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到:“保不齐就让她留下什么后遗症,从此成了个跛子,嫁不出去才好……”陆明夷悄没声地就出现了,在背后轻拍了她一记边笑嘻嘻地道:“三姐早啊!”
    明明还没吃早饭,陆佳人却觉得被噎住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你…你……想干什么?”
    不仅是陆佳人,连绿俏也摆出了一副紧张戒备的样子。家里上下谁不知道,四小姐与三小姐最不对盘。如今被抓了个正着不但没翻脸骂人,还无事献殷勤,肯定有阴谋。
    看着这主仆二人都跟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明夷简直要笑破肚皮。她跟这个三姐的恩怨也是由来已久了,不怪她们一惊一乍。
    陆家的二小姐和三小姐都是二姨太所出,但两人却是天差地别。陆宜人外貌普通,脾气温吞,平时在家里就跟隐形人一样,下人们给她起了个尊号叫好好小姐。
    而陆佳人却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又爱掐尖要强。二姨太一心指望这个女儿日后能找个好人家,也带契自己几分,所以从小格外宠她。
    陆明夷只比她小一岁,是名副其实的天之娇女。打记事起就有个姊妹处处与自己攀比,当然很不乐意。于是,两人的仇就越结越深。
    回忆往昔,陆明夷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青春简直就是与陆佳人的一部斗争史。如今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再有什么看不开的也看淡了。而陆佳人却仍盯着那些鸡毛蒜皮不放,说来也是可怜。
    想到这里,明夷不禁露出了几分悲悯的目光,直看得那主仆俩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三姐,以前我们有些误会,都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再怎么说我们都是陆家的女儿,以后就好好相处吧!”
    说罢,也不待她回应,背着手一瘸一拐地往饭厅方向走了。细雨犹自愤愤,但小姐都不追究了,她一个丫环也不能说什么,只能赶着去扶她。
    看着陆明夷那俨然如世外高人的背影,陆佳人好发了一阵子呆:“难道她伤的不是脚,而是脑袋?”
    可不是么,绿俏在一旁心有戚戚焉地点着头。
    陆家有规矩,各房的主子都在一块吃饭,不设小厨房。要是想添补些什么,就自己花钱让厨房单做。
    但规矩是规矩,上辈子陆明夷就很少出现在餐厅的大饭桌上。陆太太一味宠着她,她爱几点上课就几点去上课。她不喜欢陆佳人,不乐意跟她同桌吃饭,也都由着她。
    因此当陆明夷小步小步蹭进饭厅时,大家都有些震惊。难不成早上起床没留心,今天的太阳竟是打西边出来了?
    陆太太一下就站起来了:“我的儿啊!早就跟你说了,让人给你把饭拿到房间,你怎么又下楼了?万一再磕着碰着可怎么好!·”
    “没事的,妈。就这点小伤,多活动才好得快。”陆明夷满不在乎地笑着,拣着最下首的位子坐了。
    她是幼女,原该坐那个位子。可论起嫡庶来,也是能掰扯一番的。难得她如此主动自觉,大家不禁又愣了一愣。
    陆老爷很是欣慰,虽说女儿这次吃了些苦头,但因此懂事了不少也算意外收获。陆太太却是心疼得紧,这孩子看来是真被吓得狠了,连行事都变了,越发坚定了早点去白云观的决心。
    阖家上下虽然想法不一,但都觉得陆明夷是转了性。虽觉得奇怪,也都不甚在意。唯有跟在后头进来的陆佳人,坚决认定这个老四有阴谋。
    有没有阴谋暂时认定不了,但陆老爷却很高兴。他的子女不多,这样济济一堂地坐着,就忍不住想说上两句:“记得当年我留洋时,皇帝还住在紫禁城里。那时候总想着怎么为朝廷,为国家做一些事,把家庭看得微不足道。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已是年过半百的人。算是办了一些经济事业,也有了些虚名。想法却简单了许多,只要一家人平安团圆,就是最大的福气。”
    陆太太是陪着他从那段岁月熬过来的,听他这么说也有些唏嘘:“老爷好端端地怎么发这样的议论?”
