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云宣似乎仍然放心不下她,时不时侧头去瞧她一眼,崔羽明瞧在眼中,笑低声笑道:“没想到铁骨铮铮的云将军竟也有心上人明明在眼前却依旧牵肠挂肚的时候,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云宣睨了他一眼,神色不动:“你要去哪里?”
    崔羽明佯作不知他话中深意: “怎么,难道云将军要送我一程?”
    “不,你若向西,我们便朝东;你若往南,我们便向北。”云宣直截了当地道,“虽然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但我诸事繁忙,实在无暇款待你,不如你我改日再好好聚一聚。”
    崔羽明捂着心口,痛心道:“我虽行走江湖多年,但如你这般重色轻友还理直气壮的人,倒还是第一次见,往日我怎地没瞧出你竟是这种人?”
    “是吗?”云宣建议他道,“据说眼光不好的人行走江湖会很吃亏,不如你趁着这个机会一个人好生反思一下?”
    “算了,为了能与你多相处的时光,吃点亏又算得了什么。”虽仍开着玩笑,但崔羽明的神色却于几不可察间肃了一肃,“不过,眼光不好的确是很吃亏。”
    云宣听出他似有心事,也敛了神色,问道:“怎么了?可是与你此次进京有关?”
    “不错,不过这件事与朝廷并无干系。”崔羽明并未打算瞒他,剑眉微微蹙了蹙,“大约半年前,雪眉门出了一个叛徒,他玷污了一个师妹并杀害了她,当场被人撞破后逃跑了。后来他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不久前重出江湖,据说加入了七煞。我和几位师弟此次下山,便是奉了掌门之命来清理门户的。”
    “雪眉门是名门正派,但七煞却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刺杀组织,门下的杀手皆是绝顶高手,看来那个叛徒也不简单,而且并不愿回头。”云宣静静地听着,问他道,“那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崔羽明的语气微微沉了一沉: “还算顺利,我们之前一直在调查他的行踪。几日前我收到一个师弟的消息,说他们五人已经找到并截杀了他,虽然不能将尸体带回去,但他应该在劫难逃了,毕竟他的武功虽与我不相上下,但寡不敌众,更何况那几位师弟也算是高手。”
    云宣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你还为何犯愁?难道你对他也看走了眼,将那种心狠手辣之人当做了可掏心掏肺的兄弟不成?”
    “恰恰相反,我觉得是他们看走了眼。”崔羽明摇了摇头,道,“那人自小便拜入了山门,一向沉默寡言性情孤僻,只听从掌门一人吩咐,素来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但我认为他并不是个好色之徒,更不会无缘无故地害人性命,所以我总觉得其中定有隐情。但奈何掌门已经定案,而且他的叛逃似乎也默认了所有罪行,也只能领命去追杀他。”
    云宣沉默片刻,感慨道:“没想到你身在江湖也有诸多无奈。”
    “还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情。”他另有深意地道,“那五位师弟之所以能找到他,全靠他们从药香谷买到的消息。”
    云宣一怔,但也很快明白了过来:“如今的药香谷的确已不如往昔了,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方才陷在沉郁之中的崔羽明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在安抚他一般朗声一笑:“人生而在世,若是诸事顺心,倒也无趣了。”
    他又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苏蔷,眉眼中平添了几分温柔:“有时无趣也是求而不得的。”
    崔羽明认为他已无药可救,无奈道:“罢了罢了,瞧你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这就走还不成吗?”
    “不送,”云宣好不含蓄地露出一个求之不得的神情:“后天去我家喝酒,好与我说一说黛儿的近况,这些日子太忙,已有多日不曾听说她的消息了。”
    “不去了,我答应过她,最迟明晚回去,改日再说吧。”他摆了摆手,大步抬脚向前,扬声道,“苏姑娘,再会!”
