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蔷道了谢:“还望睿王妃说到做到。”
    “既是交易,我又岂会食言?”向之瑜十分满意,也不再与她客气,亲自倒了一杯凉茶递给了她,与她举杯道,“对于昨晚的事,你心中可有万全之策了?”
    苏蔷虽接过了茶盏,却并不着急饮下,而是不答她的话,抬眼看了看她,神色肃然地反问道:“既然奴婢已经给了睿王妃一个满意的答案,那睿王妃是否也该给奴婢一个答复了?”
    向之瑜先是微一蹙眉面露疑惑,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片刻后便想起了什么,无奈地先行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既然你如此执着于所谓的真相,那我便告诉你好了。不错,那件事是我与向妃娘娘一同策划的,目的有三,一是向妃娘娘膝下无子,庆王是最合适的人选,二来是借着这件事使皇上对太子妃与她腹中的骨肉心存芥蒂,三来,胡妃在年轻时做过不少错事,其中包括她害得向妃娘娘在最得宠的时候被皇帝忽视,从此再无生育子嗣的可能,所以将她自己的孩子送给向妃娘娘抚养,也算是报应循环天理昭彰。”
    听到她亲口承认,苏蔷虽然并不觉得意外,但却难免心寒,用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了心绪,问道:“所以,向太子殿下进言,将烟花宴从宫城的城楼改到乾坤宫的也是睿王的人?”
    难怪那件事的幕后主使能够精心策划一切,若是提醒太子妃之前说过希望烟花宴能再离宫城更近一些这样的话的人也是睿王府安排的,那他们应该在许久前便开始筹谋这件事了。
    连太子妃于无意间与太子的对话都能利用,可见东宫有多少人是睿王府的眼线。
    “这是自然,如此关键的一步,当然需要有人提醒一下太子殿下。不过,有一点你说得还不够精确,”向之瑜纠正她道,“向太子进言的并非是睿王的人,而是我的人。”
    苏蔷明白她的意思,讶然问道:“睿王并不知情?”
    “是啊,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并未与睿王殿下商议,毕竟庆王是他向来疼爱的弟弟,他大概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冒险的。”向之瑜轻叹了一声,道,“不过,你应该也能猜得到,殿下很可能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他心中清楚,若想得到帝位,便必须狠下心来舍弃一些对他夺嫡并无多少用处的东西,比如兄弟之情。只是他暂时还是做不到,所以那些他还无法下定决心的事情便由我来做。但即便如此,他也绝非是为了夺得储君之位而不择手段之人,他之所以默许我实施这个计划,是因为他相信我和向妃娘娘都断不会让庆王出事。”
    苏蔷却不以为然:“但庆王殿下还是出事了,而且甚至还有可能会有性命之忧,毕竟意外之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向之瑜补充道:“但庆王终究是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她觉得眼前的睿王妃十分不可理喻,忍不住问道,“大病大痛一场后彻底失去了自己的生身母亲,这难道不算是大碍吗?”
    向之瑜的脸色微微一沉,眼中已有不悦之色:“苏蔷,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难道你是来为死去的胡妃讨回一个公道的吗?”
    苏蔷自知自己在冲动之下一时失态,但却也十分清楚自己方才所言确是肺腑之言,便垂眸致歉道:“奴婢一时失言,还请睿王妃莫要介意,不过,奴婢还有一句话想问睿王妃,否则奴婢心中难安。”
    向之瑜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但还是道:“你说。”
    苏蔷抬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问道:“敢问睿王妃,若是当真有一日睿王一展宏图如愿登上龙椅宝座,那他会如何处置败北的太子与太子妃?”