    “只是见家里人齐全,有感而发罢了。”陆老爷捋了捋胡子,意犹未尽道:“我的子女中,益谦已经成家立业,日后更应踏踏实实做事,切忌眼高手低。与妻子也要互敬互谅,这样才是家庭稳定的根本。佳人、宜人和明夷是女子,若在前清只需要安分待嫁即可。但如今形势不同了,讲求男女平等。我也望你们日后能上进,成为对社会有用之人,就算是对于我和你们母亲一点小小的报答。”
    陆老爷身为一家之主,自有其威严。哪怕态度很是和蔼,也足够让满桌的人战战兢兢了。尤其是几个子女,更要表明立场,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这一长篇大论不打紧,可怜陆明夷眼巴巴地盯着桌上那碟翡翠烧卖,始终吃不到嘴里,真真是望眼欲穿。
    陆太太心疼女儿,不由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老爷的意思自然是好的,可也不看看场合,你这样一番演说下来,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太太说得对,是我一时忘形了!”陆良辅被这么一提醒,顿时醒过神来,于是大家继续用餐不提。
    陆家祖籍在淮扬,对于吃上头向来是很讲究的,单厨子就请了三个。一个主做中餐,一个主做西餐,还有一个专门从扬州请来的师傅,专做点心。他拿手的翡翠烧卖,双麻酥饼和千层油糕,一向是陆明夷的最爱。
    吃到了思念已久的翡翠烧卖,陆明夷走起路来份外有劲,脚都不觉得疼了。刚走到楼梯口,忽听得一个女声道:“陆大公子升迁的命令不日就下来了,怎么倒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难不成是你们科里闹着让你做东,入不敷出了?”
    是大嫂的声音,陆明夷忙朝细雨使了个眼色。两人配合默契,当即往杂物房里一闪,听起壁角来。
    隔着一道门看不见人,声音倒很清楚,只听陆益谦低声道:“阿婉,你总是这样拿我寻开心。若是我真的入不敷出,可就得委屈你随我一道受穷了。”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有什么法子呢!若你真穷了,以我的学历去给人做个家庭教师还是够格的,到时就换我养你!”
    这两夫妻又不是新婚,临出门还要打情骂俏一番。陆明夷禁不住翻了翻白眼,但心里却是高兴的。大哥大嫂感情一向很好,闯过这道命中注定的坎,这一世想必可以厮守到白头了罢!
    一阵轻笑过后,黎婉又说:“正经是正经,玩笑是玩笑,你且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了?说不准我还能替你分忧呢!”
    这回陆益谦却是实打实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杨次长上回大请客,为着明夷的事全家都没去赴宴。这次眼看我要摘了帽子上的副字,他非补请我们家一次不可。”
    杨次长?陆明夷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圈,不就是那位南京来的大员,他居然没事?这回大哥被她中途截了回来,没去接车。也不知道他是没遇到那刺客,还是别的倒霉鬼替他做了挡箭牌。
    她这边正惊疑不定,却听黎婉不屑道:“请客哪有作兴补请的,况且他还是你上官。以我看,说得好听是贺你升官,其实是瞄着父亲兜里那点银子才是。这一顿饭吃下来,也不知道要被他化去多少缘。”
    “虽然知道他的意思,却不好推拒。总理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如今国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罢了罢了,”黎婉对这些一贯不热心:“你这些衙门的公务我是不参与意见的,父亲说好便好。那刚才在饭桌上,你怎么不提?”
    “你没听见父亲说的那番话,平安是福。他老人家心中雪亮,明摆着不想卷入政府内的派系纷争,你说我怎么敢提?”陆益谦禁不住又叹了口气。
    “时间不早了,你先上班去。等回来咱们再慢慢想法子罢!”
    两人的脚步越行越远,细雨连忙推了推发呆中的陆明夷:“四小姐,大少爷已经走啦,咱们也回房去吧!”
