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唐伸手抹了一把被汗水蛰的睁不开的眼,不在周锦城身边,他有些稚气地不肯露怯,摇头说:“没事,谢谢姐姐。”
    他声音很轻,好像被晒闷了,有气无力的。
    那丫头闻言便拿帕子捂嘴笑,“柳州是比你们云城热些,一开始都这样,往后惯了便好。”
    丫鬟说的没错,周锦城进了孙老太太的屋,直到晚上都没再出来过。天色渐暗时,有个管家模样的男人出来领他们这些跟着周锦城来的小子们去吃饭,晚饭后,便给安置了地方。
    八个小厮睡一间房,大通铺,房顶和墙壁都薄,一点热气阻隔不住。几息之间,刚拿井水冲过的身体就变得粘腻。
    下人房晚上不点灯,其余几个小厮都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小声说话,阮唐跟他们不熟,并没接话,只一面听他们絮絮叨叨说些下午零碎听来的有关孙府的事,一面想周锦城。
    现如今周锦城两个舅舅膝下都还没有儿子,所以说起来,孙辈只他一个男丁,这回若真的不好,他的责任要更重些,安排给他的活儿也多。
    要招呼客人,要表现出哀痛,又不能过于失态。
    阮唐大概知道失态是个什么意思,但要哀痛,又不能失态——他糊涂了。如果周锦城在,他必要问个清楚明白。
    可惜这样分开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来之前,周锦城跟阮唐说过好几次,最近他不读书,按道理就不会经常用阮唐。阮唐记着。
    小厮们还讨论隐晦地讨论了会儿,到时候谁会被轮到守夜和跟着送灵的活儿。这些事情里有肥差,也有谁都不愿去的,比如守夜,一点油水没有,还平白担惊受怕。
    话题往灵异的方向去,跟周锦城无关,阮唐就渐渐不去注意了。他倒是觉得守夜很好,起码可以见着周锦城。
    再过一会儿,说小话的声音没了,被此起彼伏的打呼声代替。
    阮唐靠窗睡,他翻了个身,怎么都没有睡意。下人房不止墙皮薄,分的被褥也薄,还带着自打进了柳州,便氤氲不散的潮气。
    他睡惯了周锦城的床,跟这里简直是天差地别,再加闷热,前半夜便一直没能睡着。
    细瘦白皙的一具身体上裹了层汗,没挨到鸡叫,阮唐就轻手轻脚地起来,抱了被褥出去,先晾在竹竿上,又去打水冲洗。
    木门一夜大敞,管他们的婆子来叫人时,阮唐正在门槛上托下巴坐着。
    几缕晨光洒在他脸上,两只圆眼睛黑亮,冲她笑了一笑,婆子早起的不耐便扫去些,态度也好了点。她把那句“难不成在你们自己府里也睡这样晚吗”省去,只道:“时候不早,该起了,快去叫。”
    这样按着人家的规矩过了两日,第三天夜里,孙老太爷去了,阮唐听人说,当时是老太太和周锦城守在边上。
    这是喜丧,但碍于天热,只停灵三日便摆宴席。
    府里一下子忙了起来,阮唐也跟着忙,只不过没有方向。他在路上走着,在后院到处窜,谁逮住他指使个什么活儿,便立刻去做。就这样,一天也不得一点闲。
    可倒也没亏待了他,看阮唐那副单薄的身板,便没人指他去做抬重物挑水的活儿。只往来送句话,抑或是拿牌子领东西,还经常能得口刚出锅的热乎的吃食。
    这日下午,阮唐刚把两副洗好的羊下水送到厨房去,正在帮厨娘往大灶里添柴,有个没见过的丫鬟来喊他:“表少爷叫你,快来。”
    阮唐想想表少爷是谁,便起身就走。灶前太热,他顺手抹了把汗,周锦城见着时,便成了个花脸猫。
    他戴重孝,布料粗糙、做工简单,套在原来的衣裳外面。原本是板着脸,见了鼻尖侧脸糊上一抹炭黑的阮唐,神色才柔和了些。
    “干什么去了?”
