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话没说完,便被他打断,“别撒谎,这世上没有人能骗我。”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谢崇自然有底气说出这种话,胆敢在他面前扯谎的人,怕是早就在诏狱中受了全刑,如今尸骨无存了。
    周清不敢看他,索性闭上眼,破罐破摔的点了点头。
    第55章 情意
    谢崇鲜少能这么靠近周清, 女人身上的兰香无形无状,却又犹如层层叠叠的密网, 将他紧紧包裹住,一丝缝隙也不留。
    粗砺手指缠绕着一缕发丝, 他眼底隐隐透着几分猩红,“你既已知道我的心意?为何装作一无所知?为何不应?”
    经历了前世的梦魇,周清根本不敢想再嫁之事, 所谓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 此刻谢崇的情意十分炙热,毫无保留, 恨不得将整颗心剜出来, 捧到她面前。
    这一点她十分清楚,但谁能保证感情会永远这么醇厚,一直不变?
    当热情渐渐褪去,当她年华不在容颜渐老,谢崇会不会后悔娶了一个和离过的妇人?他身为指挥使, 只要稍有表示, 什么样的天香国色都会送到面前;她的出身远不及宁玉芜,除了调香外再无所长,也许终有一日谢崇会突然醒悟, 发现她没有那么好, 也不值得这样相待, 到了那时, 她该如何自处?
    修长手指捏住了柔白细腻的下颚,谢崇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女人眼底的慌乱挣扎他看的一清二楚,既是心疼又是恼火,冷着脸开口,“你何必害怕?本官不是罗豫,答应会一辈子对你好、对铮儿好,此言即出,便不会反悔。”
    周清摇了摇头,嘴里溢出低低的笑声,“指挥使可记得隋文帝?史书上说:初,高祖与独孤后甚相爱重,誓无异生之子。
    原本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老来却变了心,前有尉迟氏,后有宣华夫人,可见感情是靠不住的,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夫君纳妾蓄婢,也不愿与别人相争,或许指挥使认为小妇人和离过,不配拥有这些,但我本性善妒,根本改不了的。”
    说完,她握住谢崇的手腕,借力直接站起身子,挣脱开男人的钳制,淡淡道,“大人髓海有疾,受了多年的折磨,一直没有找到减轻痛苦的法子,去年遇上了小妇人,能用香料压制一二,让您觉得舒坦了,心中怕也生出误会,错把这种快慰当成感情。”
    周清两手按着香几,跪坐在蒲团上,不知为何,她不敢去看谢崇的神情,只能低着头,按部就班的调香。
    灼烫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如芒在背,好似能看穿她内心所有的隐秘。
    “今日时辰不早了,小妇人先将藒车香点上。”
    方才听到清儿的话,谢崇初时有些诧异,但他很快便理清了思绪,确定自己并非是什么快慰,而是切切实实动了情。
    他想得到这个女人,想光明正大的呵护她,想一辈子对她好……但他不善言辞,无法将心中的感情尽数吐露出来,只能气闷地坐回了蒲团上,贪婪注视着她。
    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谢崇并不后悔,起码他再也不必伪装正人君子,可以将脑海中的妄念尽数宣泄出来,免得逼疯了自己。
    许久没听到男人的声音,周清还以为指挥使已经被她说服了,岂料又过了半晌,他陡然开口,“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初心一直不变,清儿是否愿意嫁给我?”
    手上研磨香料的动作微微一顿,周清面颊烫的厉害,强自镇定道,“要是真能不变,就再说吧。”
    藒车香的味道很快在香房中弥散开来,髓海传来阵阵钝痛,让谢崇不由皱眉,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折磨,此刻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等到宣炉中换上了安神香后,痛意才慢慢消失。
    从香铺离开后,谢崇径直去了北镇抚司。
    一见到指挥使,谢一沉声通禀,“大人,去年岳州知府畏罪自尽,而后那些税银便再也找不到了,甚至整个郑家无一活口,怕是被灭门了。”
    黑眸中透着无尽的阴郁,男人手拿绢布,轻轻擦拭着绣春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做过的事情肯定会留有痕迹,郑临韬虽然不在了,但他的亲信却还活着,想要昧下八十万两纹银,势必要打通层层关节。”
    本朝立国不久,国库尚不充盈,那八十万两是岳州府两年的赋税,突然凭空消失,陛下大为震怒,命锦衣卫半年内查清税银去向,将之收入国库。
    即使岳州府与京城相隔千里,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税银失窃与诸位王爷脱不了干系,想要查明案件,定会遭到无数阻挠,半年之期,委实有些艰难。
    坐在案几后,谢崇翻看着岳州府递上来的信报,突然瞳仁一缩。
    郑临韬自尽后,郑家着了一场大火,满门五十五口,全都葬身于火海之中,但义庄收敛尸首时,拢共只有五十四具,少的人究竟是谁?
