在居然说永亲王带着章王妃来甘州是走亲戚,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中年壮汉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从前面衙役的身子后面探头去看,发现一对对王府校尉骑着马过来了,后面就是永亲王的仪仗,忙捂住嘴巴不吭声了。
    静街结束,衙役们散开之后,挤在街道两侧的百姓这才敢行动起来,忙碌各自的事情去了,街道上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玉芝这会儿心有些乱,便带着阿宝进了街边的茶馆,点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让阿宝吃着点心,她坐在那里整理思绪想心事。
    虽然是庶出,她的阿沁也是陛下的亲侄子,若是也在甘州,地位不会太低,而许灵也确实说过阿沁如今身份尊贵位高权重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玉芝觉得自己抓住了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背脊挺直坐在那里,竭力回忆着许灵的原话。
    闭上眼片刻之后,玉芝终于想了起来——“他的确过得很好,位高权重,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他的敌人也很强大,而且失去理智,只是想弄死他,不计后果”!
    她拿了一个盐烤白果,轻轻地捏开,从里面取出了烤得发软的白果仁,大脑依旧急速运转着,总结着从许灵那里得到的信息和玉芝知道的阿沁的信息——人在甘州,过得很好,位高权重,有人一直想弄死他,陛下亲侄子……
    玉芝又试着总结甘州节度使林大帅的信息——人在甘州,位高权重,陛下亲侄子,章王妃娘家的政敌……
    这重合度也太高了……
    玉芝捏着手里的白果仁,脑袋轰的一下炸开——难道林玉润就是阿沁?!
    她的心怦怦直跳,都快要从胸腔跳出来了,太阳穴一阵阵膨胀,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又是期待……真是百味陈杂难以描述……
    阿宝一直在观察玉芝,见她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可是眼珠子一直在急速地转动着,分明是在动脑子想心事,而手里捏着白果仁,都快要把白果仁捏碎了,应该是遇到了难以决断的事,便不声不响用手剥着五香葵花籽,等待玉芝自己走出来。
    玉芝心里总算有了计划,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这才发现茶博士早把自己点的那壶碧螺春送来了,自己和阿宝面前各自放着一盏茶,茶香袅袅。
    她不由笑了起来。
    阿宝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玉芝,低声道:“姐姐,你擦擦脸吧!”
    玉芝这才察觉出鼻翼痒痒的,伸手一摸,发现是泪水,忙用阿宝的帕子拭去泪水,笑着道:“咦?我脸上怎么有水?是不是茶液不小心溅上了?哈哈,一定是了!”
    阿宝深深看了玉芝一眼,接过了帕子,道:“嗯,应该是茶液溅上了!”
    他把剥好的一把五香葵花籽递给玉芝:“姐姐,我用手给你剥的。”
    玉芝接了过来,一粒粒吃着,却食不知味,心道:不管林大帅是不是阿沁,如今都得想想个法子见许灵一下,得让许灵去提醒林大帅,章王妃手里有一种奇毒,无色无臭无味,若是误饮下,就会七窍出血而死……
    想到这里,她又忆起自己临死前所受的痛苦煎熬,身子颤抖起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种疼不是人可以忍受的……
    想到这里,玉芝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然后把碎银子递给阿宝:“你去结账吧!”
    离开茶馆后,玉芝忽然道:“阿宝,咱们去找寒星吧,我有很急的事情要见许大人!”
    阿宝“嗯”了一声,道:“姐姐,甘州军卫的军营不是在斜对面么?我这就陪你过去!”
    把许灵的名刺连带着一块碎银子一起递上后,玉芝和阿宝在辕门外等了一会儿,终于把寒星给等了出来。
    玉芝来不及扯闲篇,开门见山道:“寒星,我有急事要见许大人!”
    寒星是从军营里跑过来的,跑得满头满脸的汗。
    他一边擦汗,一边道:“大人去大帅府议事去了,是寒月跟着去的!”
