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塘暗喜,还没来得及笑开,就听他用轻飘飘的嗓音道:“那二哥就不陪你了,你夜里尽管放宽心,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声,安心睡你的,天亮后就好了。”
    唐塘吓得飞快地将他拽住,哭丧着脸道:“这还怎么安心睡啊!二哥你把话说清楚,夜……夜里会有什么动静?”
    “算了算了,我还是送你进屋吧。”墨远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将他瑟瑟发抖的小身板推进门,又推着他上楼,站定后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打量一番,感慨叹道,“这屋子曾是你四师兄住的。”
    唐塘:“……几师兄?”
    “四师兄。”墨远看向他,面露同情,“你四师兄为人十分念旧,死了两年多,始终舍不得他住的小楼,时不时会回来看一眼。”
    唐塘咽了咽口水,瑟缩着往他身边挨近,目光发飘、牙齿打颤:“我我我知道你是在吓唬我,我不会相信的!红旗下长大的根正苗红好青年不信你这一套封建迷信!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
    墨远:“……什么?”
    唐塘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色厉内荏地吼道:“我是说!你少骗我!师父给我排行老四,哪里又来一个四师兄!”
    墨远顺着他的话道:“是啊,你排行老四。你住了他的院子,睡了他的床榻,还占了他的排行,他那么念旧的人怕是会心有不甘啊!”说着一脸心疼地摸摸他头上的短发,“听二哥的,去跟师父好好说一说,求他给你换个住处,再给你排行往后挪一挪,这样你四师兄就不会介怀了。”
    唐塘打了个嗝儿,狐疑地看着墨远:“那师父为什么要让我排行老四?”
    墨远一脸真诚:“其实我也不甚清楚,这两年我都不在医谷,我是听大师兄说的,他说师父定了规矩,咱们中谁死了谁就跟他断绝师徒关系,所以四师兄死了之后就不算咱们医谷的人了,排行空了下来,就落到你头上了。”
    唐塘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墨远顿了顿:“嗯?操作?”
    唐塘清清嗓子:“我是说……我……我一定去向师父求情!”
    墨远笑了笑:“这就对了,时候不早,二哥这就回去了。对了,其实你四师兄今晚不一定会回来,毕竟你才刚拜师,他消息也没那么灵通的,你今晚且安心歇着,若实在难以入眠,不妨去师父那里练功,你四师兄唯独不敢闯师父的院子,师父镇得住他,你去那里绝对不会有事。”
    唐塘后脊发凉,连连点头:“哦……”
    墨远又交代几句,转身下楼施施然离开,回到自己小院的时候脸上依旧挂着愉悦的笑容。
    豆子提着灯笼好奇地凑过来:“二公子遇着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墨远看他一眼,笑道:“我能有什么好事?我是替大师兄高兴呢。”说着抬脚进门,留下豆子愣在原地一脸茫然。
    第二日,墨远见唐塘精神憔悴,便笑着走过去,一脸关切地问道:“四儿啊,昨夜睡得可好?”
    唐塘打了个哈欠:“还行,累死了,没睡够。”
    墨远挑眉:“你没跟师父说?”
    唐塘擦擦眼角挂出来的泪:“唉!你们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练功太辛苦了,真不是人干的,我练完都是闭着眼睛走回去的,洗澡还差点睡在木桶了。”
    墨远:“……”
    唐塘睁开惺忪的眼:“对了,说什么?”
    墨远:“……”
    唐塘忽然想起来,脸色顿时变了:“卧槽我昨晚太累了,都没顾得上!我竟然睡着了!我这就去说!”
    墨远看着他风风火火跑开的背影:“……”
    之后没多久,唐塘一脸茫然地被流云赶出来,找到在医谷前面空地上翻捡药材的鹊山:“大师兄,师父叫你过去。”
    鹊山有些意外,直起身看着他:“叫我过去做什么?”
    唐塘摇头:“我不知道啊。”
    鹊山只好放下手里的事,顺手在他脑袋上拍了拍,疾步赶往流云的住处,见流云躺在石椅上闭目养神,便放轻脚步走过去,道:“师父,您叫我?”
    “嗯。”流云睁开眼,慢慢道,“你四师弟想进城玩,我准了,你去挑几个身手好的暗中保护,不管他见了何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要插手,回来后一五一十禀报。”
    鹊山顿了顿,试探着问道:“可是与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玉面杀魔有关?”
