拏云觉得在殿下身边做事真是不容易,非但要护卫顾云容那个偶尔任性的女主子,还要易容扮作内侍。可怜他这个假内侍半道上遇见一队真内侍,还要捏着嗓子装成公鸭嗓。
    于是他在开口跟甄氏说话的时候,险些一时没反应过来,临了才想起,连忙改了回来。
    “你要说甚便说,不要神神道道的。殿下没空陪你兜圈子。”
    甄氏盯了拏云半晌,等终于猜到他就是太子身边的贴身护卫之一,才慢慢道:“殿下还是愿意相信我的不是么?不然不会派你过来。”
    拏云暗笑,殿下到底是愿意相信你还是想看看你要耍什么花招,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数么?
    甄氏看看左右无人,开门见山道:“我先前也算是为殿下出过力,今次想再在殿下这里卖个好——你回去后与殿下说,不要只专注朝廷这边,还要多多留心海外情势……”
    拏云听她说了半日,遽然道:“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没说出殿下最想知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顾云容抄完今日定量的经文,看桓澈还未回,活动一下筋骨,起身出殿。
    她唤来东宫管事,问了新来的那拨女官迩来的差事调派状况,便将一众女官都传了过来。
    女官一如外廷的朝臣,也有品级,只是六尚之中品级最高的几个尚字女官都在皇后身边行走,襄助皇后处置后宫庶务,而拨来东宫这边的多是低品级的女官——才入宫不多时的淑女自然也不可能坐上多高的位子。
    然而就是这样品级不高的女官,才来不多时就开始将她的话当耳旁风了。
    顾云容的目光在夏娘身上定了定,抬手点了一点:“这个太不懂规矩,怕是忘记当初入宫时六尚几个姑姑的教导了,将她送到宫正司,让宫正好生教教她女官的本分。”
    夏娘吓得面色一白。
    她虽入宫时日尚浅,但也知晓宫正司是什么地方。
    宫正司掌纠察宫闱、责罚戒令之事,掌宫正司之最高女官曰宫正,凡女官、宫女有罪者,皆遣宫正司处置。宫正浸淫后宫多年,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听说光是常用刑罚便有墩锁、提铃等诸多名目,一旦落到宫正手里,不死也得掉层皮。
    夏娘跪地求了顾云容几句,见她不为所动,忽然挺直脊背,不错眼直视着她,语气颇硬:“奴婢好赖也是陛下钦点来东宫导从东宫妃常仪的,娘娘无端端给奴婢扣上个莫须有的罪名,是否不妥?娘娘可想过,倘若陛下知晓,会作何想?”
    顾云容笑起来。
    她竟搬出皇帝来吓唬她了。皇帝从头到尾说的可都只是调派一批女官来东宫负责日常事务打理,是正常的人事调动,并未说过让这些女官操心旁事。
    皇帝这般只给暗示却不明言,是懒得跟自己儿子硬杠,要是这拨女官谁有本事爬上太子的床,那自然是皇帝乐见的,但若是爬床不成,闹得不可开交,皇帝也完全可以甩锅给那些女官,横竖是她们自己要往太子身边凑,跟他老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可谓是皇帝的惯用伎俩,只可惜眼前这个入宫不久的小姑娘根本不明白皇帝的心思。
    “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就是对我不尊不敬,对我不尊不敬可就是罔顾尊卑,你都罔顾尊卑了,焉有不送宫正司之理?纵是你告到御前,陛下也不会说我处置不当。”顾云容不耐与之多言,言罢挥手命人将夏娘绑了。
    夏娘挣揣之间,忽然推倒一个内侍,朝门口拔足狂奔。
    正碰见晚归的桓澈。
    桓澈身边护卫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按在地上,与此刻追上的两个内侍一起将她绑了。
    桓澈问了大致情由,对迎面而来的顾云容道:“容容罚得很是。她非但不知错,反而出言顶撞。这等人,不仅要罚,还要让余人都好生看看,与她一般,是何下场。”
    夏娘闻言瞠目。
    她确实看不惯顾云容,但她自认为今日并没过分失礼,且她是陛下钦点过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子纵不喜她,也好歹说几句场面话,却不曾想竟是这副态度。
    桓澈挥手命内侍塞了夏娘的嘴,将人带走。
    回到寝殿,顾云容看桓澈心绪似乎转好,问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桓澈看着她道:“我先前还以为容容当真对我身边那些居心叵测的女人无动于衷,原来还是会动气的。”
    “我哪有无动于衷,再者说,我若是还不出手,再过几日,那群新来的女官会觉得我软弱可欺,怕了她们这帮有后台的,回头就爬到我头上来了。那我就让她们知道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而且,陛下从来也不是她们的后台。”
    桓澈微微笑道:“这就是了。你尽管放开手去做,不必有后顾之虞,万事有我。”
    顾云容看了时辰,拉住他衣袖:“今日为何回得格外晚?”