    玉芝闻言,眉头蹙了起来,道:“寒星,我这件事很急,能不能我写在信里,你给许大人送去;或者我跟你过去,直接和许大人说……”
    见玉芝眼中满是急切,寒星想了想,道:“我可以去试试,不过大帅府门禁很严,我不一定能见到大人……”
    玉芝终于松快了些:“咱们尽力吧,我和你一起去!”
    寒星回军营里交代了一下,很快就出来了。
    他发现只有玉芝在那里等着,便道:“阿宝呢?”
    玉芝一边跟着寒星走,一边道:“我让阿宝先回去了!”
    又道:“前面路南有一家脚店,我去里面雇两头驴子咱们骑上吧!”
    寒星笑了起来:“不用啦!”
    他伸手指了指前面:“咱们俩沿着这道街往西走,走到前面十字路口再向南拐,约莫走一里地,就是大帅府了!”
    玉芝喃喃道:“原来这么近啊!”
    如果林大帅的确是阿沁,那她就想法子在这附近典个宅子住下,希望能够有机会看到阿沁……
    以后阿沁去哪里,她就悄悄跟到哪里去……
    寒星一边大步流星往前走,一边道:“你不知道么?甘州军卫与大帅府只隔了一道墙,就是为了保护大帅啊!”
    玉芝的脸都僵硬了勉强笑着加快了脚步,紧紧跟着寒星往前走去。
    大帅府外院正堂十分宽敞轩昂,正前方悬挂着当今天子承安帝亲笔题写的对联,全套的紫檀木家具,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一边的香炉里焚着檀香,颇为庄严肃穆。
    永亲王林昕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双目沉静看着外面的葳蕤花木。
    他生得颇为俊秀,瞧着还是青年模样,衣袍低调华贵,贵气十足。
    林昕的右手边隔了紫檀木雕花高几坐着的正是章王妃。
    章王妃身材小巧玲珑,打扮华贵异常。
    她天生一张雪白的小圆脸,柳眉杏眼,很是甜美,只是大约是思虑太过的缘故,眼尾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瞧着似乎比林昕要大好几岁。
    正堂廊下整整齐齐站满了丫鬟嬷嬷,都是章王妃的人,人虽多,却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章王妃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伸出白嫩的手指拨了拨耳环上垂下来的红宝石,大眼睛里满是委屈看向林昕:“表哥,阿沁是不是想着有了陛下护着他,咱们都没用了,还让陛下给他改了名字,叫什么林玉润,连玉牒都改了!他分明是不把你这生父放在眼里!”
    见林昕不吭声,章王妃继续道:“有了陛下做靠山,他连亲生父亲和嫡母也不放在眼里了,居然让咱们在这里等着!”
    林昕垂下眼帘,没有说话,神情依旧淡漠。
    章王妃就喜欢林昕这淡漠的样子,伸手去摸林昕的手,撒娇道:“表哥,阿沁年纪还小,不懂事,你得担负起做父亲的责任,怎么能让他长歪呢!”
    她的笑容愈发甜蜜:“表哥,你亲自去请阿沁过来,我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给你们父子做几样精致菜肴,你们父子好好饮一杯——父子之间血脉相连,哪有解不开的仇怨!”
    林昕听到那句“父子之间血脉相连,哪有解不开的仇怨”,心里一动,便吩咐道:“去叫张喜雨过来!”
    张喜雨是承安帝派在阿沁身边的大太监,如今担任了这大帅府的管家,林昕是林沁的父亲,自我感觉能够指使张喜雨这奴才。
    此时张喜雨,也就是张总管正在书房里劝说林玉润:“……大帅啊,这些年那姓章的毒妇给你下过多少次毒了?给你设置了多少陷阱了?坑害了你多少次了?她手上人命太多,满手鲜血,太肆无忌惮了,分明已经疯了,咱们得小心着些啊,不如找个理由不见吧!”
