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陪着德妃娘娘。”
    胤祯的嘴角一抽,德妃娘娘,是了,胤禛极少,极少称呼德妃为额娘。
    焦灼的火苗在胤禛心口晃动,这不是第一次不欢而散,却比以往的每一次更加扎人。这一次,德妃提到了胤禛的养母。
    很疼。胤禛看着德妃的眼睛,德妃从来都没有发现,这种谈话总是在撕扯着旧伤口。她曾经的怨恨,身份卑微带来的苦难,这一切的一切都有着胤禛这个宣泄口。
    苏培盛在胤禛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在心里骂娘。这一出都不知道多少回了,每一次德妃娘娘和贝勒爷如此后,胤禛的气压总是比平时低些。
    更别说此刻他们在驿站,那么单薄的墙壁,那么紧密的安排,彼此间没有任何的秘密。只要一想到明日清晨,那几个阿哥便会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安抚贝勒爷,苏培盛眼下就觉得要命。
    不过眼前最要命,贝勒爷的情绪很不好。
    苏培盛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话,“贝勒爷,您要不要,”这要不要后面的话,苏培盛仅仅犹豫了几乎不存在的时间便脱口而出,“去温先生那里?”
    胤禛的脚步微顿,片刻后,他转移了方向。
    苏培盛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在心里默默地给温凉致歉,不管怎么说,这一次要是掉了火坑,也的确是苏培盛推进去的。
    眼下被推进去的温凉看着胤禛开始饮茶,便随手地又捡回来刚才放置的书籍,又开始逐字逐句地读起来,看起来似乎是对这本书的内容异常上心。
    等到温凉从书中的世界猛然脱身,他才发现一直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温凉抬手摸了摸茶杯,那水中的温度早就凉透了。温凉起身把茶壶晃了晃,悠悠地走到门外,嘱咐朱宝说道,“换一壶热水进来。”
    朱宝点头应是,温凉这才看到站在旁边的苏培盛,冲他点了点头,又把门关起来了。
    苏培盛在外面揣度了半天,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样的消息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等到温凉出来后,苏培盛心里才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只消让贝勒爷度过了今夜,明日起来,便会好些了。
    胤禛平静无波的模样看似恢复了,在他对面坐下来的温凉却心知肚明,那人眼中跃动的火苗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世上从来没有两全的事情。”温凉摩挲着那杯冷透的茶水,啜饮了小口,苦涩的味道在味蕾泛开,“爷不该芥蒂。”
    “不该芥蒂?”胤禛同样也在摩挲着茶杯,他的指尖在那道小小的裂缝来回地摩挲着,更像是在借此压抑着本该存在,本该出现的怒火,“先生,这话,不该你来说。”
    温凉是幕僚,是助手。清官难断家务事,再如何,温凉不该说这话。
    温凉抬眼看着胤禛,语气淡漠,“若爷不想某说话,爷也不该在此时来寻某。”主动把温凉卷进这件事情的人,可是胤禛自个。
    今夜,胤禛便不该来寻温凉。这也是苏培盛迟疑的缘由。
    温凉若想安安分分地在胤禛手底下活得舒适点,该插手的事情,不该插手的事情便都需要看清楚,不然最后出事的人,只会是温凉自己。
    胤禛回想着方才温凉淡定自若看书的模样,低沉地笑出声来,“先生说得没错。”以温凉的性格,是非对错在他心中自有一杆秤。只是这对错,不该用在胤禛和温凉中间衡量。胤禛是主,温凉勉强算是客。
    “先生不怕……”
    “不怕。”温凉还没等胤禛说话便截断了他的话头,他晓得这种试探或许可以伴随终身,然他依旧是厌倦了这种感觉。
    他起身,在身后床铺旁边的包裹里摸出了一把小刀,然后转身走了回来,又在胤禛对面坐下,然后拔出小刀。那光滑的表面看起来锋利异常,带着尖锐的反光。
    “这把小刀,是某让朱宝寻来的。某欲用它来护身,却也知道若是使用不当,这把刀或许会扎到自己身上。”温凉开口,“某知道,然某便弃之不用吗?”