    云宣目送他离开,脚步顿了下来,唇角轻扬:“若论重色轻友,你我乃是一丘之貉。”
    正陷入沉思之中的苏蔷抬起眼时,只看到一袭轻衫潇洒地消失在了小路的拐角处。
    她向前走,云宣向后退,不过几步,两人便并肩走在了一起,但皆沉默不言。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并不算大的树林,只听云宣吹了一个口哨,一阵马蹄声便由远而近应声而来。
    马蹄声落时,一匹毛发黑亮的骏马长鬃飞扬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身上还残留着时光久远的道道伤疤,应该是云宣在沙场上的战马。
    他伸出手,唤了声“飞鱼”,又温柔地抚了抚蹭向自己的马头,然后将苏蔷先行送上了马背,随后自己亦飞身而上,坐在了她的身后,策马向南而行。
    他未说要去哪里,苏蔷也未问要去何处,但两人似心有灵犀一般,都清楚此行是要往什么地方。
    飞鱼英姿飒爽地四蹄翻飞,跨过了苍莽山,经过了大片荒野,大约或疾驰或慢行地走了小半日,来到了一座高度只到苍莽山半山腰的连绵山峰前。
    那时他们已经离晋安城有百余里之遥。
    下了马,上山,云宣带着她停在了半山腰的一处林子里。
    树林深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平地,地面很坚实,似一个练武场一般,周围还竖着几个可供人练箭的靶子,看起来久经风吹日晒,已经残破不堪了,可依旧迎着山风挺直着腰杆,似乎在守护着里面的坟墓般。
    那六座坟墓修整得十分整齐的孤坟,皆竖着无字石碑,前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件精心准备的祭品,一看便是经常有人前来打理。
    她的眸光停在了最东面的那座坟冢上,那是一座新坟。
    她知道织宁便长眠在那里,这是睿王许她休沐一日的原因。
    云宣对着其余几座孤坟一一跪拜过后,见她仍愣怔地站在原地,似乎不敢靠近一般,眸底掠过一丝怜惜,牵过她的手向前走去。
    她的手很凉,似乎还在颤抖,他紧紧地握着,好像想要将身上所有的温暖都给她一般。
    “这便是织宁姑娘的墓。”云宣带着她停在她想要去看却又不敢直视的新坟前,柔声道,“她应该也很想念你。”
    压抑了一路的悲痛霎时间从心底肆虐开来,泪水突然从眸中奔涌而出,她的肩膀颤抖得厉害,无力的手去抚那块近在咫尺的墓碑,但终究在还未碰到时便双腿发软,重重地瘫软在了坟前。
    云宣下意识地想要去扶她,但最后还是在手刚刚伸出去时又迟疑地收了回去,然后默默地退在林子之外。
    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听到她已在极力克制的哭声,双手在悄无声息中进我成了拳头,暴出的青筋清晰可见。
    织宁死的那日,他并不在宫中,但他十分清楚苏蔷与织宁的关系有多亲密,所以才会在得到张庆的消息后并未立刻赶回宫城,而是马不停蹄地策马去了负责处理宫城尸首的义庄,并在那里找到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织宁。
    虽然早已习惯了面对染满鲜血的人,虽然知道深宫之内因妃嫔之间的争风吃醋而波及无辜的事情再也寻常不过,虽然他往日也曾听说过不少,但这一次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惊胆战与触目惊心。
    沙场纵然残酷,但通常之下可见敌军可明战况,可那道高墙之内虽不见硝烟却在瞬息间生死已定神明不灵,那里的死亡同样令人窒息与无助。
    在亲手埋葬织宁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倘若下一个便是她,他该如何是好?
