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蔷连忙解释道:“公子客气,其实于伯改变主意与我并无关系。”
    他只当这是她的自谦之言, 却不知苏蔷的确未曾劝于伯违心救人。
    当时,在又与于伯谈笑几句之后,她的确问了他为何不愿对那个眼看便奄奄一息的男子出手相救, 于伯的回答是他从不救该死之人, 这是他行医的原则。
    “他是个江湖杀手,出自一个只认钱不认人且恶名昭彰的门派, 双手必定沾染过无辜之人的鲜血,想来他杀人的时候怕是不曾给他的刀下人留过一条生路吧。”
    苏蔷甚是惊讶, 也迟疑许久, 不知自己是否该替那人求个情, 毕竟她虽不忍心见死不救, 但他若当真如于伯所言是个曾残害过无辜的杀手, 的确死不足惜。
    还不待她拿定主意, 于伯却自己改了决定, 因为他做人还有一个原则, 那便是一切看心情, 而行医远不如做人重要, 所以行医的原则自然没有做人的原则重要。
    “老朽已经多日都未曾如此高兴了,的确值得贺一贺,那小子命好, 恰赶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日子,此乃天意,只希望他能从此痛改前非,以余生来为过去的过错赎罪吧。”
    云宣在离开前,曾说于伯在见到她后说不定就会同意替刘颖排忧解难,虽然当时他并不知刘颖在愁什么,但果然还是料对了。
    虽然终于得偿所愿但却不知何故竟并不开心的刘颖突然嗅了嗅鼻子,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味道?”
    经她一提,苏蔷似乎也闻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淡然香气,而且还觉得这种气味似乎是从自己身上飘来的。
    刘颖却抬起她自己的双手闻了闻,略有嫌恶地道:“怎么是我手上的味道?好似是一种花香,又有些腥味。”
    花香中混杂着血腥气,气味的确诡异,苏蔷顿时明白了:“应该是那人的锦囊留下的的味道。”
    这院子中到处都流转着草药的香气,竟一时间掩下了这种并不算太淡的气味,没想到那人的锦囊中的香料竟还有如此奇效,难怪于伯方才在得知云宣买给她的礼物正是她头上的这一支簪子时还开玩笑似地夸他眼光独到,买的梅花簪子都自带梅花香。
    刘颖去井边打水洗手,想洗掉那股味道,但却不料那香味甚是顽固,无论她如何洗都并未减弱分毫,无奈之下只好放弃,对刘知远抱怨道:“这香囊的香气如此浓郁,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竟视若珍宝,还好我方才就将那东西还给他了,若你似他如此这般,我只怕是活不了了。”
    刘知远安慰她道:“颖妹切莫生气,想来过几日自然就淡了。”
    刘颖本就不悦的心情并未见好,只是在目光望向苏蔷时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苏姐姐,你是喜欢梅花的吧。我方才见你用来放那锦囊的丝帕上绣着梅花,而且你头上那支簪子的雕花应该也是梅花,可真好看。”
    刘知远倒是识趣,听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忙问苏蔷道:“苏姑娘,不知你的簪子是从哪里买的,难得颖妹喜欢,小生也想去买来送她一支。”
    记得云宣当时说这簪子是他从乾州张庆家的点翠坊买来的,苏蔷心想他应该并未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他们,所以最好还是小心为妙,于是便半真半假地道:“这是云宣买给我的,我并未问他是从何处买的,实在抱歉。”
    刚刚稍有缓和的气氛在瞬间又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尴尬,刘颖脸色极差咬唇不言,似乎之前并不知道她与云宣关系的刘知远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后惊讶地看了看身边的刘颖,想要开口问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不敢在这个时候招惹她,只好不失礼数地转眸对苏蔷:“原来如此,云公子的眼光果然不错。”
    觉得他话中有话的刘颖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要骂他的话。
    苏蔷佯作不知其中内情,笑着问刘知远道:“刘公子待刘妹妹如此体贴,不知是她的……”
    刘知远忙答道:“哦,颖妹与小生青梅竹马,是小生从小便被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
    “原来妹妹早已名花有主了,”苏蔷盈盈一笑,道,“你们两人都为了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如此尽心尽力,当真是志同道合的大好人,以后的日子定然会幸福圆满,等两位成亲之时我一定要去讨杯喜酒沾沾喜气。”
    刘颖依然沉默不语,刘知远憨实一笑:“苏姑娘过奖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是颖妹她心地善良,不愿见死不救,所以才找小生帮忙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直到两三刻钟后苏蔷依着于伯的吩咐去烧热水,一直在生闷气的刘颖也未再与他们二人说一句话。