    “你虽只是一个区区宫婢,但关心的人倒是不少。”冷笑了一声后,向之瑜道,“虽然我与殿下从未讨论过这件事,但这个你大可放心,毕竟当今皇上子嗣单薄,殿下也只有他们几个兄弟而已,虽然逸王的下场我不敢保证,但睿殿下是绝对不会对太子和庆王如何的。况且,你也应该知道,殿下和太子一直以来的并非都是虚情假意,他们同生共死过,患难与共过,倘若太子安分,那殿下绝对不会对他伤害半分。若到时殿下当真被小人蒙蔽对太子起了杀心,那我可以向你保证,到时我自会向殿下进言,担保太子、太子妃及他们的孩子一生无恙。”
    得了她的承诺,苏蔷已然放心许多,以她对向之瑜的了解,认为她应该不会食言,便谢道:“希望一切如睿王妃所言。”
    向之瑜有些无奈道:“你也真是奇怪,明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可能是杀头的大罪,却还有闲心来为他人求平安。”
    苏蔷苦笑一声道:“既然睿王妃已经开口,那奴婢斗胆再请一件事。若是奴婢不幸等不到大事已成的那一日,还请睿王妃能念在奴婢功劳的情分上替奴婢的父亲翻案,也好让奴婢死而瞑目。”
    “那就看你的功劳究竟值不值得我在那时能不能记得你了。”神色已然缓和了许多,向之瑜问她道,“对了,云宣那里,你可想好如何劝解他了?”
    苏蔷默了一默后才道:“奴婢并无说服他的把握,若是坚持为之,只怕会适得其反,所以,奴婢决定先瞒着他。”
    “瞒?”甚为意外,向之瑜似乎想不到她竟会想出这样消极的应对之策,不由蹙眉道,“若是云宣知道你竟如此待他,只怕迟早会与你决裂。”
    第199章 竹马何在(二十六)自尽
    那一晚, 苏蔷与云宣在后花园见了面,告诉她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他已经分别派人去查探内侍省采买局金皖和万福宫张宇的死因以及许阳一家的近况,虽然若是事必躬亲定然来不及在三天内完成所有的调查, 但好在轻衣卫遍布大周的一角一落,再加上他们专用而高效的鸿雁传书,查明真相并得到充分的证据应该还是有可能的。
    因为他们之前早已做好准备, 所以虽然看似处于被动, 实际上却已经胜券在握,但在大势已成之前, 毕竟还会出现各种意料之外的可能,所以他们必须还要警惕为上。
    “大概后天, 万福宫的其他宫人就被送到行宫了, 到时候事情也该结束了。”昏暗的夜色里, 云宣拉着她的手道, “只是, 今后的两天, 柳贵妃、许妃和皇后那里还需要你来应付。”
    “我今日一整天都没有动静, 反而先去见了太子妃和睿王妃, 想来她们都已经等不及了。尤其是柳贵妃, 她大概以为这次东宫已经无计可施了, 所以便以为我用了一日的时间在与东宫周旋此事。不过,我们为了破她与逸王的这个死局也费了不少功夫,希望这件事不会再横生枝节。”想起自己在锦绣园外偶遇崔羽明的事, 苏蔷对他如实道,“我总觉得他的师妹年小黛似乎并没有他所说的那般简单,否则他的言行不至于如此奇怪。”
    云宣晦暗不明的神色在暗夜中让人瞧不出什么反应来,但他在默然良久才开了口,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向她解释:“既然他是这么说的,那阿蔷便依他所言吧,至于年小黛的事情,若是有必要的话,等这段日子过去,我自会向你解释清楚的。”
    苏蔷对他的话有些意外,因为听起来他似乎不仅知道崔羽明和他师妹之事的内情,而且应该还认得年小黛,但她虽然心下好奇,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之后的两日,正如他们所计划的那般,苏蔷一直奔波于柳贵妃、许妃与皇后各处。
    柳贵妃此后的话与那晚在宴席上所言的相差无几,应该是算计很久才能做到如今的几乎滴水不漏。虽然她向来不喜欢掩饰自己的傲气与得意,但这一次在面对苏蔷时却刻意将性子收敛了许多,时不时端出嫉恶如仇大气凛然的架子来,并暗示苏蔷只要她帮自己肃清后宫拨乱反正,那她便会允她从此飞黄腾达。
    反之,对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推入火坑稍有不慎便会灰飞烟灭的皇后心急如焚,又为了避嫌不能单独召见太子或是太子妃,故而没有表现出泰山崩于前而安然自若的半点气度来,反而是虽然应该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却似乎也猜到了几分的尚宫赵谦一直泰然镇定地劝她稍安勿躁。但苏蔷却还是被每次过去都会听她满腔怒气的训斥,只能默然以对假装糊涂。
    至于许妃,她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只有在见到苏蔷时才会清醒几分,但问她的话不是许阳究竟在何处,便是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又为何死了还要来害自己。
    所有被牵扯在内的人中,似乎与往日相比几乎并无什么变化的便只有万福宫的掌事洪浮了。
    苏蔷是在第二天暮晚从许诺的寝殿即将回客居院时与她说了几句话的。