    纵然宫城内外不过只隔着一道他轻身一跃便可翻过的红墙,可有时却足以高耸入青云,让他也无能为力。
    只要她还在那里,那无论她有如何冰雪聪慧,他都无法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的一刻钟,也许长达一个多时辰,因她的伤心而早已乱了心绪的云宣才听到她的哭咽声渐渐平息。
    待他返回时,恰看到苏蔷正在其他墓前跪拜,心中不由又是一软。
    苏蔷站起身来,双眼通红,转身看到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与他说,但开口时终究只是道出两个字:“多谢。”
    许是因为方才的悲痛,她的嗓音沙哑,但仍能听出来那短短的两个字里含着无法言表的感激。
    “此山名为小北山,曾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因为这里远离晋安城的喧哗热闹,那时我父亲与他的三五好友一得空便经常到此处练功,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总会在得到娘亲的许可后在这林子里小宿几日。”将腰间的水袋解下来递给她,又看着她喝下几口,云宣才缓缓开口,虽然声音依然清晰有力,但眉目间显然染上了几分哀伤,含着无限崇敬与思念的眸光一一扫过面前的几座坟冢,“如今他们之中除了两人之外,几乎都在这里。他们与织宁姑娘一样,都死不瞑目。”
    虽然早已猜到长眠于这些坟冢之下的人定然与他渊源极深,但却不料其中竟还有他的父亲,刚刚收起悲痛的苏蔷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之后才道:“我想再拜一拜令尊,不知……”
    “不必了,”云宣摇了摇头,道,“这里只是他们的衣冠冢,说到底不过是聊解相思罢了。”
    虽然他最后的那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她却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悲痛,也在突然间明白了他为何会将织宁葬在于他而言这般重要的地方。
    因为他在告诉自己,无论前路有多么艰险,他都会与自己并肩作战,从此之后,他的亲人亦是她的亲人,她的仇恨亦是他的仇恨。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昨天晚上码完这一章后就已经立刻发了,但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想起来自己码完后想先修一修,所以并没有立刻发表,然后又想到自己在修文前去倒了杯奶喝并顺便瞅了几眼电视剧,回来后竟然在以为自己已经发表了新章节的情况下关了电脑。于是夜半梦中惊坐起,这个点儿跑来发文……还好没有小天使来催……虽然天快亮了,但今天周日,祝大家好梦。
    第118章 萍水相逢(二)下山
    临下山前, 他们相依偎着一起远眺离小北山山脚下并不太远的一片农舍。
    已近午时,村落的上空飘着袅袅炊烟,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透着与世隔绝的安宁。
    恍惚中,她似是想起了自己站在琉璃别宫的藏书阁前远眺整个别宫时的情景。
    那时织宁总是觉得那里的日子过得太清苦, 盼着能有大人物惦记一下穷困潦倒的别宫,好让她能吃上一顿肉,可如今看来, 与晋安城的宫城相比起来, 琉璃似乎真的算是世外桃源了。
    见她的眸底又掠过一丝哀伤,云宣心中一叹, 轻轻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听着他的心跳声, 虽然悲伤犹在, 但她却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现实了。
    自织宁去世之后, 许是因着怕她伤心, 无人在她面前提起过此事, 她亦以忙碌来掩下心中的诸多猜测与胡思乱想, 但在与已与自己天人相隔的织宁重逢之后, 在此时此刻, 她觉得她应该开始自己的谋划了。
    “许诺如何了?”
    那日清晨是她们两人一同去的白瑜宫, 但结局却天差地别, 一个险些死无葬身之地,一个却一跃枝头做凤凰。
    云宣似乎并不意外她会有此一问,平静道:“已被册封为妃, 皇上赐了万福宫给她,离皇上的乾坤宫比柳贵妃的白瑜宫还要近些。”
    这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毕竟许诺的容貌的确出众,而且她极重视保养,即便在浣衣局时也只有双手看起来粗糙些而已。
    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而已。
    如今她终于得偿所愿,那日清晨发生的事情看起来似乎只是一场各有天命的意外,可苏蔷却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只是个偶然的巧合。
    云宣默了一默后道:“我原本打算先替你调查一番,但左思右想后还是觉得你也许更愿意自己解决这件事。”
    苏蔷很感激他未自作主张,语气虽然轻柔,但却透着几分令人毋庸置疑的坚决:“织宁以往总说我有几分旁人没有的小聪明,所以我定会以她总引以为豪的小聪明替她报仇雪恨。”
    他以更紧的拥抱支持着她的决定,将所有的忧心都藏在了心底。
    过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她先行打破了沉默,离开了他的怀抱,问道:“时候不早了,阿宣,你该带我去谢一谢那位扫墓人了吧?”
