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蔷没有回答,但答案却已经显而易见。
    在过来之前,她便已经见过为沈妍验身的医婆,虽然能认定沈妍的确已非处子之身,但无法确定她是何时失身,所以即便那晚发现了她与沈熙衣衫不整,也不能断定是沈熙毁了她的清白。
    苏蔷一直都觉得刘洪品在这件案子中绝非只是目击证人这般无辜,现在看来,如她所料不错,也许他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恐怕在沈妍遇上他之前,他便已开始了接近并取信于她的阴谋。沈家的马无故受伤,应该就是他阴谋的开始。而后,他伺机靠近沈妍,并以沈熙好友与虔诚香客的君子假面劝说她留宿青林寺,深藏的目的绝非表面上的善意。
    “可是,为什么那僧人要给我们下药?小姐和我与青林寺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这么做?”纵然已经猜到了什么,璇儿仍是有些半信半疑,但脸色却已然惨白,喃喃道,“可不对啊,我与小姐饮用了同样的茶,为何我一觉睡到天亮,小姐却还能出去与刘公子相会?怎么可能,难道……不,不会这样……”
    眸中尽是恐惧,璇儿已不能再说下去,无力地抬手捂住了嘴,颤着身子瘫软在了地上。
    低低的抽噎声闷在小小的禅房中,被屋外的磅礴大雨盖得压抑而慌乱。
    苏蔷叹了一声,抬手唤来了吴蓬,与她一起将依然浑身发颤的璇儿扶到了床榻上坐下。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你家小姐虽然受尽委屈却对你只字不提,定然是不愿你跟着担惊受怕,如今便是你能为她报仇的时候。”直到璇儿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苏蔷才低声问道,“有一些事情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在来青林寺的路上,她曾问璇儿是否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她承认了,但当时她的反应却明显有些异常。
    她对自己的那个问题不仅没有表现出半分疑惑,反而有些迟疑未决,说明她明白那个故事意味着什么,却在一时间不能决定是否要回答。
    再回想起他们那天去沈家时,璇儿似乎一直有意无意地要将沈妍将馥园的湖与桥命名的消息透露给他们,甚至毫无顾忌地告诉他们那湖水对面便住过沈熙。他们也正是因此而推断出沈妍对沈熙的感情应已超越普通的兄妹之情,所以,苏蔷怀疑璇儿可能是特意将那些事情告诉他们的。
    果然,璇儿并没有否认,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无措得让人心疼:“苏姑娘,难道小姐当真是在那天夜里被,被……”
    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只怕那个事实已经将她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现在看来,应该不会有错了。但你也是无辜的,若想替你家小姐报仇,一定要将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如实说出来,唯有如此才能将有罪者缉拿归案。”轻叹一声,苏蔷劝慰她道,“更何况,你家公子也被牵连其中。”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似是有些恼恨自己的无能,璇儿语无伦次地道,“我知道小姐她对公子有爱慕之心,一直都很担心,毕竟他们是名义上的兄妹,他是不可能娶她的……而且我觉得公子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最近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避开小姐,所以小姐总是黯然伤神。后来,后来从青林寺回来后,小姐整日里魂不守舍精神恍惚,连平时最喜欢的玉笛都未曾拿出来过,我原本以为她是因为公子与公主的大婚而伤心。没想到后来她告诉我她将玉笛在青林寺赠送给了刘公子,我以为小姐终于找到了心上人,十分替她开心,可奇怪的是小姐的心情却并未有所好转,反而愈加心事重重……”
    直到刘洪品到沈家提亲,得到消息的沈妍在独处时并未有何反应,却在沈家人质问她时性情大变,不仅态度坚决不听劝说,还在与沈熙大吵一架后趁着他入宫办事离开了沈家。
    离家出走的事,她只告诉了璇儿一人,直言自己心意已决,唯一所求便是希望璇儿能帮她一个忙。
    那时的璇儿并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唯有答应,也从未想过那一次分别便是永诀。
    她吩咐璇儿的事,便是倘若有人找到那一副“鹊桥归路”的画并加以询问,便将馥园中鹊桥银河与玉笛送人之事如实相告,但要尽量做得看似无意。
    如此一来,便是要将她爱慕沈熙后来又移情刘洪品的事情昭告天下,只怕京城中很快便会流言四起并会因此毁了她的清白名声。璇儿明白其中利害,自然不依,但沈妍竟因此以死相逼,她这才意识到小姐似早有筹谋,只好应下。
    但她没想到,待小姐让她等的人来时,竟是在她香消玉殒后。
    所以,那天她在馥园中才会将那些事全部透露给他们,但绝不相信小姐是被自家公子所害。
    原来一切都在沈妍的计划之中。
    暴雨转眼即逝,没想到这么快便能看见雨过天晴,苏蔷站在门口,垂眸看着滴滴答答地沿屋檐落下的稀疏雨滴,问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云宣道:“将军以为如何?”