    流云掀开眼帘,冷冷地看着他。
    鹊山清清嗓子,干笑道:“听说君庄主正在号召武林同辈召开伏魔大会,呵呵……此事与我们医谷没什么关系……我就……随便问问……”
    流云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去吧。”
    鹊山:“……”
    想到唐塘那张毫无城府的脸,鹊山有些于心不忍:“师父,若是四弟被人利用,做出不利于咱们医谷的事,您打算如何做?”
    流云再次冷眼看他:“不是让你派人盯紧了么?”
    鹊山:“……”
    实在无话可说,鹊山不得不告辞,刚走到门口时又被流云叫住,只好转身再次走回来:“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流云垂着眸,淡淡道:“已故四师弟是怎么回事?”
    鹊山一惊,瞬间生出将墨远拖出来痛揍一顿的冲动,脸上则维持住镇定的神色,笑道:“那是我骗二师弟的。”
    流云没有要开口应声的意思。
    鹊山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道:“二师弟不是那么好骗的,与其绞尽脑汁营造一个天衣无缝的骗局将他彻底蒙在鼓里,不如说一些漏洞百出的谎言引他怀疑,说不定他琢磨琢磨就能慢慢恢复记忆了。”
    流云依旧没出声。
    鹊山暗暗思忖,想着以二师弟的性子,既然将事情捅到师父跟前,那自己编排师父的话自然是不会遗漏了,这么一想,鹊山忙诚恳认错:“将事情推到师父头上实属迫不得已,之前说阿十的亲爹是我们四师弟,那时候没料到师父会收徒,谎话实在圆不过来了,这才出此下策。”
    流云看他一眼,微微颔首:“也算用心良苦,你回去吧。”
    鹊山没料到这么容易就过关了,心中暗喜,忙告辞离开,将流云交代的事情安排好之后就直奔墨远的住处。
    一番秋后算账,医谷里又是鸡飞狗跳。
    第103章 【信】阿容这会儿应该是恼我了。
    一阵鸡飞狗跳后, 凑热闹的唐塘被流云叫去练功, 剩下的师兄弟三人不计前嫌迅速和解,围在桌前猜测起了流云收徒的目的。
    鹊山屏退小厮, 低声道:“师父让我安排人紧跟老四, 要求一言一行事无巨细地禀报。”
    覃晏一拍手中书卷, 恍然道:“难怪师父这次收徒的要求那么奇怪,他是想利用老四引起外面那些人的注意, 让那些人看老四简单易骗, 从老四身上下手,那样他们就可以露出马脚了!”
    墨远想到自己刚回来时听到的只言片语, 疑惑道:“最近总有人试探咱们医谷?为什么?”
    鹊山看他一眼:“你不好奇师父的来历么?”
    墨远摇头:“好奇这个做什么?我连自己失忆的事都不好奇。”
    鹊山、覃晏:“……”
    墨远看了看他们二人的神色, 嗤笑一声, 不想再搭理他们了,起身上楼去书房,打算给连慕枫回信,只是提起笔还没来得及写, 就听楼下豆子欣喜地喊道:“二公子, 连少堡主又来信了!”
    墨远笔尖一抖, 一滴墨落在纸上,他垂眼看着墨迹,心跳忽然失了节奏,嘀咕了句:“哪来那么多话……”边说边将笔搁下,转身又往楼下走。
    鹊山和覃晏还没离开,听了豆子的喊声同时凑过去想要夺他手里的信, 豆子将信塞进衣襟死死摁住,如临大敌:“这是二公子的!别人都不能看!”
    鹊山笑眯眯道:“长兄如父,父亲看看又没什么,那姓连的一天一封地往这儿送信,也太殷勤了,真不知安的什么歪心思,我不看看怎么放心,免得傻孩子被人拐走。”
    豆子避开他们的手,转身蹲到墙角:“不给看不给看!这是二公子的!你们想看除非打死我!”
    鹊山“啧”一声:“豆子怎么突然这么有气节了,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惹你家二公子不高兴了吧?没事我们不打你,我们……挠你。”说着将手伸到他膈肢窝下面。
    “啊——”豆子脸瞬间涨红,躲又躲不开,崩溃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闹得厉害时,一只手横空劈过来,墨远将豆子怀里已经被扯出一半的信夺走,飞身离开,在楼上站定后转身看着下面,轻声笑道:“信是阿十写的,枉你们做了那么久的师伯师叔,这孩子对你们还没对我这个刚认识的人亲,你们应该回去反省才对。”
    鹊山在下面喊:“唉?二弟你怎么脸红了?”
