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堆卷宗直接丢在了苏蔷的书案上,梁辰紫居高临下,语气中没有丝毫情绪:“将这些卷宗重新誊抄一遍。”
    苏蔷忙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宫规,看了一眼那一厚摞的卷宗,有些惊讶地问道:“只是誊抄吗?”
    可再抬眼时,梁辰紫却已绕过了她坐在了后面的书案前。
    她刚坐下,便有江芙在内的几个宫女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与她说话,倒是梁辰紫却是淡然,只是随意应付着。
    只是胡典镜的动作倒快,在苏蔷再次开口时便现了身,笑意盈盈地将到了梁辰紫面前:“你可算是回来了,这几天当真闷坏了我,怎么样,这次出宫还算顺利吗?”
    梁辰紫扯了扯唇角,笑意倒是真诚:“还好,许久不见岩姐,这几日可还好?”
    眼睛瞟了一眼已经转过头但尚在犹豫是否插嘴的苏蔷,胡西岩笑着将梁辰紫拉起来:“这里人多,走,去我的书房谈。”
    无奈之下,苏蔷只好抽取几份仔细翻看了一遍,却见上面字迹工整,纸张也没有破损之处,有些奇怪为何要再誊抄一遍,便打算先放慢速度,等梁辰紫回来后再细问一遍。
    但她这一去,却是半日没有回来,直到用午膳时苏蔷才见到她,仍与胡典镜一起。
    趁着打好饭菜的功夫,她端着食盘在她们落座的长桌前停下,问梁辰紫道:“梁姑娘,那些卷宗只需誊抄一遍吗?”
    还不待梁辰紫开口,胡西岩却先皱眉道:“用膳时候不谈公务,怎的这么不懂规矩?”
    “你该不是还没开始吧?”抬眼看了看她,梁辰紫微有不耐,“五天后我可要用的。”
    既得到结果,苏蔷已然心安,解释道:“我已经开始……”
    “行了,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难道莫掌镜没告诉你咱们明镜局乃至整个宫城的规矩吗?阿紫是你的前辈,她说什么你只能照做。”胡西岩不再看她,摆摆手让她离开,“算了,有什么事情午后再说。”
    她的声音很高,引得膳堂中人人侧目,苏蔷无奈,只好端着食盘寻了张空桌子坐下。
    这几日都是她一个人用膳,不去找旁人拼桌,也没有人来打扰她,倒是清静,但许是因为她赶在了准点来用膳,此时膳堂的人似是比以往多了许多。
    江芙与另外三人说笑着进来,环顾四周,却没找到可容得下四人的空桌子,正发愁时,看见了只坐着苏蔷一人的长桌。
    用下巴指了指苏蔷,江芙与她们对视一眼,皆会意一笑,朝着苏蔷而去。
    “喂,新来的苏姑姑,你一个人占着这么大的桌子着实浪费,不如让给我们吧?”先将食盘放在了桌子上,江芙直起身子,皮笑肉不笑地对苏蔷道,“我们还有正事要趁着用膳时一起商议,苏姑姑来了几日也没什么要务在身,想来也不赶时间,应该不会介意再换一张桌子吧?”
    自然听得出她语气中的明嘲暗讽,苏蔷放下碗筷,略一收拾,站了起来,微微一笑:“江姑娘说笑了,好好的人有谁会介意一张桌子?”
    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地站了起来,江芙倒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得意,也来不上回味她话中的意思,忙招呼着张思衣她们落座。
    周围却有人听见了她们的对话,皆是掩嘴而笑。
    “这个江芙,被人骂了都听不出来,简直愚不可及。”哼了一声,梁辰紫侧头对胡西岩道,“岩姐,这样的笨人,你以后还是少用。”
    胡西岩倒是不以为意,吃得正香时,突然听到梁辰紫与她说话,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什么,谁骂了江芙?”