    “许妃娘娘那些日子噩梦连连,洪姑姑侍候在外面,可曾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这个问题苏蔷曾经问过她,但那时她是以许诺故人的身份在万福宫提出的,“皇上当时的话你也听到了,这次我是以明镜局女史的身份问你这句话的,所以还请洪姑姑如实回答。”
    “好,既然苏姑姑想知道,那我告诉你便是,左右都是要说的。自从娘娘没了孩子之后,性情便越来越烦躁,经常无缘无故地对我们这些宫人发火责难,所以最近这些日子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外面侍候,这些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但是我一个人既要值夜,白日里也有公务要忙,毕竟力不从心,每一夜总有因去方便或是身心俱疲而打盹的时候。”洪浮将目光转向她,神色镇定自若,甚是淡然,“曾有几次,我亲自撞到张宇从娘娘的寝殿里走了出来,但因为他已经很久不愿开口与任何人说话,而娘娘除了一直在睡梦中喊着许阳的名字之外便再无异常,所以我便误以为他进去只是为了让娘娘受到惊吓以泄心头之怨。他毕竟是因我才弄成如今的下场,所以为了保他性命,我除了对他好言相劝外,便只能对外隐瞒这件事。”
    说起这番话的时候,洪浮言辞恳切,并不似是在说谎。
    苏蔷不置是否,继续追问道:“哦?既然如此,那你是不知道那时的张宇如柳贵妃所说的那般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洪浮面不改色地道:“自从容貌被毁后,张宇性情大变,先是急躁不安,后又沉默寡言,但从始至终都不愿再接近任何人,很多时候连我也会被拒之门外,而自从他依着娘娘的吩咐昼伏夜出之后,他几乎不再与其他人碰面,若非每次趁着他巡夜时我还能见到他,只怕即便他早已不在人世,也不会有人留意到的。不过,他虽然为了我而容貌尽毁,但我与他其实并无深交,所以他后来是否真的被李代桃僵,我是当真不知情。”
    她言语寡淡,听起来此时与她谈及张宇全然是因公务而无私情一般。
    “是这样吗?”苏蔷亦不动声色地道,“原来张宇在万福宫并无人问津,我还以为有一个人会特别关照他。”
    洪浮自然以为她说的那个人是自己,所以并未接话,但她却没有料到苏蔷继续开口道:“那个守门的内侍,叫田不凡的,我还以为他与张宇亲如兄弟呢,毕竟他不仅对他关怀备至,而且对你们两个的事情也极为上心。”
    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洪浮理所当然地十分介意,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后问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蔷抬脚,悠悠然从廊下踏入了院中,望着西面的夕阳斜下道:“不如,我给洪姑姑讲一个故事吧。”
    言罢,也不待洪浮是否情愿,她便淡然开口道:“古时,有一泱泱大国,有一深深宫城,里面有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过的小内侍,他自小入宫性情孤僻,不喜与人交往,但却在天长地久中喜欢上了一个待所有人都真心实意的宫女。虽然他只是一个内侍,此生无法出宫安家置业亦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娶妻生子,但他却不愿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意,一旦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不顾一切地向她表达爱意。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那个宫女却对他看起来并无半分男女之情。他痛心之余,不顾旁人的指指点点,一路追随着她在偌大的宫城中不停地换着差事,只为了能在她受到欺负时替她挡一挡灾出一出气。那一年,她被调到一个刚刚得宠不久的妃嫔身边做掌事宫女,而他也得偿所愿地也在那座寝宫里当了差。虽然他们的新主子为人大方,赏赐从来只多不少,但渐渐地有人说主子如此大方不过是做给旁人看,其实她是个心狠手辣又善妒记仇的女人,这种话在耳边听得多了,向来就喜欢轻信他人所言的他也就渐渐信了,心中也开始担心他那个在主子身边侍候的心上人是否也会受欺负。”
    “直到有一次,他果然发现她的一根小拇指被刀所伤并断了,虽然她告诉他这件事不过是个意外,而且责任在她自己,可他却并不相信。他坚持以为她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他们的主子嫉妒她的手指生得美,而她不敢告诉自己真相是害怕主子会愈加责罚,因为与他素日里关系还算不错的一个内侍便是这么告诉他的,而他也深信不疑。于是,他在愤怒之下忍无可忍,勇敢而又鲁莽地找到他们的主子要为她讨一个公道,却反而被她用热水泼到了脸上,从此容貌尽毁……”
    “等一下!”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洪浮讶然地问她道,“你方才说,有人告诉他我的手指受伤是因许妃之故,那个人是谁?”