    “爷也是同理。您对某来说,便是这小刀,这刀锋利异常,一着不慎被伤害的人便是某自身。某会因此,便不带着这把小刀防身吗?”
    温凉的角度别出心裁,他并非用己身比喻小刀,反而是把胤禛当做这把小刀,新奇的角度让胤禛有点走神。他的走神走了很久,漆黑眼眸并未从温凉身上挪开。温凉被看得异常坦然,没有半点不自在。他自然地把玩着小刀,那刀在他的手上跃动,看起来更像是在漫不经心地玩闹。
    “先生,认为我是你手上的刀?”
    胤禛此言一出,温凉手上的小刀被他随意地反插在了桌面上。轻微的扑哧声后,尖锐的刀尖便没入了桌面。
    “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某天生如此,若是您斤斤计较,哪怕只是短暂的钻牛角尖,都会给您带来莫大的损失。”温凉淡漠地说道。
    胤禛与德妃之间的复杂关系,会一直持续到胤禛登基的时候,如胤禛无法摆脱,等到胤祯长成之时,胤禛会感受到更深沉的悲哀。皇室出身,个个如蛟龙入水,带着自家心思,岂能简简单单便上位的道理。
    莫说……温凉的视线在胤禛身上滑过,莫说德妃还有着自己的心思。
    胤禛的声线清冷地响起,却不是在和温凉对话,“苏培盛,拿酒来。”门外苏培盛终于听到自家贝勒爷开口的第一句话,心里喜不胜收,扶着帽檐小跑出去了。
    等到朱宝取来热水时,苏培盛比他还快了一步把一应东西都带进来。他心细如发,即便胤禛没说明,他依旧准备好了两个酒杯。等到朱宝把热水和茶叶也放置在桌面上后,苏培盛立刻就扯着人出去了。
    眼见这屋内依旧黑压压一片,还是等着人继续被格格开解吧。
    胤禛拍开酒封,径直地给眼前的两个酒杯都满上,轻启唇,“先生可欲与我饮酒?”
    温凉看了眼仍然滚烫冒着热气的水壶,主动接过胤禛手中酒樽,无意间擦过胤禛的手指,那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
    两人无言地喝起酒来,等到地面上躺倒了七八个酒坛子的时候,胤禛眼中依旧清明,仿佛这酒水灌得再多仍是喝不醉。温凉脸上却是飞跃了霞红,带着粉淡的色彩。他自从认为喝酒误事后,极少饮酒。便是自个酿酒,也是储藏居多,这一次算是喝了个尽兴。
    “先生喝得可够高兴?”
    温凉把玩着酒杯,安静地说道,“高兴。”
    他即使高兴,也就是眼前这般模样了,眼里带着极淡极淡的笑意,那笑意轻而易举地化开了那种冰冷的感觉,让温凉整个人都柔和起来。加上饮酒带来的红晕,与那眼眸中泛开的眼波,整个人与此前的感觉完全不同。
    “先生高兴便可。”胤禛饮完杯中酒,脚步轻快地站起身来,似乎有了离去的意味。
    温凉拄着手,撑着侧脸看着对面挺拔的身影,漫不经心地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之言,重若千斤。既无法改变,便只能生受,等到来日,再看回首,道是他强,还是你强。”
    温凉终究是会醉的,他比不上胤禛有心事,越喝整个人就越清明。他的眼眸闪着迷离的神色,带着平素不会有的松懈,说着酒醒不可能会说的话。
    胤禛的声音清淡,“先生醉了。”
    温凉点点头,有自知之明,“某醉了。”他摇晃着站起身来,摸索着往床边走,看起来似乎是想上床休息,还没走一半的路就软倒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自个的膝盖。
    胤禛以为温凉受伤,绕开桌面走到温凉身边,却发现他抬头看着他,“脚软了,有点疼。”温凉说话的时候,是憋着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像是思绪都被酒意蒙蔽,每说一个字都得使劲地思考。
    温凉正欲从地上爬起来,一双大手用力地把温凉从地上扶起,那冰凉的触感又一次透过胳膊让温凉一颤,“太冷。”他嘟哝着避开了胤禛的双手,又歪歪倒倒地往回走,然后抱着水壶不动弹了。
    胤禛苦笑不得,“先生,你欲抱着水壶睡觉?”