    眸底几不可察地掠过几分嫌恶,梁辰紫无奈道:“没事。”
    端着食盘的苏蔷环视四下,看见钱九凝与另外一个连用膳时都神色凝重的宫女相对而坐,便走了过去:“请问两位,我可以坐这里吗?”
    印象中好像名唤吴蓬的宫女并未抬眼,但钱九凝却忙点了点头。
    苏蔷记得吴蓬与李大衡一般,都隶属于明镜局的武门,虽然也是习武之人,但性子却显然闷着,全然不见大衡身上的大胆开朗,就如同戏文中的江湖侠客,虽仗剑却独行,而且这几日倒是不见她与本门的多有来往,反而都与搜证门的钱九凝关系密切,只是她们两个都沉默寡言,即便在一起也是很少交流。
    但钱九凝还与闷声不响的吴蓬有所不同,虽然文静内敛,却也顾及着人情世故,即便与苏蔷不过点头之交,但显然对她亦有好感,思虑许久才开口低声对她道:“苏姑姑不要与她们介意,无论在宫里头何处当差,刚开始总是要吃些苦头的。”
    被孤立几日,能听到真心关怀之言自是暖心,苏蔷微笑道谢:“我明白,谢谢你。”
    但虽艰苦却仍一无所获日子的确难熬许多。
    她将那一摞卷宗粗略数了数,按照自己的誊抄速度算了算,认为五天完成几乎不可能,所以半刻也不敢松懈,甚至没有喝口热茶的功夫。
    李大衡虽在她前面的书案坐,但因为她是武门的门主,经常在后院的木兰苑给门内宫女指导功夫,极少会在镜书房出现,不过每次过来都会特意与她说几句话。
    可尽管晨时挑灯,午后不休,到了第三天晚上,眼前的卷宗才只是少了一半而已。
    已再无旁人的镜书房中,烛光之下,苏蔷揉了揉眉心,疲惫得浑身酸痛。
    虽然夜色已深,再过半刻便是青镜院熄灯上锁的时辰,但她并未回去的打算。
    在晚膳后她便决定通宵赶工,也提前将此事告知了钱九凝,因为这算得上她在明镜局的第一份差事,绝不能授人以柄。
    打了个哈欠,她重新拿起笔,翻开下一份卷宗。
    这些差不多都是明镜局三十年前的旧案,但几乎清一色不是偷窃便是栽赃,案情简单结果清晰,虽然没什么参考价值也算得上奇闻异事,而且也可顺便了解明镜局的案情分析,倒也不觉无趣。
    不知不觉中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无意间抬头,看到窗外的柳树蒙着浅浅月色,苏蔷伸了伸腰,想了想,放下了手中的笔杆。
    提着纱灯,关了门,她朝后院走去。
    后花园风景极好,只可惜她这几日一直无暇欣赏,反正青镜院已经回不去,倒不如趁着月色在花间亭休息片刻。
    第41章 明镜高悬(十三)月夜
    月色清辉静悄悄地洒在院中, 后花园清幽平静,干脆将宫灯熄灭随手放在一处花坛上,苏蔷伸展着臂膀漫步其中,闻着花草香气缓缓朝着花间亭而去, 只觉身心舒畅,连日来的疲倦也去了几分。
    曲径通幽,花间凉亭, 细水长廊百转千折, 夜间的后花园别有风味。
    明镜局许多人都有在午时暮晚来此小坐畅谈的习惯,三五成群, 或看书赏花或低声细语,甚是怡情悠闲。她初来乍到, 明镜局中除了大衡之外几乎都对她疏离孤立, 虽然没有闲情逸致来此闲坐片刻, 但却不由得感慨宫中果然等级分明, 明镜局的待遇远比浣衣局要优渥许多。在浣衣局时, 唯一能歇息的地方也唯有寝居, 而为了避免遮蔽阳光, 莫说院中, 连附近都不见一棵高树, 到了夏日, 只怕会炽热无比。
    思及织宁她们,苏蔷免不得忧伤。
