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按理说令尹这个官职,就兼了上将军。
    连和依旧高深莫测,倒是叶向北吃了一惊,佯装惊讶道:“这,不太合适吧,毕竟阮大人您……”
    若说普通人不知道令尹的职能还理所应当,阮细雨作为首任令尹,又是读过书的,他肯定心里头门清。
    即使是这样他也来了梧桐镇,这云国可真有意思。
    颜青画抬头扫了一眼荣桀,见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显然听得正认真,便笑笑没有打扰他。
    阮细雨依旧笑得温文尔雅:“我其实只是个书生,哪里会行伍之事,偏偏我们成王殿下也不知何时听过说书先生的戏本子,非要给起了正么个官名,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他这般认真解释了一句,倒是让颜青画心里怪异丛生。
    叶向北自然没办法做荣桀的主,他心里也有数荣桀不可能答应,便笑眯眯道:“我们大当家不太爱说话,不如我们回去商议一二,过几日再给您答复?”
    他说的客气,态度却也很强硬,阮细雨来都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归,只好无奈答应住下来。
    连和这才主动说了一句:“抱歉。”
    阮细雨默默看了他一眼,若不是连和身上气质独特,他真以为他是冒充的呢。
    等“客人们”都回去休息了,几位当家门也从屋里出来,雷强还不忘取笑叶向北:“祖上都添光呢。”
    叶向北请帮佣的仆妇撤下桌面,抬腿踹了他一脚:“滚。”
    荣桀领着颜青画坐到首位,刚罩间里有些闷热,出来散了散风变好些了,两个人慢悠悠吃了杯茶,下面几位当家才规矩坐下。
    荣桀在每个人面上扫了一圈,最后看向邹凯:“怎么看?”
    邹凯确实不爱动脑,却也不是个傻子,这一次他面上十分严肃,却说了一句叫众人都很吃惊的话:“那个成王,他,他压不住手下了。”
    军户起兵造反,就很怕这个问题。
    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勇猛,当你坐上那位置的时候,可能大家都不服你。
    所以他才叫心腹这么老远来请荣桀,就是因为荣桀年纪轻轻,手下却还服服帖帖,实在叫人羡慕。
    一屋子人倒是没想到邹凯还能有这脑子,纷纷起哄,最后邹凯生气了,结结巴巴发狠:“小心我,小心我揍你们。”
    顿时哄堂大笑。
    原本是挺严肃的大事,结果几位当家仿佛并不关心荣桀的选择,还有心情玩闹。
    荣桀等他们笑够了,才沉下脸来:“好了,说正事。”
    屋里一瞬间就安静下来,只有荣桀一个人的声音在响:“什么劳神子上将军,老子可绝不会去做。”
    他边说着,眼睛渐渐弯起细碎的纹路:“我还想着将来有一天,叫你们给我做上将军,做大相国呢。”
    这简单一句话,却把几个兄弟心口都念热了。
    颜青画认真看着荣桀,似才发现他的英武不凡。
    第36章 人走
    阮细雨是个很有涵养的人, 他答应等几日,就老老实实待在衙门里头等,连大门都不曾出过。
    倒是跟他一起来的几个官员有些坐不住,提出想要出去转转的要求。
    叶向北也不好关着他们,就笑眯眯跟着一起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颜青画才换了一身粗布麻衣,额上系好抹额, 端起茶盘敲门进了阮细雨的客房。
    他正在里面读书。
    夏日闷热,屋里又不算太通风,他却还穿着广袖长衫,稳稳坐在窗边。
    颜青画微微垂下头, 轻手轻脚进了屋, 把茶壶茶杯摆到桌上:“大人,请用茶。”
    她轻声说着,带着溪岭独有的轻柔口音, 声音清润, 炎夏里听起来异常舒服。
    阮细雨来梧桐镇许多天,这还是头一回碰到年轻女子。
    衙门里的帮佣都是上了年纪的村妇,各个爽快大方,却问什么都不肯讲。
    他偏过头来瞧, 目光温和而自然,只扫了颜青画一眼就不再看, 淡淡道:“多谢姑娘。”
    然而这姑娘好奇心却很重, 阮细雨只听她在边上问:“大人是外地来的?以前可没瞧见过您呢。”
    阮细雨倒是好脾气, 也没嫌她烦:“是,我是出公差来的,来找你们大当家谈事情。”
    颜青画帮他满上茶,笑道:“我们大当家是个粗人,不会品茶,这是叶先生特地叫给大人准备的,说是什么明前龙井,贵得很呢。”
    她在边上絮絮叨叨,话里话外却还有点意思,阮细雨终于有了点兴致,同她攀谈起来:“你说你们大当家是个粗人?不怕被责罚吗?”
    颜青画又勤快地取了抹布擦桌子,轻快道:“怎么会?大当家又不是阎王老爷,他不会生气的。”
    阮细雨若有所思。
    颜青画见他不是很善谈,便麻利擦完桌子准备出去了,却不料阮细雨又叫住她,问:“你们这都是听大当家的?”
