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着寒战慢慢扭过头,叶谨白已经除去了那件被他碰过的外套,端坐在床上,目光沉静。而那件离叶谨白有十几厘米距离的外套一阵窸窣,爬出来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小人。
    方展致腿一软,跪倒在地。
    “我本来想跟你好好讲话的,”叶谨白歪了下头,“但你急着走,我就只好拦住你了。”
    游冰陷在宾馆柔软的床褥里,一步一个坑,努力向叶谨白进发,叶谨白见他走得实在辛苦,伸出手将他放在自己肩膀上。
    方展致彻底瘫了,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想干什么?!”一个大男人毫无形象地瘫倒在门口,嘴唇翕动,喃喃自语。
    叶谨白不懂,就这种心理素质,他是怎么当上职业登山运动员的?他想了想,起身向方展致走过去。
    方展致猛地站起来,崩溃道:“你别过来!别过来!再来我报警了!”
    叶谨白脚步一顿,“你觉得你现在报得了警吗?我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就什么事都没有。”他其实有点懊恼,本来就是套个话的事情却被他搞砸了。
    陆渝也好,叶谨白也罢,从始至终都不是擅长言语机锋的人,不如阮之清,七窍玲珑心长袖善舞。
    方展致再次瘫倒在地上,他用力点头,背在身后的手摸索着去拿掉在地上的手机,就在他即将拿到的时候,叶谨白先一步拿起了手机,将其轻轻放在柜子上。
    方展致神经质地抽回手,竭力贴着门板远离叶谨白。
    游冰擦了擦眼睛,很难相信面前这个怯懦的男人是当时那个顶着风雪微笑的登山者,他呆呆看了方展致一会儿,道:“你为什么不兑现你的诺言?”
    方展致躲闪着避开游冰的目光,“什么诺言?”
    游冰激动道:“你答应我以后会来看我,带我下山!你还说你有一个可爱的侄子,可以让我陪他一起玩。我在雪山上等了十年,为了等你,我每天都在原地待着!”
    叶谨白默默听着,无端觉得这一幕很像痴心原配质问负心男的场面。
    不过这个方展致确实很渣——有家室的男人居然还意图出轨。
    方展致内心接近崩溃——这个东西居然是雪山上那个植物!它居然能变成人形!
    他忍受了片刻,终于抱着头崩溃大喊:“你不懂!我差点就死在山上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没有别的活物,就只有我们两个!那种一天比一天更虚弱的,接近死亡的感觉!”
    在极寒的地方,守着那点仅有的口粮,靠着游冰渡来灵力勉强生存,每一天都感觉到自己比前一天更虚弱,他不停地说话,生怕自己困了累了,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那种日子他受够了!他不能想象衰老以后他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他要健康地活下去,最好永远保持年轻的身体!
    从他回来之后就日夜被困在死亡的梦魇里,直到他遇见了永生教的传道人,那个美丽的年轻女人为她祛除了梦魇,甚至还交给他保养的功法,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可还是精力充沛!
    听着方展致神经质般的念叨,叶谨白整理出一条清晰的时间线——方展致被救出后第一时间退役,但由于雪山上的那几天在他内心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他日夜困于对死亡的恐惧中。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刻意,方展致从同学处知道了永生教的存在,并且很快成为小头目。
    但方展致虽然吓得逻辑都不清楚了,却还是死死按住了那个保养的功法,一个字没往外漏,叶谨白追问了几句,方展致疯狂摇头,一旦叶谨白逼得狠了,他就用头重重撞击门板。
    他撞得这么狠,叶谨白还挺担心会不会撞出问题,方展致还有用处,真要是撞出个脑震荡就不好了。叶谨白只好避开这个话题,不再追问。
    叶谨白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录下来,方展致能说的都说了,实在没有可讲的了,闭上嘴惶恐地看着叶谨白。
    叶谨白摸出一张符纸,不管方展致的躲闪,将其贴在方展致手臂上,符纸上灵光微闪没入了方展致的皮肤,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贴。
    “你之前说你是被发展入教的,那我就劳烦方先生也带我们入会吧。”
    见方展致想拒绝,叶谨白道:“如果您不愿意的话……”他运转灵力,方展致手臂上的符纸突然显现,方展致捂着手臂倒在地上发出惨叫,从门口滚到了屋子的中间。
    叶谨白:“……”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那张符纸其实根本没什么用,刚才不过是吓唬他一下而已,为什么方展致会发出这种仿佛被凌辱了般的声音?