    自从来到明镜局,一日所说过的话不过寥寥, 而她也并非遗世独立的仙人,唯留自己一人时也难免心生孤寂之感。
    不知不觉中,沿着花间小径已靠近花间亭,突然,苏蔷脚下蓦地一顿,瞬间警惕。
    她竟听到了隐隐的闷哼声,似是因痛而发。
    迟疑片刻,她放轻了脚步,继续向前。
    拐角处有处长廊,向北的尽头便是几处花间亭,而那个声音显然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借着月光,她站在小径的长廊入口,向北探身望去。
    最近的凉亭里,石案上放着昏暗的宫灯,有个模糊的身影坐在石案前,闷着痛哼声退去了左肩上的衣裳,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一个并不大的火把。
    眼看着她将火把凑到了左肩上,苏蔷细看之下,不由得惊呼一声。
    火光照亮了那人从左肩再向下的大片红疹,触目惊心。
    几乎同时听到了不远处的动静,那人一惊之下,动作利落地将衣裳拉了上来,脚下似是生风一般,片刻间便掠到了她的眼前。
    苏蔷惊魂未定,忍不住后退两步,但还是认出了眼前人,不由得一怔:“吴蓬?”
    将手中的火把向前凑了凑,吴蓬微眯了眼睛,似是十分吃力,但显然也认出了她,原本狠厉愤怒的眼神渐渐收敛了锋芒,却没有消减半分,而是悉数藏进了眸底。
    触到她在灼灼火光下的眸光,苏蔷蓦地心惊,半晌没有回神。
    直到吴蓬转身,到了凉亭下灭了火把提了宫灯欲离开时,苏蔷才想起了什么,忙向前赶了上去:“吴姑娘,你方才是不是想用火疗伤?”
    却并没有打算与她多言,吴蓬脚下未停,继续向前,清瘦的身影在月光下愈发寂寥。
    见她如此,苏蔷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但想到自己那年在去府衙的路上也曾生过红疹,若非被一位心善的老乞丐用土方子医好,只怕早晚也会伤及皮肤,恻隐之心一起,便略抬高了声音道:“你若是再往前走,我明日便将此事告诉你们门主!”
    她已算是重病,却趁着深夜一个人躲在后花园以火止痛,定然是不愿被旁人发现。
    果然,吴蓬虽又向前走了几步,但还是停下脚步,眸中尽是不甘与愤懑。
    许是因为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苏蔷虽觉得她的目光凌厉如刀,却不再有方才那片刻间的惊惧,倒对她能强忍疼痛而多了几分怜悯与敬佩。
    看那片红疹应是已经生出了些时日,可白日里却不见吴蓬有半点不适,心性如此坚韧,实在难得。想当年,自己只是手臂上起了巴掌大的一片,她便痒痛难耐,若非那个老太公从旁阻止,早已按捺不住将手臂抓烂。
    她只站在原地,苏蔷便走了过去,问道:“你病得很重,为何不去御药房问些药来?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更严重的。”
    吴蓬被逼之下才停下了脚步,甚是勉强地开口:“我不能去。”
    这是苏蔷第一次听见吴蓬开口,倒是与她的性子相称,即便闷着嗓子,也透着朗气。
    “不能去?”只惊讶了片刻,苏蔷便猜到了其中缘由,试探着问道,“你是怕旁人知道后无法再留在明镜局?”