    温凉睁开眼睛,又坐直了身子,“你,过来。”
    胤禛倒也不生气温凉的态度,眼下温凉却是醉了,他漫步在原位坐下,就见温凉把刚才抱着死紧的水壶推到胤禛前面,“很热,抱一下。”
    胤禛轻笑,“先生给我?”
    “本来就是,给你。”温凉一顿一顿地说道,很快眼皮子又开始打架了,他勉力地把两片打架的眼皮又扯开,看着胤禛,“不要说话,安静享受。”
    “享受何物?”胤禛的情绪随着温凉这一出出奇地平复下来,嘴角含笑看着温凉。他是清楚温凉睡醒迷糊的模样,却不曾想到,连喝醉的时候也是如此。
    温凉的眼皮子撑不住了,两片立刻和和气气地相亲相爱起来,“听雪。”他咕哝着把最后两个字说出来,然后闭着眼睛抓东西,好不容易抓到个冰凉的东西,又不满地按回去,“暖。”
    那是要温暖的意思。
    温凉很快便感受到温暖的触感,被柔软地包裹在被褥中,安静地睡着了。
    胤禛站在床榻边看着温凉半晌,于寂静无声中开口,“看好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声音嘶哑地应答了一句,“是,主子。”
    苏培盛倚靠着柱子在打瞌睡,对面的朱宝战战兢兢地守着,仍旧没从刚才胤禛的气势中恢复过来。等到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的时候,合着眼睛在睡着的苏培盛反应比起朱宝不知道快了多少倍,清醒得仿佛刚才在睡觉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他看着胤禛从里面出来,凌厉的气势稍微淡去,身上残留着浓醇的酒意,然俊脸上的阴霾消失了。
    “爷。”苏培盛低头。
    胤禛恢复了。
    ……
    次日,温凉醒来的时候,看着顶上摇晃的车顶发呆,直到朱宝从外面把车厢打开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来。朱宝看着温凉的模样差点要哭出来了,“您总算是醒了。”昨晚叫格格的错误让他付出了不少代价,眼下朱宝不敢再犯。
    “我喝醉了。”温凉摸着手腕,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是的,您喝醉了。这是醒酒汤,您先喝一点吧。”朱宝连忙端来一碗散发着邪恶力量的汤药。
    温凉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朱宝傻眼,苦劝未果。端着醒酒汤非常可怜,这是早晨贝勒爷特地嘱咐过的,要是没给格格喝下去,朱宝要惨。
    温凉掀开被褥,伸手揉了揉额间,并没有那种宿醉后的头疼。他很少喝酒,却是不知道他喝醉了会是什么模样。只是现在看来,除了乱说话,倒也没什么问题。
    温凉思考完毕后,从怀里掏出了个咯人的东西,发现是个温润的玉坠。
    朱宝沉默了半天后,憋出了一句话,“这是爷的玉佩。”胤禛很少带饰物,这个玉坠勉强算是贝勒爷最喜欢的一个,偶尔能够见胤禛带在身上。这怎么就出现在格格怀里了。
    温凉对这个玉佩完全没有印象,苦思未果后,温凉把这玩意又塞了回去,那淡定的动作差点没让朱宝的眼球脱框。
    车队刚好停下来驻扎,温凉出了马车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半天了,这正是午时。他就着雪水擦拭了脸后,又接过朱宝递过来的物什刷牙,等到他起身时,身后正站着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胤禛。
    温凉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朱宝,回转过来看着胤禛:“爷,这是您的东西。”他顺手又从怀里把东西给掏出来。
    胤禛一脸深沉地看着温凉淡然的动作,提示道,“这是昨夜先生扯下来的。”温凉抿唇,仔细地把玉佩又看了一遍,完全没有半点影响。这东西有任何一个地方很奇特吗?