    “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到一半,洪姑姑不要着急,你要的答案自然都在这个故事里,当然,也许还有更多你意想不到的情节。”苏蔷没有回答她的话,顾自继续道,“他在她的心上人面前本就自卑,自此之后更是对她无颜相见,但他心中的执念一直未断,那便是不许任何人欺负他的心上人,但他终究没有护她到老,因为不久之后,他便死了。因为有心人的细心布置,唯一知道他已经死去的人还以为他是因为无颜见人而饮毒自尽的,但其实他是被人毒死的。”
    洪浮身子一震,过了半晌后才不可思议地颤声问她:“你说什么?”
    第200章 竹马何在(二十七)故事
    纵然洪浮看她的眼神灼灼, 但苏蔷仍气定神闲地继续道:“他死得很凄凉,走得也很突然,至少他还没有来得及与他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心上人说一句珍重,但更为遗憾的是, 他至死都不知道其实她虽然并未接受他的情意,但心中却是并非没有他,否则她又怎会任由他一直紧随着自己而从未有过异议呢?只不过, 比起对他的感情, 她往日顾虑更多的是旁人的眼光与世俗的束缚。虽然在深宫之中,与内侍对食也是宫女的一种归宿, 但她却无法接受这种人生,所以即便她心中清楚她已经在朝夕相处中对那个待她一心一意的傻小子动了情, 但却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他, 不, 更准确地说, 她无法接受自己与一个无法繁衍子孙后代又身份低微一辈子都无法昂首做人的内侍共度一生……”
    身子一震之后, 洪浮声音微颤地喃喃道:“别说了, 别说了……”
    她的声音很低, 而且毫无底气, 但苏蔷却还是听到了, 只是她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话, 而是在停顿的片刻间短叹了一声,随后继续道:“纵然她素日里伪装得很好,甚至连他也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意, 但真的就是真的,她能做到的只能是自欺欺人而已。直到他死了,她才意识到她有多么在乎他,在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实之后,她决定为他做些什么,比如替他报仇。有人告诉她,他是在被他们的主子召见了一次后回去便立刻自尽而亡的,那人还说,他们的主子逼他于一天内消失,否则她便会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她的身上,让她从此再也没有好日子过,而他便是为此而死的。也就是说,罪魁祸首便是他们的主子。可是,她能怎么做呢?她以为他是自杀而亡的,所以根本无冤可申,而且她不过只是一个宫婢,若与主子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既无法替他报仇还要自己陪葬。比起他的鲁莽冲动,她处事每每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可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无论怎么做,即便是最后害死他的仇人最多不过是失了皇帝的宠幸,也难解她的心头之恨,更何况,她之所以被送到那个宫殿去服侍他们的主子,是因为有人希望她在监视她的同时扶持她的。但是,她还是想让那个害了他的人从此堕入无间地狱,就算活不下去也要死得毫无尊严,如此才算是为他报了仇,可她实在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达成所愿。”
    方才因她的一番话勾起伤心往事的洪浮此时似乎已经忘记了去挣扎,眸子里除了悲伤之外,唯留几许不可思议,仿佛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得知自己曾经的所思所想的。
    “但好在,她的帮手出现了。那是在那座宫殿中,除了她之外唯一一个知道他死讯的人,那个人便是告诉她他那所谓自尽真相的人。他说,虽然没有法子可以助她一臂之力,但却知道有人能让她一偿所愿。她听了,信了,而且还行动了。”苏蔷突然收回了一直游离在虚空中的目光,并转身看向了身后不远处的洪浮,锐利的眸光将她堪堪惊了一惊,“他们投靠了他所说的那人,然后与她达成了共识,隐瞒了他的死讯。后来,他们将他的尸体秘密地运送到了一处水沟里,而不久之后,借助宫里那个有权有势的人的力量,一个陌生的男子从宫外混了进来,戴上了足以以假乱真的被烧伤的□□,堂而皇之地顶替了他的位置。没错,在那座宫殿里,除了他们三个同谋之外,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他已经死了,也没有人知道那个满脸烧伤的男人其实并不是他。从此之后,她利用她的主子只在夜间留她一人当值的便利,在她的香炉中掺加了让她足以意乱神迷却还能保留几分清醒的迷药,然后默许那个曾是主子未婚夫婿的男人隔三差五地便在夜里进到主子的寝殿里。她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便在外面放出风声,让宫殿里所有人都知道主子每每做梦都会喊到她那个男人的名字,做好让她身败名裂并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避开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洪浮双手紧攥,从刚开始的惊惶无措已经平静至悄然无息了。
    苏蔷默默地向她逼近了几步,素净的声音在幽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洪姑姑,你说,倘若这个故事里的女子能够得偿所愿,那算不算是大快人心?”