    苏蔷端着热水进去的时候,躺在床榻上的那个男子虽然依然=旧昏迷着,但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苍白呼吸也匀称了许多。
    满头大汗的于伯接过她手中的脸帕本要自己为那人擦汗,但苏蔷见他实在疲惫,便主动提出要帮他片刻,于伯也不与她客气,告诉她只需为他反复擦额头即可,然后自己出门去打水洗脸了。
    离得近了,将他脸上的污垢与血迹都擦干净后,闻到从他身上传来阵阵淡雅梅香的苏蔷才有机会仔细看清那人的相貌。
    他的肤色比云宣的还要黑些,似乎经常要受到风吹雨打的摧残,但浓眉之下的睫毛很长很密,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整体看起来不仅不难看而且好像还透着几分唯男子才独有的英气。
    于伯说他是个定然残害过无辜之人的冷血杀手,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榻上的他却一直眉目紧锁地微微颤动,似乎只是一个在做噩梦的可怜孩童。
    苏蔷不停地重复着打湿脸帕与擦拭他的额头这两个动作,如此反复了数十次之后,当她拿着又一次湿透的脸帕去擦他的额头时,眸光却蓦地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他不知何时竟于悄无声息间醒来了,在她愣怔的瞬间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看似毫无温暖的眸底深处似乎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
    苏蔷十分意外,只当他此时的反应是因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一时之间也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但却还记得于伯的吩咐,又将手中的脸帕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那男子倒是镇定,一声不吭地随着她摆弄,只是目光仍紧随着她而动。
    直到听到了身后于伯进来的动静,苏蔷才放下手中的脸帕站起身让到了一旁:“于伯,他醒了。”
    于伯并不意外,走过去低眼看着他,问道:“你如今虽捡回了一条性命,但老朽若要你死也不过是吹一口气的功夫,倘若你愿意答应老朽的两个条件,我便继续救你,否则你还是继续走你的黄泉路吧。”
    男子面无表情的将目光从苏蔷身上转移到了于伯的脸上,眸中已恢复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似乎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也未打算探寻,仿若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于伯并不着急,只耐心等着他的回复。
    就在苏蔷就要怀疑他是否能听得见的时候,他竟微微点了点头。
    于伯也不与他废话,道:“第一,你从此之后离开七煞,再也不涉江湖纷争,也不再枉杀无辜。”
    他的动作虽慢,却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又一点头。
    于伯继续道:“第二,老朽从从不救不该救之人,今日虽为了我的这个世侄女破了例,但你往日的罪过却不可不还,所以老朽要毁了你的一条胳膊,不过你且放心,往后你不过是不能再用那条胳膊拿剑而已,吃个饭穿个衣还是无需旁人来伺候的。再说,老朽瞧你两只手都会用剑,所以即便少了一只应该也不会断了你的生计,如何?”
    虽然一直远离传闻中的江湖,在生死面前,即便断了两条胳膊也算不了什么,但苏蔷却仍觉得要答应于伯的这个条件并不容易,毕竟左膀右臂少了哪一个都会让自己大受挫折。
    但她没想到那人只是稍一迟疑便又无声地点了点头。
    于伯很满意他的干脆利落,侧头对苏蔷道:“小丫头,让外面的明日再过来看他。”
    苏蔷应下,但在她将于伯的意思转告给刘颖和刘知远后,刘颖并不同意回去:“还是让我们留在这里吧,本来已经给于伯和姐姐添了麻烦,我们怎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了?再说,那位公子受伤太重,说不定于伯还会需要人手,我和知远虽然不懂医术,但留在这里在危急之时还能打个下手。”
    本在犹豫中的刘知远听她如此说,只好附和说自己也愿留下来。
    第122章 萍水相逢(六)争吵
    临近暮晚的时候, 刘知远的爹娘突然火急火燎地赶来了,院子里登时一片热闹。
    “老子早就对你这个小兔崽子说过,以后不得和这个扫把星在一起,你偏是不听, 难道当真要等她将我和你娘都克死了你才能死心吗! ”
    “知远啊,你不是已经答应过娘以后不再和她往来了吗,怎么我和你爹不过是去镇上买了头牛的功夫, 你就又被她给勾走了魂儿, 竟连书都不读了,还陪着她在这里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丢人现眼, 娘可真是要被你给气死了!”