    “郑家怕是有人逃了,义庄缺了一具尸体,信报记载不明,你亲自去一趟岳州府,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指挥使的吩咐,谢一自然不敢违拗,他抱拳应声,刚要往外走,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昨日二少爷偷偷跟宁玉芜见了面,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谢一口中的二少爷,除了谢岭以外不作他想。
    谢崇面色一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这个堂弟会蠢到这种地步。
    税银失窃案尚未查清,户部尚书宁成风嫌疑极大,就算陛下尚未表态,满朝文武仍嗅到了异样的气息,不敢与宁家人走的过近,但谢岭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再与宁玉芜接触,为了美色不顾身家性命,与傻子有何分别?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谢崇摆手赶人,面容冷肃,显然是动了真火。
    谢一早就看谢岭不顺眼了,先前还敢陷害指挥使,若非他是老指挥使的独子,犯下这么多事,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怎可能安生活到现在?此刻他自寻死路,可就怨不得别人了。
    天色擦黑,谢崇回到府邸,还未等走进书房,便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堂兄且慢。”
    脚步微顿,等谢岭追上前后,他才迈过门槛,面上不辨喜怒,低声发问,“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何事?”
    看着坐在案几后的男人,谢岭心头仿佛被无数虫豸啃噬,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这么不公平,指挥使的位置让谢崇夺取了不算,就连玉芜也对他情根深种。
    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谢岭的呼吸不免急促几分,恨声道,“堂哥为何不愿娶玉芜表妹?她对你一片真心,无论是人品相貌,还是家世身份,都挑不出一丝瑕疵,哪里配不上你?”
    若清儿未曾出现,和谁成亲对于谢崇而言,都没有半点差别,甚至为了查案,他很有可能会同意这桩婚事。但此时情况全然不同,他心有所属,再也容不下他人,又怎会因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将清儿越推越远?
    “我跟宁玉芜只见过一面,她便生出了一片真心,可见这情意有多廉价,且她还是户部尚书的嫡女,堂弟最好与她保持距离,否则日后必定会后悔。”
    谢岭根本听不进去这种话,在他眼里,谢崇无比自私,惯爱抢夺别人的东西,无论是朝中职位,还是心爱的女子,他都不放过,像这种卑鄙无耻之徒,说的话怎么能信?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伯父伯母早就去了,堂哥的亲事按理应由我娘做主,她属意玉芜表妹,想让表妹嫁进谢府。”
    “那又如何?”谢崇面色不变。
    额角迸起青筋,谢岭倍感屈辱,他死死咬牙,还没等开口,门外便进来了两名侍卫。
    “将二少爷带回小院,好生看守,三月内不准出府。”
    听到这话,谢岭破口大骂:“谢崇,你才比我大一岁,竟然要禁我的足?你这个克父克母的丧门星,连我爹都是被你害死的,丧尽天良的狗东西,你根本不配!”
    无论谢岭说什么,谢崇都无动于衷,从小到大,再不堪入耳的谩骂他都听过,甚至多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此时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两名侍卫站在一旁,眼底皆流露出浓浓怒意,指挥使讯问囚犯的手段虽狠辣,但对待手下却不算苛刻,甚至还三番四次救过兄弟们的性命,极为重情重义,又怎能受到这等侮辱?
    他二人立刻冲上前去,三两下便将谢岭制服,由于怒意高涨,还冲着要害狠狠捶了几下。侯氏只得了谢岭一个儿子,十分娇惯,也没有督促他习武,因此这人只练了些花拳绣腿,比普通的衙役还要不如,当真是虎父犬子。
    谢岭被带走后,书房中终于安静下来。
    谢崇从袖中取出了银熏球,置于手中轻轻摇晃,听到合页转动的声音,不由暗自低叹。
    他知道清儿害怕,但却不能因噎废食,总沉浸在过去之中。若是如此,恐怕这辈子都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来。
    一个人的耐心有限,若三月之内,清儿一直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便只能另辟蹊径了。
    第56章 问罪
    谢岭被禁足的事情, 侯氏第二天才得到消息。
    此刻宁玉芜坐在堂中,就见姨母气的浑身发抖, 伸手狠狠在桌面上拍了一下,毫不留情的斥骂,“谢崇当真是个冷心冷血的恶鬼, 岭儿是他的亲弟弟, 说禁足就禁足, 他丝毫不念骨血亲情, 哪里对得起老爷?”
    听到侯氏的抱怨声,宁玉芜眼神不断闪烁,软声安抚, “姨母莫要心急,指挥使虽然严苛,但他到底也是您的亲侄儿, 只要好生劝说几句,事情便能解决了。”
    “劝什么?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岭儿恭敬孝顺, 为人本分,哪像他那样贪慕权势,使尽浑身解数往上爬,这种人汲汲营营,根本没有良心。”
    话一出口, 侯氏就后悔了, 宁玉芜的嫁妆极为丰厚, 万一她改变主意,不愿嫁给谢崇了,那该如何是好?