    墨远心里一慌,面上镇定冷笑:“放屁!”说着转身朝书房走去,路过铜镜时心虚地往里面看了一眼,见自己面色正常,瞬间生出手撕了鹊山的冲动。
    定定神,墨远走进书房将信打开,开头是与之前一样的“见字如面”,剩下的全是替阿十写的,连慕枫自己则一句都没有。
    墨远紧绷的心弦蓦然松开,接着又涌起一股失落,总觉得胸腔里空空荡荡的,再次提起笔想写回信,又莫名生出一股气闷,干脆将笔重新搁回去,不写了。
    接下来一段时日,连慕枫每天一封信地往这里送,次次都是替阿十代笔,墨远也不知怎么了,心里一天比一天空,竟隐隐开始难受起来,他看着案头的信越堆越高,数次提起笔又搁下,直到连慕枫带着阿十回到连家堡都从未给他们回过一封,后来再有信过来干脆连看都不看了,直接往木匣子里一扔。
    连慕枫的来信如此频繁,墨远感觉鹊山和覃晏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古怪了,不止鹊山和覃晏,似乎医谷里许多人在听说“连少堡主又来信”时的眼神都不正常,唯一正常的大概只有山崩地裂也面不改色的师父和心大到毫无所觉的唐塘。
    墨远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干脆将心思转移,开始关注唐塘。
    之前鹊山安排人紧盯唐塘,发现这位满脸写着“人傻速来骗”的新师弟确实每次出门都容易招惹一些人与之攀谈,师兄们都以为这位师弟心思简单,必然轻而易举就会受人利用,可事实却出乎他们意料,唐塘瞧着傻,却自有一份警惕,只要有人将话引到医谷上面,他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接话,想不到竟也是个机灵的。
    鹊山满脸感慨地摸摸唐塘长了一截的头发:“这孩子不傻啊!”
    唐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啥?”
    鹊山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没什么没什么,赶紧去练功吧,别再惹师父生气了。”
    唐塘想到师父万年不化的冰山脸,耷拉着眼一脸丧气:“哦……”
    唐塘一走,鹊山就转头对墨远和覃晏道:“这孩子真不傻,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
    唐塘不傻,不容易受骗,面上瞧着迷糊,心里却已经将师父和师兄当成家人一样维护了,这是好事;可他不傻的话,外面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无处着手,便不容易露出马脚,师父的打算就要落空了,这勉强算是一桩坏事。
    墨远笑了笑:“师父以前万事不管,这回竟打起了算盘,也不知外面那些人究竟要做什么,竟惹得师父动起了心思。”
    鹊山斜睨他:“你不是不好奇的么?”
    墨远回他一记斜眼:“确实不好奇,说说而已。”
    覃晏凑过来道:“我倒是挺好奇的,听说四弟昨日进城还碰上了君庄主,君庄主主动攀谈,提到了伏魔大会,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
    鹊山眯起眼若有所思:“极有可能。”
    墨远问:“君庄主是谁?”
    鹊山解释道:“君子山庄君沐城。”
    墨远想了片刻,这才想起来曾经在阜安城救胡有德时见过那位君庄主。
    覃晏道:“难道他们是想试探咱们师父的深浅,想让咱们师父也去尽一份力,助他们斩妖除魔?若是为了此事,他们为何不直说,非要这么拐弯抹角做什么?”
    墨远对这些猜测兴致缺缺,懒懒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们不说,师父也不说,咱们几个猜破了头也没用,静观其变吧。”
    覃晏点点头:“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鹊山对着墨远上下打量一眼,笑起来:“怎么瞧着二弟不高兴的样子?这无事献殷勤说的怕是另有其人吧?”
    墨远:“……”
    *
    秋意渐浓,连家堡两年前种满山坡的桂树如今花开正盛,桂花的浓郁甜香一路飘至山坳中的练武场。
    日头渐升,练武场上呼喝声不断,其中有连家堡的镖师,也有九溪族的青壮,两年时间下来彼此相处融洽,就连南北截然不同的口音都互相受到影响,此时气氛正热烈,时不时就能听到几声南腔北调杂糅的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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