    眸光黯了黯,吴蓬点了点头。
    明镜局的入选考核甚是严格,武门的宫女主要承担追捕之责,对身体状况的要求便更为严厉,即便成为武门门人,但一旦被发现身子不适便会被逐出明镜局调入其他司局,也是半分松懈不得。虽然偶尔的伤风发热生疹应该也不会直接决定一个人的去留,但没有人能绝对保证自己的病情会如何发展,倘若被发现当真病重便迟了。
    苏蔷自然理解她的心情,思虑片刻,道:“可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你为难,我可以替你去御药房拿些药来……”
    虽然直视着她的目光,但吴蓬不为所动,并未开口,显然并不尽信眼前这个与自己并无交情的人会真心出手相帮。
    “你既不信我,纵然我想办法从御药房拿来了药,想来也不会服用吧?”见她疑心深重,苏蔷默了一默,解释道,“你可以不相信我只是出于好心,但我本就在明镜局孤立无援,愿意帮你与你隐瞒病情的原因一样,都是为了能留下来。再说,若我有意害你,也不用大费周章,只需对大衡提一句便可。”
    又沉默片刻,吴蓬却知道除了信任她之外已无他法,开口道:“即便你帮了我,我也不一定能帮得上你。”
    “无妨,至少你不会落井下石。”见她终于松了态度,苏蔷安了心,问道,“这些红疹是因何而起,平日里有什么症状?若是越详尽,御药房开出的药便越有用。”
    “御药房对明镜局的用药向来严苛,即便是掌镜过去也不一定能顺利取药,”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吴蓬犹豫了许久才道,“我一直都是从绯烟宫的阿晶那里拿药的,她与尚衣局的虞善是同乡,只是连妃娘娘近日身子不适,她一直脱身不得,所以这两日的病情才严重了些。”
    宫城中宫人数千,大都生病而不得医,莫说能从太医院请来太医确诊,就连自我诊断直接从御药房取药都难于登天,所以略懂医术的宫女便在宫中炙手可热。
    而浣衣局的虞善便是其中之一,据说她母亲在出嫁之前在民间是个医婆,除了接生之外也懂些医术,后来虽然不再做这些营生,却还是将一身本领传给了自己的独女。
    所以,有些宫人生病后便会找她求医问药,而且也会多少拿些银钱来做酬谢,所以也算各得其所。但因为宫规明令宫人之间不可私相授受,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虞善开出的药方也不会直接给来求医的宫人,而是交予与自己合作的同乡阿晶,由她将最终配好的草药捎带给病人。当然,阿晶是如何取得草药便不得而知了。
    没想到宫中竟还有如此门道,苏蔷想起所认识的那个虞善,也记得那日在清水洞见过绯烟宫的阿晶,倒是有些意外,问道:“既然阿晶手中有你的方子,那直接去绯烟宫找她就可以了?”
    “不,她很谨慎,一般都与我们约在绯烟宫外,有时也会自己送过来,但绝不让我们去绯烟宫找她,免得落人口舌。”吴蓬轻轻摇头,道,“即便去了,也会被拒之门外。所以,在连妃病愈之前,是拿不到药的。”
    苏蔷想了想,问道:“倘若有虞善作陪呢?”
    吴蓬愣了一怔,似是从未考虑过此事,道:“她应该会见,只是除了找虞善看过几次病,我与她并无交情,想来她也不会同意与我走这一趟。”
    “我倒是与她有些来往,说不定会帮上你的忙。”苏蔷安慰她道,“再过两个时辰我便去一趟尚衣局,为免惹人怀疑,你还是留在明镜局为好。”
    吴蓬迟疑了片刻,道:“可之前我巡夜时经过镜书房,见你正在赶工,能抽出时间吗?”
    “无妨,我这几日有些累了,走一走也未免不是件好事,”她微微笑着,问道,“既然今日是你巡夜,也必定有大门钥匙,我早些过去,应该能在上值前赶回来。”
    吴蓬皱眉道:“但倘若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你不能按时回来,便算迟到,对你留任明镜局没有什么好处。若是你因为我而被遣出,我也无能为力。”
    苏蔷也知道她所言有理,宫中最不缺的便是意外。
    略一思索,她道:“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需要大衡帮忙。”
    听到她提到门主,吴蓬显然有些紧张无措。
    她忙解释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你的事,只会说自己有私事需要处理。但是,还要麻烦你提前将她唤醒,不要误了我离开的时辰。”
    纵然有些犹豫,但吴蓬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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