    “当然不是呀,”颜青画天真地眨眨眼睛,“还有好几位先生和当家的呢,他们都是好人。”
    她语气欢快,态度自然,就像个没什么心眼的多嘴少女,阮细雨也没把她放在心上。
    “多谢你了,这茶很好。”他取了一小块碎银扔到茶盘上,算是打赏。
    颜青画眼睛一亮,态度更是热烈,边说着“谢谢大人”边往外退,还很细致地关好房门。
    等出了客房,颜青画脸上的笑就淡去,她解开捂得自己一头汗的抹额,匆匆拐进内衙门。
    荣桀正在跟衙门的原捕头说事,见她进来就只看了眼,等那捕头走了才起身取了块帕子来:“快擦擦汗,别吹了风。”
    这大夏天的上哪里吹风去?颜青画还是接过帕子,仔细把额头的汗擦干。
    “没套几句出来,跟个仆役都很谨慎。”
    荣桀笑笑,倒是没特别在意:“他能当叶轻言的左右手,想必不是一般人。”
    “之后你也不用再去了,反正他也什么都不肯说,”荣桀说着,眼睛瞥向窗外,“凭什么还要白伺候他一回。”
    颜青画“噗”地笑出声来,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你这人,我不过就端杯茶进去,什么伺候不伺候的。”
    荣桀瘪瘪嘴,显然有些不高兴。
    在外人面前他还总是会端着大男人的架子,私底下在家里就没那么多顾忌,心里委屈就要说,跟个小孩子一样。
    “不过他似乎对你脾气好这件事很好奇?”颜青画赶紧给他也上了茶,“还问咱们这是不是你一个人做主。”
    原本颜青画去之前,两个人还讨论阮细雨会问什么问题。
    他们一开始猜想他更关心的是荣桀会不会去云州,只没想到他却关心起荣桀这个人来。
    荣桀催她赶紧把这身粗麻衣换下来,这天气穿实在是太热了。
    颜青画倒是也不扭捏,她躲到屏风后面一边换衣一边说:“我怎么觉着他不是很想你去啊?”
    荣桀捏了捏红彤彤的耳根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凉茶:“那是自然的,原来他是令尹,文武朝臣都要听他的,若是我去了,他手里的权利要缩水一半,能高兴吗?”
    这事实在有点奇怪,这位成王居然让阮细雨过来请人分走他的权柄,无论阮细雨这差事办不办的好,他都没好处。
    人请回去了,他自己就不再是唯一的令尹,人请不回去,说不得还要治个办差不利的罪名,两头都不讨好。
    颜青画换回自己原来的夏裙,出来坐到桌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他们两个之间有隔阂?”
    这么一想就能想通了,如果不是叶轻言对阮细雨有了疑心,这事自然不会发生。而阮细雨想必心里也清楚,所以他亲自来办这趟差,最起码是真的尽了心。
    荣桀捏了捏紧绷的眉心:“云州就那么大,搞那么多事干什么?”
    以他的性格,手下这帮弟兄都跟自己出生入死,他是不会刚站稳脚跟就翻脸不认人的。虽说权势和感情难两全,他还是觉得应该再多些信任。
    颜青画见他面色疲惫,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很担心云州那边的事祸及他们自己,他已经跟手下旗长和当家们都叮嘱过许多回了。
    只要云州那边来人,务必要严查再放行,不能轻易叫他们进来。
    “叶轻言和阮细雨的过往我们都不清楚,这里面发生过什么也一概不知,可能有些人真的只能同甘苦不能共富贵。”
    这些道理谁都懂,可真正发生时谁心里都不好受,颜青画顿了顿,还是说:“若是他日咱们也走到行将至此,也望你能想开些。”
    “自古富贵遮人眼,人心最是难测,这些都是早晚的事。”
    她声音好轻,如细雨一般润进荣桀心里,他长长舒了口气,略散了散眉头。
    “走一步看一步吧,”荣桀道,“反正也有你陪在我身边。”
    历史上那么多故事,也有贫贱夫妻一飞而上,反目成仇闹得家破人亡,荣桀却不知道为何打心底里信任她。
    颜青画看着他笑了。
    她眉心的额妆刚才已经蹭花了,却好像春日的桃花,妩媚多情。
    “真的呀?这可是你说的。”颜青画笑着说。
    荣桀点了点头,也跟着笑起来。
    颜青画认真看着他,轻声说道:“古诗云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荣桀,你不要叫我有后悔的那一日。”
    又过了三日,叶向北看云州来的几个官员都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才说想给他们践行,要张罗一个丰盛的送行宴。
    阮细雨瞧着是个好脾气的,他客气道:“不好再麻烦你们,简单准备些便是了。”
    他自己没出去过,其他几个随行官员却好歹把镇子逛了一圈,回来跟他私下里说梧桐镇确实很穷,百姓们瞧着刚能温饱,实在有点凄凉。
    阮细雨当时没吭声,却也不像是心里没数的人。
    叶向北却摆手笑笑:“饭还是吃饱些,只望几位大人不嫌弃。”
    官场上的话叶向北原来不怎么会说,跟梧桐镇这些官吏打了几天交道,竟也无师自通。
    叶向北私下跟他们商议时,都说云州来的几个官员看起来很傲气,但在吃穿上却不怎么挑,是以他猜测云州的情况比他们这好不了多少,最起码在朝为官的大人们也没显得多复贵盈门,作风依旧十分朴素。
    晚上荣桀他们又照例躲在罩间,听外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茶过三巡,阮细雨见叶向北还要把他家隔壁三舅老爷的丑事再讲一遍,忙看向连和问:“这几日思考下来,不知大当家意下如何?”
    其实瞧衙门里这几天风平浪静,阮细雨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可这一趟毕竟不是他自己来,有那么多人盯着他的位置,该办的事一件都不能少。
    连和放下手中的茶杯,终于开口说了话:“荣某一介武夫,自问粗鄙无能,此番多谢成王错爱,惶恐他日耽误成王殿下的千秋伟业,还是自守家门来的踏实。”
    他嘴里说着自己是粗鄙武夫,可说出来的话却有条有理,阮细雨是头一次听他手这么多话,心里十分震惊。
    连和这一番话自然是荣桀教给他的,颜青画原来并不知情,此番听来也不由赞赏地看了荣桀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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