    他微然一笑:“你猜到了?”
    “这里显然经常会有人前来此打扫,但此处离晋安城并不近,你身为轻衣司都统又分身乏术,不太可能对这里照顾周全,”她将眸光投向不远处的那一片农舍,感激道,“所以,经常来此丧扫墓的人应该就住在这里附近吧。”
    “没错,你我如今所看到的村庄是长德郡的刘家村,我师父便隐居在此,化名为于桑。”他的神色稍稍肃了一肃,眸底情绪万千,道,“今日时光难得,我想在离我父亲最近的地方将我的身世说给你听。这件事关乎二十多年的一桩旧案,牵扯到一些位高权重的朝堂命官,如今甚至还会影响到夺嫡之争,牵连甚广,我不愿再瞒着你。待你知道所有内情后,我们再去拜会师父。”
    苏蔷虽听说过有关他身世的一些传言,但也仅止于他是个自小便流落京城的孤儿而已,所以未免他又回想起伤心往事,她一直未曾问及过他的过往,如今听他主动提及,而且似乎并非寻常小事,心下一紧,凝神去听。
    扶着她就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徐徐开口道:“其实,我父亲名叫云景,他尚在人世时曾也是向家军的一员,与我义父云枕山、师父桑榆是结义兄弟。”
    只这一句话,便让苏蔷大为惊讶。
    她曾听说过云宣原本不姓云,而是在拜户部尚书云枕山为义父之后才随他改姓为云,他因此还曾背上为攀附权贵而连祖宗都敢忘的骂名,但原来他只不过是改成了本来的姓氏而已。
    可既然他亦然出身将门世家,若人生并无太大的波折,本不该在小小年纪便孤身一人沦落街头,其中的隐情定然包藏着天大的秘密。
    至少在现在,他的身世应该还不能随便为人所知,所以他这一路才小心谨慎,只走人烟罕至的偏僻小道吧。
    周围似乎连鸟鸣声都听不到了,安静得厉害,云宣正要接着说下去,却突然在抬眼间看到西南的湛蓝天空下有几只飞鸟形状的大红风筝随风飘荡,好像不知为何已经断了线。
    苏蔷意识到他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云宣蹙眉道:“是轻衣司的紧急暗令,看方向应该是长德郡附近,但我并不记得轻衣司最近在那里有什么任务。”
    苏蔷明白,他的最后一句话才是让他不得不心生警惕的关键。
    既然是紧急暗令,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她明白他的苦衷,思酌片刻后道:“若你不放心,还是去瞧一瞧吧。”
    他虽也有此意,但仍有迟疑:“不知此去是否会有凶险……”
    “我可不打算与你同去,”苏蔷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还要去拜见师父,谢谢他替我照顾织宁,也要听他讲一讲你小时候的事。”
    他不能将自己带在身边去处理公务,不仅是因为长德郡情况不明,还因为她身为宫城女官,若与他同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着实不妥。
    “那我先将你送到师父那里,等事情一办完就过去见你。”他微一蹙眉,沉吟道,“不过,倘若情况紧急,我又无法及时回来接你……”
    她接着道:“那我便一个人先回晋安城吧。”
    他摇了摇头:“不可,路途遥远,我岂放心能让你一人回京?若我不能及时回来,你便安心住在师父家中即可。”
    苏蔷有些迟疑:“可睿王那里……”
    云宣安抚她道:“放心,睿王那里我自会处理,想来殿下他也不愿你一人冒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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