    “爹,娘, 颖妹她不是什么扫把星, 而是知远的未婚妻子, 这桩婚事本就是你们定下的, 虽然颖妹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 但这婚约不可随意反悔, 否则岂非小人行径?”
    “呸, 婚姻大事向来父母做主, 如今她连父母都死了, 你的婚事便是老子我说了算!你这个兔崽子, 老子成日里供你吃供你穿,你给老子读的什么书……”
    一直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刘颖旁观着他们一家人你推我搡,见院子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 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突然便上前将刘知远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冷哼一声后抬眼问刘父道:“三伯,你哪来的钱去买的牛啊?”
    刘父神色一变,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是用我爹娘的救命钱买的吧。”她的脸上虽然挂着笑意,但眸子里的恨意却足以使与她四目相对的刘父心惊胆战,“当年你去我家借钱,承诺半年便还,我爹不问缘由便毫不迟疑地把攒了多年的钱全借都给了你,连欠条都不曾让你打。可结果呢?两年都过去了,你却分毫不提还钱的事,我爹念着与你家的交情也不与你计较。可后来我爹娘同时病重,为了治病,不多久便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我爹才在万般无奈之下让我去你家讨钱,可你是如何做的?你不仅不认账,还将我给赶了出去!你们说我是害死爹娘的扫把星吗?不,在我看来,你们才是害死我爹娘真正的凶手!”
    她的声音本就清脆,此时说到激动之处更是字字掷地有声,惹得前来围观的人在震惊之下议论纷纷,使刚刚平静不多时的院子又陷入了一阵嘈杂之中。
    喧闹声传至屋内,忽明忽灭的烛光之下,苏蔷正候在一旁随时准备为于伯帮忙,听到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时本想出去瞧瞧,却被于伯的一句话给拦了下来:“他们自家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家了,不要平白惹了晦气。”
    那时,院子里的刘父已经脸色煞白,气得胡子乱抖,指着刘颖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死丫头,竟敢当着这么多邻里乡亲的面胡说八道!老子何曾去你家借过钱,你给老子把话说清楚!”
    “我方才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那时我不过才八九岁,你知道我爹娘缠绵病榻起不来,所以欺我年幼,以为我不能将你如何,厚颜无耻地将我爹娘的救命钱给昧了下来,结果害得我爹娘因没钱治病第二天就都走了!当初我还小,你们威胁我说如果我敢将这件事说出来你们便去砸了我家,还说会取消我与知远的婚约,以往我念着咱们两家曾经的交情,也为了不让知远为难,所以一直都将这件事压在心底,但今日你们口口声声骂我扫把星,还硬要拆散我与知远,我实在……”刘颖言及此,已然潸然泪下,哽咽着将满含泪水的眸子转向了身边已然一脸茫然又不知所措的刘知远,“知远,如今我说出了你爹娘曾经做下的丑事,他们想来是再也不会容下我了,你向来忠孝,我不愿你为难,你我的婚约从此之后还是一笔勾销吧……”
    她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刘知远不由心疼,又恼怒爹娘做过的糊涂事,也顾不得他们此时的心情,连忙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安慰:“我真是该死,竟不知颖妹受过这么多委屈,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一人的……”
    刘父听了,怒不可遏,抄起旁边的扫帚便要动手:“老子今日不打死你这个满口胡言的死丫头往后就不姓刘!”
    去拦他的刘母被他一把给推到了地上,干脆不再起来只扯着嗓子放声大哭,那些原本因于伯之前的那句话而不敢进来的左邻右舍见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也顾不得太多,忙一个个地跑过来劝架。
    “算了算了,你一大把年纪了,何必与一个小丫头计较?”
    “这丫头也是个可怜人,没爹疼没娘爱的一个人长这么大,就算你不想你家知远娶她,那也不能总是咒人家是个扫帚星不是!”