    一推之下,她竟是纹丝不动,再细瞧瞧,连眼神都发直了。细雨只得半推半拉地一路把她扯了回去,边走边思忖:小姐最近实在是怪,三不五时就要发一回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陆明夷也在想这个问题。
    重生对于陆明夷是场从未想过的奇遇,从睁开眼回到家,到暗中筹谋顺利救下大哥,重新享受亲情,这些都让她沉浸在深深的喜悦中,完全没有余力去想其他事。
    但她毕竟不是上辈子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娇小姐了,在底层摸爬滚打除了锻炼她的身体,也赋予了她生存的智慧。
    大哥大嫂的这番对话勾起了她不算遥远的一丝记忆,就在福祥里大火的那一天,她曾收到过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陆明夷当时对小皮匠说了谎,那当然不是她表哥送来的,都沦落到棚户区了,还有什么亲戚来往。
    那信上只有一行字:“信业银行一案,疑点重重。欲知详情,明日请君一晤。”
    这封简短的信曾让陆明夷在一瞬间发生了许多联想,写信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信业银行是陆家最重要的一处产业,也是陆老爷毕生的心血。这样一家在上海数得上名号的银行,只因牵涉到了官司,不上两个月竟宣告破产。
    事后想起来,陆明夷也常感到不可思议。但想归想,时过境迁,她一没人证二没物证,连应该找什么人算账,她都不知道。突然冒出的这封信,并没有让她觉得惊喜,反而疑虑重重。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福祥里一场大火烧毁了所有的东西……陆明夷忽然遍体生寒,仿佛暗中有只眼睛一直在窥伺着。
    第7章 海上白云
    白云观的全称其实应该是海上白云观,与北平的那座白云观作区别,不过为着便利大家还是很有默契地把前头两个字省略了。这座从清末建起来的道观,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如今也算是香火鼎盛,丝毫不输给城隍庙。
    这里头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现任的观主,陆少炎。他是世家出身,自幼修行。除了精研道教经典,医术也非常高明,经常给附近的居民赠医施药。因此很得民望,大家都尊称他一声天师。
    说起这位陆天师与陆老爷的交情,是颇有些年头了。白云观能有如今的规模,离不开陆天师的经营,也缺不了陆老爷的帮扶。
    因此当他接到陆老爷的信,委婉地表示小女可能被某些东西缠上了,想请他作个法、驱个邪什么的。陆天师的行动是很迅速的,借着下元节水官圣诞就给陆家下了张帖子,请诸位女眷来参加祈福法会。
    在陆家,二姨太可以算个无信仰主义者。管什么漫天神佛,只要不妨碍她打牌就行。况且那天她正巧约了人看戏,陆宜人和陆佳人也要作陪。梅姨娘倒是想去,偏偏来了月事不方便。于是,最终赴约的就只有陆太太,大少奶奶和陆明夷。
    其实陆明夷本也不想去,她最近满脑子都在想一件事:如果前世大哥没有死的话,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又是什么人会从中得益呢?
    想了半天,没结果……
    没法子,明夷是家中的老幺,父母兄长对于她最大的期待就是好好读书。除此以外,关于银行或是政府的事是轻易不肯对她讲的。倒也不是歧视,只是在他们看来,她与这些事天然是绝缘的。
    最让人气馁的是,此局暂时无解。要是陆明夷敢跑去跟父兄说:陆家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之前就有人想刺杀大哥,银行很快会被人陷害倒闭,最终落得家破人亡,你们赶紧堤防一下吧!那一准是她的好日子先到头,家里就算不把她当疯子限制行动,也要把她当个傻子从此严密看管起来。
    思量良久,陆明夷最终给自己定下了十六字的方针:内外夹击,见缝插针,戒急用忍,徐徐图之。
    对内,她得尽快提高自己的话语权。只有她说话有分量时,父兄才会重视她的意见。对外,她还有一万块钱存在风门,风字号最擅长的就是情报买卖,日后必有用得上的地方。
    陆太太可不知道女儿正打得什么小算盘,跑这一趟主要就是为着她,明夷要是不去那岂不是本末倒置。时辰到了就亲自来揪她的耳朵:“一家子就等你一个,好大的架子!”
    “哎哎哎……我这就跟您老人家走还不行么!”
    被硬拽上汽车的陆明夷独个坐在倒座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外:“妈,你一向是信佛的,什么时候也凑起道家的热闹来?”
    “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要问!”陆太太一见她这个不谙世事的模样就有些犯愁,也不知道陆天师到底灵不灵验。若是不行,恐怕还得请龙华寺的多慈大师出手。
    又怕女儿不知道轻重,特意强调道:“陆天师是你父亲的好友,难得人家诚意相请,咱们自然要捧场。待会见到人,你可得放尊敬着些,他是有大道行的人。”
    陆明夷表面上笑嘻嘻地应了,心里却暗嗤一声才怪!陆老爷资助白云观已经很多年了,可除了他老人家,其它人从未踏足过半步。就算这回真是卖陆天师的面子,也该阖家前往才算尊敬。可二姨太带着头扫兴,陆太太也随便她们,似乎本身就未把她们考虑在内似的,岂不是可疑。
    且不说这边母女俩各有一番心肠,而大少奶奶黎婉明显是误会了什么,轻声问道:“妈,我听说陆天师是位杏林高手,附近百姓多得他的济,还有些人说他是慈航道人转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句话问得很是微妙,陆明夷心想:这慈航道人就是佛教中的观世音菩萨了,除了普度众生,还有一项重大的职司就是送子。大嫂与大哥成婚也有五六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难怪急切起来。
    陆太太也听明白了儿媳的意思,心里立即活动开了。陆天师的道法如何大家是不大清楚的,但他的医术高明却是有目共睹。既然来了,不妨让他给儿媳一并把把脉,看在老爷的面上,他总不会拒绝吧!