    林玉润扣上玉带,语气平静:“章氏愚蠢疯狂,不值一提,可是她的母亲是荥阳长公主,她的哥哥是当朝太尉章端,她的背后是门生故吏遍朝野的章氏家族。”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张叔,我们只有等,等到我们能够扳倒章氏家族的那一日,再来解决章氏。”
    跨出书房之后,林玉润忽然停住了脚步,背脊挺直站在那里。
    张喜雨上前一步,听到了林玉润低沉缓慢的声音:“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永生铭记。”
    第70章
    大帅府外院东侧有一排院子,其中东偏院是甘州节度使林玉润的外书房。
    东偏院内种满了翠竹,竿竿翠竹在秋风中瑟瑟作响,颇为凉爽。
    外书房原本是一明两暗三间房,只因为林玉润素喜阔朗,便被打通成了一个大通间,里面不过摆了几样书案桌椅,很是宽绰,林玉润一向在这里接见甘州的文武官员。
    此时外书房内坐了七八位甘州的文武官员,他们能够登堂入室,进入外书房内坐着,而不必在外面候见,自然都是林玉润的亲信。
    这些人中最显眼的当属许灵。
    许灵美滋滋坐在窗前,修长的手指拈着小巧玲珑的素瓷茶盏,摇了摇,然后抿了一口,笑眯眯看着在谈论甘州政务的同僚们,心情甚是愉快。
    此时正是下午将近傍晚时分,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照在许灵的脸上,越发显出了他的清俊白皙神采飞扬。
    其余官员见他如此得意,都笑了起来,道:“许灵,你坐那里做什么?晒你的小虎牙么?快过来和我们坐一块!”
    许灵正要从善如流起身,却看到大帅的小厮飞雪急急走了过来,心里一动,起身迎了出去:“飞雪,怎么了?”
    飞雪看了一眼外书房内,低声道:“许大人,寒星有急事来找您,正在府门外候着呢!”
    许灵想了想,看向飞雪:“这里你帮我招呼一下,我去外面看看!”
    寒星跟了他多年,性子很稳重,做事妥当,这个时候来找他,估计真的有急事。
    玉芝和寒星一起站在大帅府正门东侧的老柳树下。
    她抬眼看着不远处的大帅府正门,一想到阿沁很有可能就在里面,一颗心就似浸入了温暖的春水之中,飘飘悠悠,仿佛没有着处一般……
    寒星一眼看见许灵走了出来,忙道:“玉芝,大人来了!”
    玉芝忙集中注意力,随着寒星上前迎接。
    许灵有一段时间没见玉芝了,见玉芝似乎又长高了些,不由笑了,小酒窝深深:“玉芝,寒星,你们有什么事?”
    寒星看了玉芝一眼。
    玉芝眼波流转打量了四周一番,见午后街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靠近,便低声道:“大人,我听说永亲王和章王妃来甘州了!”
    许灵点了点头,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
    作为节度使林玉润的亲信,他倒是知道永亲王是林玉润的生父,而章王妃则是林玉润的嫡母,只是如今林玉润被陛下改了玉牒,得叫永亲王“叔叔”,叫章王妃“婶婶”了。
    玉芝垂下眼帘,心思如电,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这才抬眼看向许灵,轻轻道:“大人,我听说章王妃的胞兄章太尉在担任西南节度使的时候,得到了一种奇药,无色无臭无味,若是掺入茶酒汤粥,根本尝不出来,却能令人七窍出血,在一盏茶时间内死去。”
    许灵闻言一震,双目微眯盯着玉芝。
    玉芝毫不退缩,迎上许灵的视线:“大人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能够保证是真的。”
    许灵继续看着玉芝。
    章王妃多次毒害林玉润,这在京城官场并不是秘密,只是玉芝所提的奇毒,许灵倒是没听人提过。
    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奇毒么?
    玉芝见许灵面无表情,心中着急,忙道:“许大人,章王妃从来都没有理智,她是个疯子,她根本不考虑别的,只要让自己心里痛快!”
    想到章王妃的疯狂,玉芝心中着急,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了许灵的手:“大人,求您了,章王妃爱永亲王爱得发疯,绝对容忍不了庶子过得好,她一定会出手的!”
    许灵的手被玉芝攥得生疼,他凝视着玉芝,总觉得这一切太怪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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