    “有些不可思议,但真相应是如此。”亦有些感慨,云宣道,“沈熙是被冤枉的。”
    苏蔷忧心道:“可一切都只是推断,我们依然没有证据。”
    云宣的语气笃定:“证据就在这深山之中。”
    明白他的意思,苏蔷蹙眉道:“那两个小僧人吗?只怕凶多吉少。”
    “他那样的人,一定不会留下活口,想来是将他所犯下的罪行栽赃到了他们身上,这才让青林寺有所顾忌,从而对他们的失踪缄口不言,”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经过的几个僧人,云宣道,“看来,还是要找慧能大师好好聊一聊。”
    苏蔷点了点头,有些迟疑道:“可就算找到了他们,也不一定能替沈熙沉冤昭雪。”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有些事情无需太过计较,到时自有定数。”知道她所言的确是事实,即便找到了那两个小僧人那真凶也有可能推脱得一干二净,云宣默了一默,劝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自有恶报,既是天理昭彰,即便是老天也会帮忙的。”
    勉强笑了笑,但不知为何,苏蔷总觉得好像还是遗漏了什么。
    窗外有风来,刮得桌案上的经书哗哗作响,像是有不甘的控诉一般。
    第60章 鹊桥归路(十五)真凶
    虽然山路泥泞, 但他们还是连夜从青林寺赶回京城,只是下山不久便在路上遭人拦截。
    纵然那些人身穿黑衣蒙了半面,口中还喊着“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贼话,但显然绝非一般的山贼这么简单。
    这条乃是从青林寺回京的唯一道路, 而青林寺的香客不乏高官显贵,所以官府早已将附近的山贼盗匪收罗得一干二净,无人敢在这条路上随意撒野。更何况, 那些人的目的显然不是劫财, 反而叫嚣着要将他们劫到山上。
    云宣并未与他们废话,交代吴蓬护好车上的她们后掠身而去。
    他解决得很利落,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以一己之力伤了大半后将贼首打昏, 扔在了马车外的驾座上继续上路。
    到了京城时, 城门已然紧闭。
    “轻衣司云宣奉皇上之命出城办案, 劳烦守城将领立刻打开城门。”
    云宣雄浑有力的声音回响在城门之外, 清晰而透彻。
    但城楼上的守军虽说前去禀告, 却是一去不回。
    等了近一刻钟, 无人露面交涉, 更无人替他们打开城门。马车内的苏蔷不由轻叹, 看来今夜不想让他们回城的大有人在, 只是不知道云宣该如何应付。
    跃下马车, 云宣向前几步,抬眼看向城楼,字字铿锵:“告诉你们卢敏将军, 不要忘了他不仅曾与丞相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还是沈公的得意门生。锦绣前程固然重要,但福祸本相依,有人能让他一步登天,也有人能将他摔下深渊,请他最好三思而行。”
    城楼内仍是一片寂静,还是没有人回应。
    但云宣镇定自若并不着急,在出城前他便打听到今夜守门的将领是卢敏,曾与向东灼征战沙场,亦是太子一党,但很少人知道他在入仕时曾受过沈公举荐,所以自认为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沈熙被问罪。
    果不其然,片刻后,城门缓缓而开,他侧身上车,赶着马车进了城门,奇怪的是却不见开门兵士的半点踪影。
    马车徐徐向前,他心下一动,侧头向身后的城楼看去,只见有个人影若隐若现地穿梭在城楼上挺直站立的兵士之间,身手利落,像是在为他们解穴。