    这个问题难答,不见他的这几天,阮唐可干了不少事,不知该先说哪桩。
    小傻子皱着脸想了想,心里动弹,微微低头,先上前拽住周锦城的衣角,喊了声:“哥哥。”
    “嗯。”周锦城拿手摸阮唐的头,又顺着侧脸滑下去捏住了他的耳垂揉了两把,“府里事多,叫你闲着是不行。我跟他们说了,就让你在后院不用出来,事儿还能轻些。累不累?”
    阮唐乖乖站着给他揉,等他把话说完,小傻子的胳膊已经圈住了他的腰,仰头看他,眼里水润润的,又黑又亮,浸满了干净的渴慕:“不累,我想哥哥。”
    晚风带来枝叶的清香,天高云阔,西边已看不见太阳了,是个夜晚前短暂的一段亮堂时分。周锦城没对他笑,只由他抱着,还把脸也贴在了自己胸膛上,小猫样地蹭。
    这会儿是下人的饭点,主子们也要回去暂且歇歇,灵堂正好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两个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阮唐安静抱了会儿周锦城,又开始小声地叫哥哥。
    周锦城还在揉搓手里那只绵软的耳朵,并不答应,阮唐也不着急,开始絮絮叨叨地数这两天得了些什么新鲜吃的。
    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能太长,周锦城把他从自己怀里推出去些,往他嘴里塞了块羊奶糖,又把个木头盒子放他手里,低头看着他说:“好了,回去吧。能偷懒就躲着偷会儿,没人说你。”
    阮唐两手抓着盒子,也不看里面有什么,只点了两下头,软软嗯了一声,听周锦城的话,乖乖转身走了,可走两步就回头看看周锦城。等他第三次回头时,被周锦城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拉住了胳膊,“盒子里是糖,要吃时再拿出来,拿出来就吃,捂在手里就化了。记住没有?”
    阮唐立刻停下,回身又抱住了周锦城,仰着头,是很认真地听的样子。
    周锦城被他那双眼睛看的心里突突的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想把一句能说完的话说上五句。
    前几天实在是忙,心里一直挂着,今日得空,原本只是叫小傻子来看看。可临到分开,周锦城说了两次让阮唐走,却一送再送,最后把阮唐送回了后院,在门口对他说:“晚上我守夜,要是不怕困的话,到时候让人来叫你过去。”
    阮唐的鼻尖有些红,手指描摹着木头盒子上的纹路,闻言急切地说:“我不困,一点都不困!我、我不喜欢睡觉,哥哥让我……”
    “知道。”周锦城这次没再跟小傻子纠缠,利索往后退了两步,道:“我走了。”
    第14章
    阮唐去了灵堂,一开始没有到周锦城跟前。时候还不是太晚,灵堂还有人,周锦城在牌位下的侧面坐着,他只能守在门口。
    等到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阮唐没来由抖了一下,听见周锦城叫他:“小唐,过来。”
    周锦城的远房堂兄也在——孙文清的爷爷与周锦城的外祖是兄弟,孙家男丁稀少,饶已是这样远了,也凑不出五个男孩儿。
    阮唐见礼后,就垂手立在周锦城身边。两人小声聊了两句,夜色浓重,孙文清没注意到,阮唐悄悄捏住了周锦城的衣角。
    那只软绵绵的手不很老实,没有耐心,只在衣角上捏了片刻,便探了几根手指进去袖管里,去握周锦城的腕子。阮唐的掌心有些凉,周锦城还觉到一丝粘腻——小傻子吃完糖没洗手。
    他们原先一面未曾见过,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过后,很快便沉默下来。灵堂满是香火味,周锦城往火盆里添了些纸钱,白纸烧成黑灰腾到空中,室内无风,很快又便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聒噪的蝉鸣停了,闷热也好了些,阮唐听见孙文清那边偶尔传来的几声悠长的呼吸,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周锦城也注意到,没等得了空子的阮唐做出什么动作,便一把将人搂了,抱坐在膝上,一手环腰,一手揉着阮唐站得已然有些发僵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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