    迎着她的目光,洪浮不动声色地淡然道:“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主子言东奴婢便不向西,主子让死奴婢便不可活,这是自古以来的纲常伦理。”
    “是吗?”苏蔷微然一笑,反问她道,“主子言东奴婢便不向西,那倘若奴婢是往南或者往北呢?主子让死奴婢便不可活,那倘若即将赴死的奴婢拉着主子一起奔赴黄泉呢?”
    洪浮的脸色微微一变,虽然欲言又止,但终究无言。
    “我与洪姑姑都身在深宫,知道为奴为婢的辛苦,也几次三番地不知何故便险些丢了性命,也不愿就此认命任人宰割,但有仇报仇固然重要,可有一件事却更为关键,那便是认准仇人。”苏蔷轻叹了一声,问她道,“你真的觉得故事里的主子是个恶人吗?你以为那个内侍的死真的是他在被逼之下不得不自己动手了结性命的吗?你觉得与她同谋的人是真心想帮她吗?”
    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洪浮一怔,稍一蹙眉,反问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蔷不答,反而道:“不如,我再给你讲两个故事吧。”
    言罢,也不待洪浮开口反对,她便平静地继续道:“古时,深深宫城中,有一个姿色不错且有野心的宫女,她不甘心一辈子做一个屈居人下的宫婢,希望自己有一日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当然,她的这种梦想在宫城中并不少见,只是她很幸运,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她被宫里一个颇有权势的人看重,并被扶持着做上了皇妃之位。然后,她被赐了一座宫殿,有了一批自己可以指使的宫人。她很得意,也很兴奋,行为举止间自然免不得有些傲人之气,对待宫人的姿态也傲慢了些,可她还算用心,对他们每回的赏赐都不算少,就连自己的贴身宫女当差时不小心割伤了手,她也利用自己的地位为她请来太医诊治。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宫里的宫人大多都惧怕且厌恶她,无人敢与她亲近,那些人平日里传的说的都是她的不好与坏话,而她也并不在意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因为她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无需在意那些下人的所思所想。直到有一天,一个素日里她都不会抬眼去看一下的内侍无召便闯入了她的寝宫,扬言说要为那个割伤了自己手指的宫女讨回公道。”
    “她觉得莫名其妙,认为那个内侍不可理喻,毕竟那个宫女的伤是她自己因为不小心而造成的,而且即便有她的错,但她是主子,岂容一个内侍如此冲撞自己?那时她恨不得立刻下令杀了他。所以,她在一气之下下意识地便将手边的一个茶水壶朝那个内侍砸了过去。她砸得很准,那个内侍也未曾来得及躲开,最后的结果便是他的整张脸甚至脖颈几乎都被烧伤了。看到他因疼痛而躺在地上捂着脸歇斯底里的模样,她有些害怕,也心软了,再加上那个一直贴身伺候她的宫女一直在为他求情,所以她便不再追究他擅闯内殿以下犯上的罪过了。从此,她心中虽然还是有气未消,但这件事也不再挂在心上了,只是命那个内侍夜里当值,白日里不再出门见人。”苏蔷对她缓缓道,“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内侍不久之后就被人毒死了,而自她被封妃之后便一直侍奉在她身边的那个宫女将他的死推到了她的身上。当然,她更想不到的是,顶替他继续在宫里活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婿,也就是她总在梦里相见的人。她掉入别人的陷阱里了,其实,她一直都在被人算计,从她成为那座宫殿的主人时便开始了,第一个算计她的其实并不是那个要为自己心上人报仇的宫女。而下面故事的主角,便是那个一直都潜伏在她宫殿却为他人所指使的细作,你知道他是谁吗?”
