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里的人虽都在偷偷打量孙笑的面孔,但他们都是熟客,认得段泽涵的脸,因此虽然有些坐立不安,却也没有起身落荒而逃,只是对段泽涵新带来的食客感到好奇不已。
    她一张面孔白皙得几近透明,手指好像稍稍一捏就会折了,纤细的指尖上透着一点点微微的粉色,举手投足都是说不请的贵气——这样的贵人,也能到这两文钱一碗面的地方来吃饭?
    段泽涵握着拳头警告地咳了两声,见还有些人依依不舍地盯着孙笑,干脆提高声音喊道,“老板娘,两碗阳春白雪面!”
    “段大人?”老板娘闻声掀帘从后边走出来,熟稔地一笑,“您怎么今儿个有空——哟,还带了新客人来。这位是……?”
    “在下姓蓝。”孙笑按住段泽涵的手,抢先道,“段大人说这里的面好吃,非要带我来尝一尝,打扰了。对了,替那桌的兄弟们也都上一碗一样的面吧。”
    “也就是寻常粗面罢了,全凭回头客们赏脸才勉勉强强经营了下来。”老板娘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像段大人这样的,可不就会是不是地替我带些新客人过来么!”
    “蓝某日后可能也要多来叨扰。”孙笑道,“……当然,若是这面真有段大人说得这么好吃的话。”
    “那我可得然我家那口子尽浑身解数给你做碗最美味的阳春白雪面出来。”老板娘笑眯眯地掀帘又回后边去了。
    孙笑瞧着她有些发福的背影,又看了看她简单挽起的发髻是整整齐齐,显然是个过日子极为用心的人。她一边接过段泽涵沏好的热茶捧在掌心,一边接着段泽涵前面的话感叹道,“你说得对,我也很久没有体会过真正的‘有家’是个什么滋味了……也许确实和这地方很相似。”
    “下官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勾起了大人的伤心事。”段泽涵有些懊恼,“是下官多嘴了。”
    孙笑淡淡道,“没什么,一些过去的事情而已,你不也一样吗?”
    蓝书和段泽涵一样是父母双亡的,而孙笑……她和这两人的境遇也差不多。只不过这两人已经没有了从头再来一次的机会,可孙笑却还追逐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只要积攒到足够的力量,她一定能……挽回一切,重新回到那平庸而幸福的生活当中去。
    面条很快就端了上来,清汤细面,洒一把葱花,上面还特地卧了一个鸡蛋,香气扑鼻。
    “这是专给新客人的。”老板娘这么对孙笑解释,“讨个吉利,说不定您以后也就成了小店的常客不是?”
    孙笑道了声谢,取过筷子轻轻地翻了一下面条,被蒸腾而起的雾气扑了一脸,顿时视线有点模糊。
    “大人快尝尝吧。”段泽涵迫不及待地催促她,“不过可得小心烫。”
    特别怕烫的孙笑闻言停住动作,挑起一筷子面条,苦大仇深地吹气降温。
    见她一脸认真专注的样子,段泽涵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接着赶紧用力地给憋住了,眉眼弯弯地说道,“大人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孙笑睨了他一眼,“为了吃口面把自己烫着,可不是让我以后都不敢来这家面馆了吗?”她又吹了好几口,见热气冒得不多了之后才低头吃了口面。
    劲道的细面吸了喷香的面汤,暖洋洋地从喉咙口滑进胃里,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舒畅了起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
    孙笑不禁喟了一声:这要是放在她之前经历过的某个世界之中,妥妥能上《舌尖上的x国》纪录片啊。
    段泽涵只看孙笑的表情,忐忑的心就放下了一半,这才吸溜呼噜地吃起他自己那碗面来,眼里带着笑意。
    大抵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别人且得到认可时,总是件特别让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孙笑对这碗面很满意,走时没有惊动老板娘,而是留下了不菲的赏银,悄悄带人离开了。她虽然口头上客气称道以后会再来,事实上掰着手指头算算,她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
    这样美味的面条,也不会再吃到第二次。
    “大人可还想再去什么地方走一走?”段泽涵问道。
    孙笑边接过侍卫首领递来的披风围上,边摇了摇头,“不了,出来这一趟比我想象的更耗时间,今日晚些时候还有事情要办,就不叨扰段大人了。”
    “下官可不觉得被叨扰。”段泽涵跟紧孙笑的脚步,笑道,“不过今儿下官想做的事情已经做了,皇城之中还有许多其他有趣的地儿,日后再一一带您拜访吧。”
    “那敢情好。”孙笑欣然接受,“我在皇城之中这么多年,还真没有好好逛过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都忙了些什么。”
    “大人是先帝和陛下的左膀右臂,自然忙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段泽涵说着,口风一转,“只不过您也要劳逸结合,别累坏了身子,偶尔出来走走,当作调剂也是不错的。”
    “那以后还就得靠段大人替我引路了。”孙笑朝他微微一揖,直起身子微笑起来。
    段泽涵看得呆了呆,随后有些尴尬地捏着自己的耳朵转开脸,“大人,下官送您回去。”
    “不必了,轿子一直跟在后面。”孙笑摆手拒绝了他,“天有些冷了,你也不要在外面留得太久,早些回府吧,明日还要早朝。”
    段泽涵回头一看,果然发现那顶挂着帝王信物的轿子一直不远不近地坠在他们身后,不知为何觉得周身一冷。
    ——帝王为何对帝师看得这么紧,好像生怕一个不专心她就会逃开似的?