    他踟蹰一下,自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竹质书筒:“你看。”
    沈家之事,厂卫那头查了一月,结果当真如沈兴所言,亦且由此牵出顺天府部分官吏与倭王有所牵系,暗行走私。
    贞元帝将厂卫调查后拟言上禀的奏章拿给桓澈看,问他如何看。
    桓澈眉目不动:“退一万步讲,纵然这一切当真只是宗承撒下的弥天大谎,对顾家实则也无甚影响。”
    顾家已是储君岳家,即便爵位被收回,待他异日登基,也是一定要给顾家赐爵的。至于欺君之罪,不知者不罪,按照沈兴之言,罪责都在宗承,顾家是无辜的。
    贞元帝打量儿子几眼,笑道:“但你可曾想过,一旦收回顾家的爵位,你媳妇可就只是个小吏之女,没有资格做这个东宫妃。”
    “父皇知晓儿子的脾性,何必拿这等话来试探儿子。父皇纵然当真塞个女人过来,难道还能按着儿子的头让儿子跟她圆房不成?”
    片刻的静默后,贞元帝仿似有些恼了,道:“成,你最有理。想让朕不借由发难,就帮朕办一件事。”
    太后圣旦这日,贞元帝拖着病体来给母亲贺寿。
    他的病况一直反复,这半年来把太医院一众太医折腾得够呛,但始终也不见真正的起色。
    太后本不欲让他来,但他一意坚持,说母亲生辰一年也就一回,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可缺席。
    诸位皇子并劭哥儿也齐来贺寿。
    劭哥儿是太后目前唯一的曾孙,按说太后应当对他疼爱非常才是,但顾云容并未瞧出太后对劭哥儿有多热络,不知是否因着广通王之故。
    贞元帝来时,还着猫儿房的内侍抱来了去年今时出尽风头的那只狮子猫。
    劭哥儿毕竟是孩子心性,瞧见那只雪中一点黑的长毛团,便两眼放光,当下从自己父王身边跑开,伸手去抱猫。
    猫主子嫌恶扭头,倒是瞧见正与太后低语的桓澈,“喵喵”叫了两声。
    但桓澈并不朝它这边看。猫主子沮丧低头,伸舌舔爪。
    顾云容瞧不下去了。这猫统共也没跟桓澈见几面,怎就对他莫名热络,莫非是知道自己将来的小鱼干全都系于他一身?
    顾云容上前,指了指桓澈,跟猫主子表示她是他媳妇,身上也沾了些许他的气味,被她抱了就约等于被他抱了,然后朝着猫主子伸出手,以眼神问它让不让她抱。
    猫主子低头皱起一对稀落的眉毛,委屈半晌,湿漉漉的鼻头在顾云容指尖上蹭蹭,纵身跃入顾云容怀中。
    劭哥儿看得一愣一愣的。
    难道猫也以貌取人,专让生得好看的人抱?
    猫主子一到顾云容怀里,她便手臂一沉,险些摔了它。她掂量着它约莫是又长胖了。
    劭哥儿拿了个铃铛想逗猫,正欲跟婶婶打商量,骤闻四周惊呼乍起。
    “父皇厥过去了,快宣太医来!”
    诸王疾呼,纷纷上前探看,但都被桓澈使人挡了开去。
    桓澈上前查看了贞元帝的状况,命内侍将贞元帝背到左近的便殿去。
    众人正嘈嘈,又见御林军统领急急奔来,报说京军三大营部分兵士突然哗变,局面几陷失控。
    顾云容认出,这个统领正是去年端午那天,曾奉桓澈之命来文华殿调兵护卫她的林锐。
    桓澈冷声问:“为何哗变?”