    脸色稍稍苍白,洪浮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但她应该知道她要说的是谁了。
    “你猜的没错,他就是那个与她共谋的人,那个看起来无论到哪里都喜欢搬弄是非浑水摸鱼的内侍。他在哪个宫殿哪个司局都做不很久,似乎走到哪里都是个麻烦,但他又从未犯过什么大错,无非是嚼嚼舌根子罢了。”苏蔷的声音渐渐冷了几分,“但正是这样的人,才如蝼蚁一般能毁掉千里之堤。他并非无主之人,相反地,他的主子是将他放在了任何可以用到他的地方,让他做的也都是再也简单不过的事,比如在他最后服侍的宫殿里,他刚开始做的就只有动动嘴皮子,造一些谣传,捏一些谎言,让宫殿里的其他宫人都以为他们的主子就是一个只会做表面功夫其实心如蛇蝎凶残无度的女子,包括在一个宫女在不小心割伤了自己的手后,他告诉一个心仪那个宫女的内侍说,她的手指是被他们的主子因为嫉妒而逼她自己剁下来的。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奉命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将他们的主子推入万丈悬崖从此万劫不复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一定是在乱中才能找到的。后来,他如愿以偿,那个内侍在他的怂恿下自寻死路地被毁了容颜。然后,依着背后主使的指示,他毒杀了他,并伪造现场,让那个同样在意他的宫女以为他是被逼自尽而亡的。然后,他告诉她,他可以找一个人帮她报仇,不过需要她的凡事配合。很幸运地,那个宫女为了报仇,双眼被仇恨所蒙蔽,毫无质疑地相信了他,并依照他的话去做了。在尾声中,如以往一般,他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但其实所有的人和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他又即将被调到别的地方去搅弄风雨了,等再过一段日子,过去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会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再无分毫印记。这就是他的故事。”
    第201章 竹马何在(二十八)安魂
    她的话说完许久后, 洪浮才勉力平静地开口,只是虽然她已经极尽全力在压制自己的情绪,但却仍然掩藏不住一时间涌上心头的惊惶无措:“洪浮不明白,苏姑姑与我讲这些故事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个故事里的四个人, 除了那个细作之外都很可悲吗?其实那个人的手段并不算高明,但他之所以能将这件事做得看起来如此滴水不漏,是因为他利用了其他所有人的弱点与软肋。他知道他们的主子虽然心肠不算歹毒但却好要面子待人严苛, 知道那个内侍虽然重情重义却鲁莽冲动不问黑白, 也知道那个宫女虽然素日性情沉稳但她心上人的性命便是她的死穴,”苏蔷慢慢地走近了她, 不疾不徐地问她道,“洪姑姑, 若是那个宫女能够早日面对现实, 愿意抛去枷锁对她的心上人表明心迹, 那他也许就会相信她的话, 相信她的手指的确是她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也就不会那般冲动地听信了他人所言去找他们的主子理论, 他的脸就不会被毁容, 也不会因此而被旁人利用, 你觉得他们的结局会有什么变化吗?”
    洪浮的右手掩在已经断了小拇指的左手上, 蹙着眉默然无言, 但在她开口前,苏蔷便已经自行给了她答案:“我认为不会。因为有一个时刻准备搬弄是非的人潜伏在身边,即便他们两个那时已经相守在一起了, 他也有可能会利用他们相处时一些不可避免的矛盾来兴风作浪,毕竟那座宫殿里大多宫人都是无欲无求安于现世的,而有欲望的人才容易露出弱点来,而为情所困的他们便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即便再重来一次,他们的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也正因为如此,真正的恶人才应该受到惩罚,因为无论别人过得好与坏,都无法阻止他为了一己私利而从中作梗……”
    洪浮面容微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你若还想为他报仇,便要有过改之。”苏蔷轻叹了一声,语气轻柔了几分,问道,“倘若许妃也是被人陷害的,无论旁人怎么评论她,你侍候在她身边那么久,即便从未将她当做你真正的主子,也该很清楚她的为人。张宇曾为了替你出一口气便贸然地闯入了她的寝殿,这种以下犯上的罪过无论被哪个主子碰上都不会轻饶,若当真论起宫规,莫说要他毁容,即便是依例送到明镜局或是轻衣司他都难逃一死。虽然也是因为心软,但许妃终究是因为你的求情才放过他一马的,她是真的将你当成了自己人,你在宫里已经这么多年,我相信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所以,她待你也算真心,难道你当真忍心让旁人利用你将她推入万丈悬崖吗?”