    胤禛看着温凉认真钻研的模样摇头轻笑,“我见先生昨夜如此喜欢,便把它送给了先生。先生昨夜既然收下了,今日便也收下了。”
    温凉又看了眼这玉佩,欠身而道,“某谢过贝勒爷赏赐。”
    胤禛袖手而立,看着温凉道,“是送。”端看昨夜的场景,最多也算是个强抢。
    温凉知了胤禛的言下调侃意味,故作不知。昨夜醉酒的温凉不是今日清醒的温凉,温凉对此看得很开。
    这点小插曲在浩荡的车队中很快消散,旅途的愉悦也绝大部分消失在枯燥的行走中。等到他们在山东停下来的时候,便是几个阿哥都是高兴的。
    温凉没什么感觉,他既不晕车,也有书籍相伴,看书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感觉没过多少天他们便直接地来到了山东。等再过几天,他们便会直接走水路,从水路下江南,那样的速度回更快些,也方便康熙帝巡视水运提防。
    康熙帝来巡,自然是有行宫相待。只是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入住行宫,而是在当地官员家中入住。温凉本来是可以随着胤禛入内,只是他拒绝了,随同大军在城镇外面驻扎。
    朱宝不太理解,“先生,看着这天气又要下雪了,您不若跟着贝勒爷一同入内,也能暖和些。”这马车内虽然有暖炉,可冷起来还是冻得不行。
    “太子爷带了何人入内?直郡王、八贝勒等人又带了何人入内?”温凉头都不抬,淡声说道。
    朱宝琢磨了半天,突然一惊。太子爷带得是这段时间柔情蜜意的太子侧妃,而直郡王带的是侍妾,至于其他的皇子阿哥们要不就是不带,要不就是侍妾,其他的人还真的是没有。
    朱宝明了后,又有点奇怪,可是先前格格并没有拒绝入住驿站,要说起来,驿站比起那些官员家中要小得多。
    温凉似乎知道朱宝在想什么,“因时而变,不要乱想。”此前驿站的人那般拥挤,康熙帝便在身侧,这些皇子阿哥们哪里敢胡闹,现在可便不同了。
    他们只在山东待一天,一天的时间,对温凉而言,忍忍也便过去了。
    “是。”朱宝点头。
    温凉继续埋头看着书中的内容,等到了晚些时候,便停下了动作。窗外飘雪落下,月色清和,温凉掀开车帘,那股子寒意深入骨髓。温凉把膝盖上的暖炉拿给瑟瑟发抖的朱宝,披着披风下了马车。
    他手里还揣着个小小的暖炉,温暖的感觉让温凉有点发困。他身上的披风是新近才做好送来的,厚实得让温凉整个人几乎像是埋在了雪里。不知为何,他的披风皆是雪白。如今外头大雪纷飞,却是雪天一色了。
    身后有飒飒声音响起,温凉呼吸的白雾轻柔散去,“戴兄。”
    戴铎站在温凉背后,看着温凉抬头望天的模样,有点怅然,“你为何不随贝勒爷入城?”
    “没有必要。”温凉的鞋尖落下了雪花,他轻轻动作,扬开了那雪白色。
    他与戴铎之间的关系,随着温凉身份的知晓而变得些许奇怪。戴铎并没有告知其他人,然而肉眼可见的消沉已经让沈竹起疑。沈竹问过好几次,戴铎却有口难开。不论如何,温凉的身份是温凉的自由,他不可能把这样重要的事情告诉沈竹。
    更别说。
    戴铎冷静下来,他不是傻子,温凉能在府内长久地待下去,自然有着胤禛的默许,这件事情已经默默地进行了这么些年,并不是现在戴铎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够改变的。
    温凉转身看着戴铎,他的脸色些许苍白,或许是因为此事,也或许是因为这寒冷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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