    衣袂轻飘,隐隐地透着洒脱,那个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鬼魅一般飘忽不定,于云宣来说再也熟悉不过。
    能于悄无声息间控制住城门,并且连解个穴道都如此潇洒的,整个江湖上除了鬼影崔羽明,还能有谁。
    收回目光,无声轻笑一声,云宣驾着马车迅速离去。
    进城时已近子时了,依着施伯的说法,张庆与白秋自晨时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应该是大理寺还在连夜审理案子。
    云宣取了从元福客栈得来的物证,出门时却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由近而远,而吴蓬站在院门口独自向外张望。
    不见苏蔷与璇儿的踪影,他心下一惊,慌忙掠了出去,只见一匹马载着两个人在夜色中渐行渐远,马蹄声声,惊了安谧的夜色。
    隐隐觉得那马上人有些眼熟,云宣问身旁有些发怔的吴蓬道:“怎么回事?”
    吴蓬神思回转,道:“我也不知道,将军刚进去,苏姑姑便低声与璇儿姑娘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交代我转告将军,她们要去沈家一趟,请将军先去大理寺主持大局。”
    转眼看见套在马车上的马已经不见,云宣甚是惊讶:“苏姑娘会骑马?”
    “我也不知道,”吴蓬一脸茫然,道,“但应该是的。”
    纵然心中有些疑惑,但云宣的唇角却轻轻上扬,望着马蹄声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她定然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担心自己会坚持与她同去沈家而耽误时间,所以才擅自带着璇儿策马而去。
    她总能让人出乎意料,但最让他好奇的,是她竟然会骑马,而且定然是在入宫前便学会的。
    大周女子向来以柔弱为美,如吴蓬这般自小习武的很少,学骑马的自然也不多见。身为在许城那样的平原长大的姑娘竟然学会了骑马,若非为生活所迫,便是家中父母开明并不苛责。
    正沉思间,施伯已经牵出另外一匹马将马车套好,云宣收回了心神,请吴蓬上了马车,驾马而去。
    一进大门,清晰可见那灯火通明的公堂,虽然已是深夜,但案子依然在审理中,连逸王与睿王也未退场。
    大理寺卿刘尚已然神色疲倦,却强忍着困顿,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吓得堂下早已站得双腿发软的捕快登时一个激灵。
    张庆与白秋立在大堂一旁,亦然是一脸疲惫,却丝毫不敢有所松懈。虽然依着云宣的吩咐,他们已将大理寺搅了个措手不及,也曾因此使案子停歇了一个多时辰,但不可能就此长久纠缠下去,更何况连沈熙都不承认自己曾对沈妍刺了一剑,想来也不会再拖延多长时间。
    抖了抖精神,刘尚对堂下跪着的中年仵作喝道:“大胆付生,你身为大理寺仵作,不仅连尸身先后中了两剑查验不出来,现在连哪一剑是致命伤都不敢断言,那还要你何用!”
    “大人明鉴,正如白大人所言,死者的确身中两剑,但是,但是根本无法确定两剑是否深度相同,也不能断定哪一剑才是致命伤。”虽处于被动,但毕竟是大理寺多年来的头等仵作,付生处变不惊,在几番斟酌后道,“依小人之见,凶手只怕一剑不能致死者于死地而又添了一剑的可能性才是最大。”
    刘尚“唔”了一声,却不敢妄自取信,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白秋:“付生之言,白右卫以为如何?”