    “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最近正是时疫多发的时候。等法会结束,便请陆天师替我们几个都看看,也算是防患于未然。”陆太太主意一定,硬是把所有人都扯了进来,也算给儿媳遮掩一二。
    黎婉心中很是感激,当即半垂着头含羞应了下来。
    金香凑趣道:“这回我可是沾光了,不光能见着天师,还能凭空省下一笔医药费。下次再有这样好事,太太、大少奶奶、四小姐还得继续关照我才是。”
    陆太太平时是把金香当左膀右臂的,并不觉得她放肆,而是对着儿媳笑道:“你看这机灵鬼多会说话,好似我平日薄待了她似的。”
    “四妹娇憨可爱,金香聪明伶俐,都是母亲会调理人的缘故!”黎婉也抿着嘴笑道。经过金香这一插科打诨,车内的气氛顿时热络起来,不多时就看到了白云观的飞檐。
    此处离原来上海县的旧城墙颇近,处处透着古色古香的氛围,与租界大不相同,陆明夷看着很有种亲切感。
    正值下元佳节,观门口人头攒动,都是来敬香的善男信女。陆天师一早就遣了小道僮在门口迎候,她们一行人到时,三官殿的解厄法会刚开始。
    只见一道长身穿黄袍,戴紫金冠,手持法器在三官大帝前或拜或舞,口中念诵经文。周围香烟袅袅,锣钹阵阵,真是气派不凡。
    小道僮事先得过吩咐,在一旁小声解释道:“三官就是天官、地官、水官。水官大帝隶属太清境,乃是由风泽之气和晨浩之精结成,掌管江河水帝万灵之事。每逢十月十五,即来人间,校戒罪福,为人消灾。”
    陆太太连连点头:“阿囡,阿婉,快随我一同拜一拜。求水官大帝保佑我陆家家宅平安,人丁兴旺,无病无灾。”
    望着上方威严的神像,陆明夷原本有些浮躁的心忽而平静了下来,她在心中默念道:“三官大帝在上,信女蒙昧,稀里糊涂地就过了半辈子。既然苍天恩赐,许了我两世的机会,我必定不辜负这番美意,守住陆家,守住我的家人……”
    拜祭完毕,那小僮又一路把女眷们引到了后殿的客堂。黎婉眼看着那一重重殿门斗拱,真是气象不凡,问陆太太道:“听说母亲年轻时在北平住过一阵,不知道西便门外的那座白云观,比之这里如何?”
    陆太太还未及答复,只听一个爽朗的男声道:“夫人慈悲,那是长春真人弟子所建的道院,距今已有七百年了,鄙处如何敢比?”
    众人赶紧见礼,口称:“陆天师……”
    陆观主比陆老爷要年轻一些,今年刚届知天命之年。一身紫色道袍,挽了个单髻,相貌很是儒雅。“不敢当不敢当,叫一声道长即可。”
    陆太太自然也要客气一番:“久闻陆天师善心仁厚,经常捐助穷苦百姓,无数人因此得活,天师之号当之无愧。”
    “不过是尽力而为,况且这里头少不了你们陆家的功德!”陆天师并不居功,又把这顶高帽子送了回来。
    就这样彼此寒暄了一阵,分了宾主坐下,陆太太赶紧介绍道:“今天我特意带了儿媳和女儿一同过来拜见,那个穿白色洋装的就是小女。”
    “哦?”陆天师是知道此行的主因的,凝视向那个女孩看去,目光锐利竟不像五十岁的人。
    陆明夷只觉得这道士有些古怪,母亲明明是连着大嫂一块说的,怎么偏就盯上她了呢?虽说一时想不明白,但气势是不能弱的,坦然瞪了回去。
    两人就这么默默对视了半晌,并不见什么黄纸生烟,风中泣血的异状,陆太太急得手心汗都冒了出来。黎婉则生出些许不满,就算上了年纪无需避嫌,可哪里这样直勾勾盯着未出阁的年轻女子的。
    一片紧张的气氛中,陆天师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令嫒天庭饱满,灵台清明,眸如日月,晖晖皎皎;是个有后福的!”
    原来是相面啊,至于搞得那么紧张么!陆明夷一口气没提起来,险些把自己给呛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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