    孙笑轻轻唤醒了他,“段大人,我先走一步。”
    “大人慢走,回宫路上小心。”段泽涵回过神来,亦步亦趋地将孙笑送上了轿,目睹轿子被严密保护着前往帝宫的方向,直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垂下脸来细细思索了一遍刚才心中闪过的想法,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
    轿子毕竟比不得汽车和马车,孙笑又晃了大半个时辰,才又重新回到了宫里。宫门口的侍卫甚至都没敢掀帘检查过她,就立刻放行了。
    正如段泽涵所说,这顶轿子里面的人如果不是雷霆钧本人,就只可能是孙笑了。
    而这两个人,几乎都是出入帝宫不需要任何人批准通行的,因而也就根本用不上检查了。
    孙笑坐在轿中,晃晃悠悠地想道:今天她和段泽涵在外面逛了这小半天的事情,是不是应该都已经完完整整传入雷霆钧的耳朵里了呢?
    第73章
    事实当然如同孙笑所想的那样,雷霆钧的眼线在孙笑入宫之前就已经把她这一天跟谁去了什么地方, 干了什么又说了什么话等等都一字不差地禀告给了雷霆钧。
    雷霆钧一面处理政务, 一面分心地听完了,才不动声色地问, “她还有多久到?”
    “已经入了宫,不多久就能到了。”大太监细声回道。
    “让她直接来见孤,”雷霆钧手中朱笔一顿,又补充道,“晚膳也在孤的寝宫里用。”
    “是。”大太监应了一声, 正要退下, 又被雷霆钧给叫住了。
    “段泽涵自从殿试之时就表现出对老师的在意了,去查查他私下有没有什么端倪。”雷霆钧冷笑着把笔扔下,“我看根本就是一个不怀好意的。”
    听见啪的一声, 大太监头皮一麻,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是。”
    想着孙笑马上就到眼前了, 雷霆钧顿时也没有了继续干正事的心情,他在殿内反复踱了几步,发觉自己内心有些焦躁便停了下来,摆摆手,“你去拦她吧。”
    大太监如蒙大赦地应了,小碎步跑出了殿门去截正在往东宫走的孙笑了。
    孙笑在被大太监叫住的时候, 压根也没有觉得惊讶,她就没觉得自己能安稳地直接回东宫过。
    她都又是偷亲雷霆钧又是私底下和段泽涵一同游玩, 如果雷霆钧在这节骨眼上还能忍得住、不动声色,那孙笑简直要对他甘拜下风。
    可是雷霆钧做不到,在他最心痒痒地想要听到孙笑承认她自己的感情的时候,他绝不能容许任何人的插足,也不会让任何可能对他不利的因素出现。
    “蓝大人留步!”大太监顶着两根冲天的翎子快步跑到孙笑轿前,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接着道,“陛下听说您回来了,让奴才来召您过去用膳呢。”
    孙笑很善解人意,“原来如此,那我下轿和公公一道步行过去吧。”
    她作势就要下车,大太监看着她撑在轿门上那白净纤细的手腕,冷汗都要下来了,“蓝大人,您身子不好,陛下既然准了您在宫中坐轿,您便这样一路过去吧,别难为奴才了。”
    孙笑抿了抿嘴唇,收回手,“那就劳烦公公带路了。”
    大太监松了口气,快步走到轿子一边,冲抬轿子的几人使了个十万火急的眼神。
    坐在轿子里的孙笑立刻感觉到前进的速度变快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太监这位置还真不好做。虽然人人都知道伴君如伴虎,可那也要看伴的是哪位君。先帝那样性格温和的要好相处得多,侍奉雷霆钧这样的嘛……就得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好随时掉头颅的准备。
    笑了一会儿,孙笑又面无表情地把笑意给收了回去,心道她哪里有时间去同情别人,自己在明面上不是一样被雷霆钧吃得死死的。
    轿子悄无声息地前行了会儿,又拐了几次弯,很快就接近了帝王的寝宫,孙笑执意叫了停,下轿亲自步行过去。
    大太监本来还要再拦,见孙笑态度坚决,距离又不远,才遂了她的意思,落后一步不近不远地坠着。
    “陛下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孙笑突然问。
    大太监微微一回想,倒也没完全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巧妙地说,“陛下上午阅了些折子,下午宣了户部的几位大人们过来商讨事务,谈了一下午,听到您入宫的消息,才让他们回去了。”
    “是我疏忽了,回宫本该立刻去见陛下,倒让公公多跑一趟。”