    在大堂中投过来的所有目光中思量了片刻,白秋平静开口:“倒是也不无可能,但我轻衣司还是认为沈妍自杀的可能性更大。”
    被如此胡搅蛮缠了几个时辰,刘尚憋了一肚子闷气,见他还是不愿松口半分,只好又将目光投向了逸王。
    但他却似乎忘了,于洛长策而言,沈妍若是自杀却是最好的结果。如此一来,即便沈熙做了不该的事,也曾多刺了她一剑,但还罪不至死,或许能保全一条性命。只要人还能活着,无论囚禁还是流放,总能找个机会让他恢复自由之身,到时候还能顺水推舟地再送给沈公一个人情,自是再好不过。
    棘手的是,盯着这件案子的不止是他一人。
    干咳了一声,洛长策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洛长念:“三弟可有决断?”
    洛长念微然一笑,倒是毫不避讳,谦逊道:“两位皆言之有理,不过依我看来,白右卫的推断的确有些牵强,倘若没有证据,只怕不能取信。”
    有些惊诧地与张庆对视一眼,白秋心生疑惑,他原本以为睿王定然会帮他们拖延时间的。但现在看来,反而是逸王有意要助他们一臂之力。
    “嗯,三弟所言不无道理,只凭着一句推论便妄下断言的确言之过早,”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张庆他们,洛长策问道,“你们可还有别的证据可证明沈妍乃是自杀?”
    有些迟疑地,张庆道:“启禀睿王殿下,实不相瞒,轻衣司于昨日才查出死者的验尸文书有问题,由于时间紧迫,目前尚未找到其他证据。但都统已与明镜局去搜寻物证,应该很快便有结果。”
    “简直笑话,难道你们拿不出证据,这案子便一直拖延下去吗?”显然已经沉不住气,刘尚皱眉道,“轻衣司自有轻衣司的办事规矩,但大理寺也有大理寺的规章条例,虽说这案子皇上下旨由轻衣司协助审理……”
    “既然皇上下旨要轻衣司协助审理,便必定不负皇命。”
    一个郎朗的声音由远而近,转瞬间便到了大堂之上,云宣终于现身,将提着的一个人扔在了地上。
    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刘尚不由大惊失色,站起身后又强忍着怒气缓缓坐下,若非顾及两位王爷在场,只怕会立刻不顾他口中的规章条例跳下法台:“云都统,你,你将小儿带过来要做什么?”
    地上的人狼狈不堪显然已经大醉,不仅酒气冲天,而且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小翠小翠”,一脸的谄笑,正是刘尚的儿子刘洪品。
    “今日既是终审,刘公子身为重要人物,自然不可缺席。”对两位王爷抱拳行礼之后,云宣淡然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在万花楼里找到他的。”
    “这……”虽然疼惜,但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样的货色,刘尚只好道,“他今日已经做过证,无需再上堂了。”
    云宣云淡风轻地道:“作为目击证人,他的确已经不用再上堂了。但身为凶手,他却刚刚出场而已。”
    他此言一出,全场皆是大惊。
    一片寂静中,唯有在地上蜷缩的刘洪品还在嬉皮笑脸喃喃自语。
    神色大变,猛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刘尚颤着声音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胡说,别以为你是轻衣司都统便可在大理寺肆意妄为指鹿为马!”
    并未再与他多言,云宣转向洛长策与洛长念,笃定道:“启禀两位王爷,轻衣司与明镜局已查到最新线索,确认真凶乃是刘洪品而非沈熙,所以大理寺卿刘尚需避嫌,还望两位王爷能主持大局。”
    第61章 鹊桥归路(十六)升堂
    经一番调度, 沈熙一案由刚上任的大理寺少卿陈可凡受理,不仅因他年轻有为,不过三十便成了仅居刘尚之下的少卿,更是因为在大理寺留守的官员中也唯有他的职位最高。
    陈可凡是因在地方有青天之名而于上月刚被调入大理寺的, 据说性情刚烈,因不屑朝廷纷争而独善其身,所以虽是新官上任却备受冷落, 但他倒是不惧强权, 丝毫不给顶头上司留有情面,在接手案子后连在公堂上负责执掌文书的少丞都给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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