    林锐抬头看他一眼,满面难色,欲言又止。
    桓澈再度逼问,林锐得了他的准允,快步上前,凑近耳语。
    第九十九章
    桓澈听罢,面色冷峻。
    顾云容见桓澈示意她过去,遂抱猫上前。
    待到近前,猫主子伸爪扒拉了一下桓澈的衣袖,可惜他无甚反应。
    猫主子不满,嗓子里“咕噜”了一声。
    桓澈只是附耳与顾云容低语。
    “五军营、三千营与神机营内大抵是混入了煽动造谣的内应,”桓澈嗓音愈低,“在军中谣传说我为了谋得储位,早已与倭王勾结,发展势力,还说父皇先前发现了我阴私勾结外贼之事,顾惜父子之情,并未当众揭穿我,只是私底下规劝,然而我非但不思悔改,还对父皇下毒,父皇那莫名其妙的病就是我下毒所致。”
    顾云容听见这么一番说辞,惊得紧了紧抱猫的手臂:“这编得还挺曲折离奇的……”
    “更曲折离奇的还在后面,”桓澈继续道,“谣言还说我打算登基之后就与倭国建立密切邦交,还打算迎倭国公主入宫为妃……”
    顾云容嘴角微微扯动。
    番邦,譬如朝鲜国,给国朝皇帝进献美人是常事,但那都是贡品性质的,皇帝也并不会真的宠信这些女人,多是将之扔进后宫里,随意给个位分了事,算是收下番邦的孝敬。
    但若是收下个公主,那意义就不同了。不论是倭国武家的公主还是王室的公主,都已经能从一定程度上代表本国。譬如当初曾来国朝叫嚣博弈的武家公主大友宁光。
    宗主国处于绝对权威地位,宗主国的天子何至于去做纳倭国公主为妃这种荒唐事。顾云容感慨,怪不得武举还要考兵法韬略,只会打打杀杀却不会动脑子的确误事。
    “京军三大营里面有些是南方滨海人,即便不是滨海人,在倭寇之事上也是同仇敌忾,所以这等阴私外贼之事,很能煽动他们。他们特特选在祖母圣旦这日发难,就是想逼迫父皇废掉我这个‘为着谋位不择手段的孽子’。若是他们知晓父皇在这个时候昏厥,必云此乃我所为,群情激奋之下怕是会围宫‘救驾’。”
    桓澈一面与顾云容说话,一面回头给握雾拏云两个人交代差事。
    顾云容看着他的侧影。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能镇定至此。
    不过他与她详述这些作甚?
    “你现下知道状况何等危急,便老老实实地与祖母一道待在仁德宫,我会调派精锐将仁德宫严密护卫起来。”桓澈回头对顾云容道,郑而重之。
    他思来想去,还是宫里最安全,将她放在外面也不一定就稳妥,届时他还要分心他顾。
    顾云容认真点头应声。
    猫主子仰头“喵”了一声。
    桓澈又叮嘱顾云容几句,回身点了一批亲卫随他走。
    太后到底历经几朝沉浮,从头至尾都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在桓澈转身出宫时,才唤住孙儿,交代千万小心云云,看他点头,才放他走。
    诸王面面相觑,皆是茫茫然。
    广通王拉住劭哥儿上前,请求太后也留他们在仁德宫,其余亲王也纷纷跟太后寻求庇护。
    各个亲王手中的护卫之数十分有限,要是那群哗变的兵士在京师四散开来,难保不会波及他们的王府,况且眼下这个时候说不得已经乱起来了,他们根本不敢出宫。
    谁敢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出去,被那群乱兵围住可不是好玩的。
    顾云容暗扫诸王一眼。
    因着太后不愿麻烦又想从简庆贺,这便只是在仁德宫里办寿,并没挪到前面三大殿里。面前的这些都是太后的孙男娣女,太后似乎没道理赶他们出仁德宫。
    太后掠视一圈,颔首:“留下也可,但不要生事。”
    众人满口答应,千恩万谢。
    不多时,两千禁卫军集结在仁德宫外,分成数路,团团拱卫,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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