    方展致嚎叫了一会儿才发现身上并没有什么痛感,他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叶谨白将恹恹的游冰放进衬衫的上口袋,黑色外套搭在臂弯间,临走前忽然回身看向方展致,道:“你是同性恋?你妻子知道吗?”
    方展致点头又摇头。
    叶谨白道:“不管你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还是迫于世俗压力,既然结婚了,就担起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别在外面搞些乱七八糟的,也不嫌脏。”说完便推开门出去了。
    他非常讨厌同性恋隐瞒性向和异性恋结婚,这样做和骗婚有什么区别?一辈子都不会爱枕边的女人,甚至在同一床被子下幻想和其他男人如何如何……简直令人作呕。
    而且这样会迫于世俗压力结婚的人,面对自己的丈夫或妻子,既拿不出深情,也当不起责任。
    爱情就是爱情,不分性别。不存在所谓的“只有同性是真爱”,将同性恋斥为疾病变态的人固然可恶,可那些骗婚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前者无知,后者可悲又可笑。大多数不敢出柜的同性恋在主流观念和父母的压迫下,被迫结婚、生子,外面看起来再如何光鲜,内里也是腐烂的。
    有些父母希望孩子走回“正道”,于是强塞一段婚姻,以为拯救了孩子,实际上不过是害人害己,糟蹋了别人家的好姑娘和下一代,一笔孽债罢了。
    叶谨白生来就喜欢男人,他如果不遇见裴夙,会选择独身一辈子,绝不可能和姑娘结婚。
    在门关上的刹那,方展致忽然感觉手臂上一阵火烧般的疼痛,仿佛真的有火焰从手臂烧到了全身,整个人如同置身火海中,那火从体内烧起来,疼得他疯狂滚动,惨叫声冲破喉咙。
    可惜这间宾馆作为野鸳鸯们聚集的地方,隔音效果是没得说的,就是床铺震塌的动静都不会打扰到别人。
    宾馆外,闭目养神的裴夙缓缓睁开眼睛,望向车窗外——叶谨白从宾馆出来,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那件被方展致碰过的外套搭在臂弯,站在一街的灯红酒绿里,干净到与周遭格格不入。
    裴夙推开车门,叶谨白微笑道:“回家吧,先生。”
    裴夙握住他的手:“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的大纲里原本是没有方展致这个人物的,直到前段时间某个社交软件搞出来的闹剧,这个人物突然就出现了,我调整了大纲,将他加进来。文里那一段全然是我的想法,可能与大家的想法有区别,我一度非常讨厌那些“同性才是真爱,异性只是为了繁衍”这种论调,到了今天,对这种说法甚至憎恶。
    爱情就是爱情,她有千百种样子,但无一不美好,为什么要为了自己喜欢的某种形式而却贬低其他模样?
    第69章 担忧
    裴夙正要去接叶谨白臂弯间的外套, 叶谨白侧身避开,“没关系, 我拿着就好了。”其实还是膈应这件外套被方展致碰过了。
    他先是细细讲了自己从方展致处整理出来的消息, 最后道:“我想混进那个永生教的内部看看。”
    陆镜十鼓掌:“叶哥威武!叶哥英明!”
    楼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陆镜十蔫了吧唧地歪在副驾驶上拆开一包零食。
    叶谨白说完了,就将外套放在一边, 倚在裴夙身上,迷迷糊糊道:“回去吧,先生,我很困。”
    裴夙倾身将他圈在怀里,吻了吻他的头顶。
    他目光扫见外套, 眼里一片沉沉暗色。
    宾馆中,方展致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惨嚎声戛然而止, 那种仿佛从骨血里烧出来的疼痛和炽热突然间消失,方展致躺在地上间歇性打着寒战。
    好半天,他终于缓过来,艰难爬起来, 原地呆坐半晌,手机忽然响了, 来电铃声让他猛地惊叫出来。
    小小一只手机仿佛变成了洪水猛兽, 方展致连滚带爬远离了手机,这时候,身后的窗户又响了一声, 方展致惨叫着又滚了回去。
    手机仍旧锲而不舍地响着,方展致小心翼翼瞄了眼屏幕,猛然松了口气——不是教内的人,是他妻子。
    他爬过去接起手机,妻子柔和的声音响起来,询问他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去。方展致抓着手机如同抓着救命稻草,迫切而热情地说话,然而他不过回答了几个问题就在妻子无休止的追问下变得不耐烦起来。
    “我说过多少遍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回家就好好带孩子,别管男人在外面的事情了,反正我说了你也听不懂!就这样,我一会就回去了,挂了!”
    他在宾馆里洗了个澡,打车回去了。
    妻子正在家中准备晚饭,方展致不悦道:“怎么现在才做饭?”