    沉默了片刻,洪浮抬起充满了血丝的双眼看向她,语气勉强平静地问她道:“我如何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苏蔷早有准备,镇定道:“我第一次去万福宫时,是乔装为浣衣局的宫女唐岭而去见许妃的,那时我在门外见吴公公从里面出来,所以便趁着夜色在墙根外躲了片刻,田不凡就是在那个时候将你手指受伤的所谓真相告诉张宇的,他说,许妃嫉妒你的手指生得美,所以才逼你自行砍掉了小拇指,还嘱咐他莫要向你求证,因为你为了息事宁人必定不会对他说实话。当然,虽然这些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但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的话,不过田不凡那么喜欢搬弄是非,这种话他一定不会只对张宇一个人说过,你只要稍一打听便能查个清楚。另外,田不凡的为人你应该有所耳闻,之前你以为他与张宇兄弟情深,所以才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但倘若他一开始接近张宇便别有用心,那很多事情便会不攻自破。比如,张宇不擅与人交往,对待他人极为冷淡,田不凡为何会与他称兄道弟?再比如,看似古道热肠要为冤死的兄弟报仇的田不凡在宫里数十年,可曾有过一个朋友?还有,张宇自尽的□□是从哪里来的?许诺对他甚为厌恶,即便想要他的命,又怎会亲自召见他,还特意避开你在万福宫的时候?你既是皇后的人,柳贵妃凭什么仅凭你的三言两语便相信你为了报仇愿意倒戈相向?”
    她声音徐徐,并不急迫,但洪浮的脸色愈来愈白,显然是想到了以前她从未留意过的一些细节。
    “人的内心一旦被仇恨所充斥,便会忽视甚至扭曲一些真实的存在,若你在得知他的死讯后能够冷静一些,也许事情便不会似今日这般糟糕了。”见她沉默不言,苏蔷知道她已然信了自己的话,适时地劝她道,“许妃和皇后都是你的主子,尤其是皇后,听说她还曾救过你的性命,难道你真的情愿就这样为人所利用而弃她们于不顾吗?”
    洪浮的神色微动,显然已经动摇了心志。她微微垂下了眼睑,面色凝重,似乎在沉思着自己该如何应对她方才的那些话。
    彼时,暮色四合晚霞如火,不大的院子里笼罩着一种安祥的秀美,苏蔷看着赤色云霞下的洪浮,并不逼问她,只安静地等着。
    过了半晌后,只见她才缓缓地抬起了眼,眸光清澈得能将火红的云霞映在其中:“若我信了你,又该怎么做?”
    虽然她的声音淡然如春风,但却隐忍着几分坚毅与决心。
    苏蔷觉得自己已然能够放下心来,便道:“到时我自会告诉你的,若一切顺利,许妃和皇后都会无恙。”
    “好,毕竟我也需要时间去印证你说的话。”洪浮并未多问,向她施了一个平礼后准备送客,“时辰不早了,苏姑姑也该回去了。”
    苏蔷也无什么话再与她说,便微一颔首,施礼告辞,但就在她刚转过身时,却又听洪浮在身后轻唤了自己一声:“等一下。”
    她转过了身,等着洪浮开口。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发现……如何发现我对他的感情的?”话虽如此,张宏福的脸上并无分毫困惑的神色,而是依旧云淡风轻,只是在提到“他”这个字时语气在不知觉间柔了几分,“这么多年来,人人都知道他心中有我,但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对他如何。”
    “若是你这样想,恐怕太低估你对他的感情了。其实在他被毁容之后,你已经在无意之间流露出对他的情义了,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想起尹红对自己说过的话,苏蔷沉吟了片刻后又道,“但我真正确认这件事,是因为万福宫的宫人中有人在半夜听到了许妃的寝宫内殿中曾经传出过一个女子在叫张宇的声音,而且还十分哀伤。”
    洪浮微微一愣,但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
    苏蔷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道:“看来我猜的不错。许妃的内殿里之所以有人在叫张宇的名字,不是因为她听错了,也不是因为许妃因为恐惧而失声叫了张宇,而是因为在那里叫张宇的人是你,所以才满含深情。”
    本就寡言的洪浮没有反驳,亦没有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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