    其实侯氏完全不必担心这个,因税银失窃一事,偌大的宁家如同陷入泥沼之中,若是镇抚司再查到什么消息,宁成风户部尚书的位置就坐不稳了。所以无论如何宁玉芜都必须嫁给谢崇,利用他将所有对宁府不利的证据都给抹去。
    为了达到目的,就算使出下作的手段,也在所不惜,谢崇的人品究竟如何,根本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玉芜不是带了些香料吗?崇儿有头疼的毛病,若能安神静气最好不过,否则他也不必找了调香师傅日日焚香。”侯氏忍不住提点。
    “木密香能避恶驱邪,想来也能缓解头痛,只是私底下与谢大人见面,未免有些不合规矩。”先前谢崇说过的话,每一个字宁玉芜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只觉得自己的脸皮被生生撕下来,狠狠踩在了地上,这种羞辱的感觉,简直快将她逼疯了!
    在她心里,那人不过是皇帝养的一条狗而已,若不是为了他指挥使的身份,谁愿意嫁给这种声名狼藉的东西?
    侯氏巴不得外甥女能跟谢崇多多接触,宁玉芜容貌娇艳美丽,身上带着一股淡雅的气质,又颇有才名,比起普通的闺秀强了不知多少,只要相处的时间长了,不怕他不动心。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崇儿是你的表哥,只要不是孤男寡女私下相会就无妨,姨母陪着你过去。”边说,侯氏边拉着宁玉芜的胳膊,直奔书房的方向。
    谢崇正欲出门,便看到二人相携而来。男人浓黑剑眉紧紧皱起,心中升起了无尽的烦躁,但侯氏是长辈,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将那股邪火儿强行压下去。
    “崇儿这是要去哪儿?”
    谢崇淡淡答话,“北镇抚司还有不少公事要处理,侄儿必须过去。”
    “何必如此着急?玉芜听说你髓海有疾,特地带了木密香过来,你总不能让人白跑一趟。”侯氏生怕侄儿离开,急急说道。
    自打明白了清儿的想法,谢崇根本不欲与别人有半点牵扯,否则若生出了误会,想要将心心念念的女子迎娶过门,更是难上加难。
    俊美面庞上隐隐透出几分不耐,他斩钉截铁道,“婶娘,侄儿绝不会与宁玉芜成亲,您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吧,否则惹出祸事,到时候恐怕整个谢府都会受到牵连。”
    听到这话,女人娇艳的面庞登时涨成了猪肝色,两手死死抠着掌心,心里又气又急。谢崇果真如传闻一般,是个不通人事的混账,要不是他得了陛下的信任,掌管北镇抚司,自己何必上赶着来此处受辱?
    如今税银失窃案尚未查清,宁家根本脱不了干系,谢崇看到宁家人时,目光锐利如刀,身上也渗出浓烈的煞气。
    宁玉芜如坠冰窟,就连侯氏也有些胆寒,二人好半晌也没说出话来,等到身形高大的男人离开此处,才松了一口气。
    谢崇的态度冷漠至极,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他对宁玉芜没有半点兴趣。
    侯氏唉声叹气的往回走,一路上琢磨着该如何是好。谢崇身为长兄,他不成家立业,也不能给岭儿议亲,这是造了什么孽,才把这样的煞星弄回家?
    *
    周清并不清楚谢崇的想法,就算她知道,也没有任何办法。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太多也并无用处。
    这天雁回来到香铺,将她带到了云梦里。坐在马车上,周清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不知道郡主主动送信,究竟所为何事。
    云梦里有不少雅间儿,专门招待贵客,周清走进去时,便瞧见昭禾怀里抱着娉娉,坐在圆凳上,身旁的木桌上放着一尺见方的托盘,里面堆着许多锦帕。
    一看到她,昭禾面上的笑意越发浓郁,轻声道,“清儿,你以前还没见过娉娉呢,快过来瞧瞧。”
    前世里昭禾并未发现韩魏公浓梅香的阴谋,难产而亡,娉娉也没有机会活下来。但重活一世,一切都不同了,她只是出言提点几句,竟保住了这母女二人的性命,看着小姑娘玉雪可爱的脸蛋,周清心里一阵柔软。
    几步走上前,还没等她将孩子抱在怀里,耳畔便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响声,低头一扫,原来是娉娉手腕上系着一只铜铃,每当她挥舞着小胳膊时,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素白小手轻轻碰了下铃铛,周清眼神闪烁,试探着问,“郡主,此物从何而来?”
    不怪周清有此一问,只因铮儿身上也带了只铜铃,是周良玉亲手打造,上面的蝠纹委实费了不少心思,就算宫里有能工巧匠,也不可能弄出一模一样的东西。
    昭禾稍微愣了一会儿,很快回过神来,她将娉娉放在榻上,笑着答道,“只是别人送来的小玩意罢了,清儿何须如此在意?”
    郡主不愿说实话,周清总不能将她的嘴生生撬开,也就没有再问。她坐在八仙椅上,小口小口抿着茶汤。
    “今日把你叫过来,是为了谈生意。”
    “生意?”白生生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杏眼扫见桌上的锦帕,她恍然大悟,“郡主可是想弄些香料,放在熏笼中,使得锦帕上带着阵阵幽香?”
    京城中的绸缎庄不少,云梦里之所以能居于首位,是因为店铺中的布料品质上佳,就算是下等的料子,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由此可见,昭禾的要求有多高。她若是卖香帕的话,香料必须精挑细选,味道过浓十分刺鼻,味道过淡无法留香,很难选到合心意的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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