    妻子道:“我今天加班,刚回来没多久。”
    方展致冷笑了两声,妻子垂下头专注切菜,不再说话了。
    “爸爸!”方展致的女儿从屋子里跑出来,拉着方展致的衣服。
    方展致的表情立刻柔和了——如果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他干嘛要取这么个老婆回来,木讷不会说话,也不能给他长脸。
    方展致正要哄女儿回房间,手机忽然响了。他拿出来一个,是叶谨白的来电。
    回想起在宾馆里承受过的烧灼般剧痛,方展致连忙推开小女儿,快步走回房间反锁上门。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的声音却并不是叶谨白的,更低沉,语速轻缓。
    “请问是方展致方先生么?”
    方展致的额头慢慢渗出汗水,道:“是,请问您是……”
    电话那头的人轻笑了声,“我是谨白的男朋友。”
    方展致的脸蓦然惨白,拿着手机的手险些握不住。他想起来了,这个声音就是和叶谨白一起来的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明明看上去和叶谨白的关系并不密切,怎么会是叶谨白的男朋友?
    他在宾馆里企图非礼叶谨白的事情对方是不是也知道了?打这个电话是想威胁还是想警告他?
    “你……你想干什么?”方展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被贴了符纸的手臂,目光投向了房间里供着的神像。
    那神像还是个金身的,慈眉善目,驾祥云,仙鹤伴侧,看上去栩栩如生。然而神像背面却是另一副面孔,青面獠牙,手中拿着一柄剪刀与一团线球,脚下踩着双头蛇。
    电话那边的声音轻缓温柔,“我只是来提醒你乖巧些,别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否则,我下手可不像谨白那样温柔。”
    说完那边就挂了电话,方展致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上面还沾染着叶谨白的气息。
    他低下头,攥紧了身份证眼中露出疯狂——赌一把!只要杀了那几个人一切就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方展致在纸上写了叶谨白一行人的名字,然后拿着纸快步走向神像,将身份证放在神像前,取出线香点燃,这线香十分奇怪,竟然燃起了青灰色的火苗。他拿着纸在香上点燃,袅袅的黑烟聚成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野狼,方展致将身份证放在野狼面前,十几只野狼挨个上前闻了闻,然后穿过了窗户,循着味道奔向同一个方向。
    裴夙正在书房处理送来的事务,忽然察觉到结界外有什么东西撞上来了。他推开窗户,发现结界外有几只烟雾做的野狼正在撕咬。
    裴夙牵动结界,这几只野狼立刻淹没在结界的微光里了。
    看来他刚才的警告并没有起到作用,对方居然还敢弄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来。
    裴夙随手折了朵探在窗边的花,往空中一抛。
    那花朵顷刻间变成四五个光团,扑闪着暖黄色的翅膀飞向了方展致的家。
    他关上窗子回了房间,叶谨白已经睡着了,床头的铃铛散发着冰凉的光芒,这代表有东西在攻击结界。一旦外面的东西突破第一层结界,铃铛的声音就会在公寓的每一个角落里响起来。
    裴夙上前将铃铛丢进抽屉里,卧室的光线顿时暗了。叶谨白睡得并不安稳,睡梦里都皱着眉,甚至抿着唇角。
    “先生……”叶谨白探出手在枕边摸了摸,裴夙立即伸手握住,叶谨白把脸贴在他手上,眉心微微舒展。
    裴夙靠在床头,轻轻抚摸着叶谨白的脊背。
    从那段往事被揭开来,他身体的问题彻底暴露之后,叶谨白似乎与往常一样,但很多细节的地方都变了——挪出了更多精力给他,只要他稍微皱眉就会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为他端来热水。
    虽然谨白从不曾说过担忧,但裴夙知道他身体的问题一日不解决,就如利剑一日悬在谨白心头,让他不能安稳。
    每次裴夙妖力断续的时候,这个人就整夜不能入眠,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起身探查他的妖力,小心翼翼不愿惊醒他,生怕他的担忧给裴夙造成负担,裴夙也只能装作不知。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除去裴钰声了,为此他可以付出别的一些代价,他受不了这个人日夜担忧的样子。
    裴夙握着叶谨白的手,冰冷的扳指和他的眼神一样冷厉。
    ……
    方展致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听见刺耳的尖叫,他连忙起身,找了一圈发现屋子里没有其他人。
    那是什么东西在叫唤?方展致狐疑地扫视着卧室。
    那尖叫声还在继续,听起来像是在……方展致将目光投向了神像,他咽了咽口水,慢慢走向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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