    “对对,也没人说你欠钱不还,你的为人大家还不清楚吗?再说,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样,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又没人与你计较!”
    ……
    在大家的你推我挡与你一言我一语中,刘父手中的扫帚还不曾落到刘颖身上一下,自己却先气得晕厥了过去。
    在母亲近乎哀求的目光中,刘知远终于无可奈何地松开了刘颖,又恋恋不舍地安抚了她几句后才与抬着他父亲的一众人回去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宁静,若非刘颖的低声哭泣还隐隐能听得见,便似是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但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躺在帷幔之后床上的那个重伤之人始终一言不发,于伯的手时不时从里面探了出来,将一只又一只雪花状的锐利暗器丢进了床头边的水盆中,苏蔷见上面的血迹不一会儿功夫便将那一盆清水染得血红,心中不由对他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堪堪受了这么多暗器,又要忍受着已入骨肉的那些锐器一个个被强行取出来,他应该承受着旁人所不能的诸多痛苦吧,可他却又从始至终都不曾发出一丝声响,如此定力与耐力实在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最后,于伯要为他清洗遍布全身的伤口,她将换好水的水盆端进去后已经不便再进去了,便留在院子里与刘颖说话。
    那时刘颖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消失,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许是那时的她太过脆弱,自相识后便将苏蔷看作情敌相待的她竟也平心气和地受了她的劝慰:“多谢姐姐关心,我没事,已经习惯了。”
    一句“已经习惯了”,似乎包含着许多无法言表的无奈与辛酸。
    虽然十分欣赏她为了救一个陌生人而尽心尽力的善良,但因着一早便发觉她对云宣另有所图,苏蔷并不是很喜欢她,可经过方才那一场闹腾,她对刘颖的看法又有一些改观了。
    因为她自己最清楚,一个自小便必须自力更生的孤儿无论看起来有多么坚强,也会有趁着黑夜无人时抱着自己失声痛哭的时候。
    更何况,倘若她方才所言都是真的,她的身世也未免太可怜了些。
    “姐姐今日刚来刘家村便听到了这番笑话,我实在惭愧,”夜幕渐渐来临,将她们两人笼罩在了暮色中,刘颖的神色不明,语气极轻,“让姐姐见笑了。”
    苏蔷心下轻叹一声,以真心劝她道:“我瞧着刘公子对妹妹一片痴心,想来他以后定然会对你极好的。”
    “是吗?”刘颖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感,十分平静,“可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才最可靠,不是吗?”
    苏蔷无言以对,默然半晌后才道:“自己固然最为可靠,可其他人也并非便不可信。”
    刘颖不置是否,一直到于伯让她们进去,都未曾再说一句话。
    那人已又陷入了昏睡中,依于伯所言,他伤得太重,虽然外伤已无大碍,但内伤却在一时半会儿之间难以痊愈,可若是他能熬过今夜,那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刘颖主动提出要守在他身边照顾,于伯也便同意了。
    天色已晚,云宣却仍不见踪影,苏蔷依着两人约定的时辰静静地等在院子里,不多时后果然见西南的夜空有三只燃起的孔明灯缓缓升起,在阴沉的夜幕之下十分显眼,虽然看起来离这里极远,但却清晰可见。
    那是她与他约定的信号,倘若他在此时燃起三只孔明灯,那便说明他一切平安,但却无法前去接她。
    即便如此,她也放心许多,稍备了些饭菜与于伯刘颖一同用过后便去西屋歇息了。
    第二日一大早,刘颖便去唤醒了于伯,说那人已经醒了。
    她一夜未眠,加上之前又哭过,精神并不太好,神色极为疲惫,但在听于伯说他已无大碍后脸上浮现的欢喜却是无比真诚的。
    不过多久,刘知远便也来了,他似乎也是一夜未睡,在见到刘颖时决口不提昨日的事,仿若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一般关心了她几句,然后依着她的吩咐将那个已经苏醒的病人从于伯家中背回了她的家里。
    有村民经过,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指指点点,似乎在看一出极好笑的戏折子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个放在古代似乎很浪漫的节日里,祝各位小可爱们元宵节快乐!
    第123章 萍水相逢(七)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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