    “大人说的哪里话,”大太监立刻摆手,“奴才本身就是一条贱命,陛下说什么,奴才就做什么,若有什么惹大人不快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孙笑意味深长地一笑,“公公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大太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看孙笑,发觉她仍是一幅面无表情的样子,便以为那丝笑意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又垂首客气了两句。
    到了寝宫前时,大太监加快脚步赶在孙笑前面拦了她一下,“蓝大人,请将披风交给奴才吧。”
    孙笑顺着大太监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见到拖地的披风下摆已经脏了,确实不适合走进尊贵的帝王寝宫,于是伸手解开了系带。
    “老师来了?”雷霆钧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他唤道,“快进来陪孤下盘棋。”
    孙笑把披风交给大太监,迈过门槛走了两步,就看到雷霆钧盘腿坐在一张矮几边上,表情闲适地冲她招手,“听说老师当年手谈的时候,气哭了好几届的殿试榜首,早该和您讨教一番的。”
    孙笑上前几步,“……和陛下下棋,臣不敢赢。”
    “不行,老师如果有意输给孤的话才是大逆不道。”雷霆钧指尖搭着一枚黑棋把玩,懒懒一笑,指着对面的软垫,“今天,老师非赢不可。”
    “那就一局定胜负。”孙笑用手指拨了拨棋盘上一枚白棋,淡淡道,“无论是赢还是输,臣都不会和陛下手谈第二次了。”
    “老师还和孤讲起条件来了,”雷霆钧失笑,“不过一盘棋而已。”
    “一盘棋就足够解决很多事情。”孙笑意有所指地说着,掀起外袍坐到了雷霆钧对面,气定神闲地伸手,“敢问陛下要执那一方?”
    这两人现实中已经下着一场盘根错杂的棋局,可真正这面对面执子坐隐还真是第一次。
    孙笑既然有了蓝书全部的记忆,那么借着上帝视角的外挂临时抱佛脚也不是什么难事,便是让雷霆钧几分也并不忌惮。
    两人对坐对弈了许久,表情都由开始的轻松变得凝重,没有任何一方说话,安安静静的大殿之中,只有棋子偶尔落下时的“啪嗒”声响,和更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要知道,和人对弈,棋子不过是道具,更为重要的是窥破对方的内心想法。
    因而平时勾心斗角时还觉不出来,正面用黑白棋盘厮杀一局时,局面反而紧张得多。两人谁也不想认输,又都强得无法轻易落败,硬是僵持了小半个时辰也没决出胜负来。
    大太监进进出出两三回,见天都黑透了这两人还一幅不知外界变迁的样子,只能每次都默默退了出去。
    不知道为了多久,殿内凝重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咕噜噜”地一声,完全破坏了对局的紧张氛围。
    孙笑立时红了耳根,下意识地闭住了眼睛,捂了捂肚子。晌午那碗面确实垫了肚子,可这博弈实在太消耗脑力,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就饿得肚子都开叫了。
    雷霆钧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孙笑的表情,见她一脸羞愧欲绝,拧起的眉宇才微微松了开来——不过就是一盘棋而已,她还是那个她。
    一个念头的功夫,雷霆钧就伸手干脆地把整副棋盘上的棋子全打乱了,也不管这是二人你争我斗多久的心血呈现,尽数毁于一旦,才起了身,“孤甘拜下风,是老师胜了。”
    孙笑睁开眼时根本没来得及挽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陛下的棋力已经再不需要任何人来教了。”
    孙笑此时甚至都有些庆幸自己碰到的是这个年纪尚轻、还有些年少轻狂的雷霆钧,如果她晚来个十几年,碰上老谋深算的那个雷霆钧,恐怕想要全身而退也要相应地难上十几倍。
    “老师说笑了。”雷霆钧见孙笑也要从软垫上下来,伸手扶了她一把。
    孙笑果然跪坐得太久,有些腿软,好在先是撑了下矮几,接着又被雷霆钧稳稳地架住了,才没摔倒,“谢陛下。”
    雷霆钧握着孙笑的手臂又等了一会儿,见她面色恢复才松开手,对门口立着的大太监道,“传膳。”
    大太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小跑出去了。
    雷霆钧入了座,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师今日出宫去都做了些什么?都有趣么?”
    这一整天的重头戏总算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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