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大半个时辰,八朵绢花尽数卖了,严清怡数一数足有百十文,招呼薛青昊道:“走吧,去买纸笔。”
    薛青昊叹服道:“为什么姐卖东西格外容易,先前我跟娘出门就卖不掉。”
    严清怡笑盈盈地说:“你们许是没选对地方,这家绸缎铺子门脸大,里面东西肯定不便宜,能往这里来的人手里都不缺银钱。再有……你不觉得姐长得漂亮,戴什么花儿都好看?”
    薛青昊一个劲儿点头。
    “所以,大家都喜欢买我的东西啊。”严清怡得意地笑。
    前世,她问过娘亲苏氏,为什么人人都爱宫里出的首饰样子或者衣裳样子,苏氏告诉她,宫里的妃嫔娘娘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她们穿着好看,别人就觉得自己穿一样的衣裳也能好看。
    姐弟俩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一家叫做“竹韵”的文具铺子。
    那些贵重的纸笔自然是买不起的,严清怡径自走到案前,执起用来试笔的兼毫,蘸了墨,稍用力,将笔锋在砚台中铺开,见笔尖的毛仍是整齐紧实,便笑着问伙计,“小哥,我手头银钱不充裕,买不了新笔,能不能把这两支便宜些卖给我?”
    伙计犹豫道:“这笔摆出来快一个月了,每天来试笔的好几个,不如新笔耐用。姑娘要不再考虑考虑?”
    严清怡摇摇头。
    这里卖的文具比起小仓那家文具铺子要好很多,她手里这支兼毫湖笔至少得一百文,就算能用两到三年,可她手头上就只有一百一十文,不能全用在笔上,还得买米面粮油。
    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
    “店里都是好笔,可我实在负担不起……我用笔轻,这支也能凑合用半年,小哥说个价钱听听。”严清怡落落大方地看着伙计。
    伙计见她貌美可爱,说话也入耳,思量番,开口道:“那就二十文吧,十五文也成。”说完,已先红了脸。
    严清怡笑道:“那我付你二十文,不知店里有没有裁下来的纸边,我买些回去写字。”
    “有,等我进里面找找,”伙计边答边把毛笔在笔洗里涮了涮,盖上盖子递给严清怡。
    严清怡掏出荷包数出二十文正要交给他,忽听面前有人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笔最好买新的,回去用墨养着,写起字来才顺手。别人用过的笔,不管是笔锋还是笔势都不合自己习惯,不好不好!”
    抬头一瞧,却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
    男子身量中等,穿一身象牙白绣了亭台楼阁的直缀,腰间系着宝蓝色腰带,上面挂了香囊荷包等物,还有块古拙的黄玉。
    黄玉雕成树叶状,发出晶莹润泽的光芒,一看就知道是块好玉。
    男子侧头又斥伙计,“你这人不讲道理,是不是欺这姑娘不懂笔墨,哪里有将旧笔卖人的?我去找你们掌柜的理论。”
    伙计立时闹了个大红脸,对严清怡道:“姑娘,实在对不住,敝店以往并没有卖旧笔的例,这笔确实不能卖与你。”
    “不干你的事,是我教小哥为难,”严清怡抱歉地笑笑,将笔还给他,抬头对那男子道:“公子比起晋惠帝,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拉了薛青昊道,“咱们去别家看看。”
    那男子摇头晃脑做叹息状,“这济南府果然粗陋之地,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有悖圣人教导,可悲可叹,痛哉痛哉!”
    严清怡本不欲多事,听得这话,停下步子嘲道:“古人所言不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公子是何等人,一听便知。”
    男人正欲辩解,旁边与他结伴之人忙拦住他,“二弟别说了,”又含笑对严清怡揖一下,“姑娘恕罪,我兄弟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唐突,恕罪恕罪。”
    心直口快?
    岂不就是说她之所为就是粗陋无状了?
    那人显然也意识,连忙又作揖,“对不住,对不住,我兄弟读书读得迂腐,我却是胸无点墨不会说话。”
    严清怡见他神情诚恳,没再吭声。
    走出一段距离,薛青昊问道:“姐刚才说的晋惠帝是谁?”
    严清怡笑着解释,“他是晋朝时候的一个皇帝,当时百姓因为饥荒吃不上粮食,官员报到朝廷,晋惠帝说既然没有粮食,为什么不吃肉粥……咱们要是银钱富余,又怎么会图便宜买旧笔?”
    薛青昊沉默片刻,“要不算了吧,读书太费银钱,家里样样都得靠姐,姐太辛苦了。”
    严清怡亲昵地拍拍他的肩,“你不学着读书认字,以后怎么看兵书?如果去辽东或者漠北,怎么往家里写信,要是当了大官还得往朝廷写奏折,反正不进学堂不用交束脩,就点笔墨钱,一年下来花费有限。”
    薛青昊想想有道理,铿锵有力地道:“姐放心,我一定会上进,以后好好孝敬娘,孝敬你。”
    严清怡笑一笑,寻到另外一家文具铺子买了纸笔等物,回家前,又买了十斤禄米两斤粳米和二两五花肉。
    薛青昊不用严清怡动手,自己背着米袋子,拎着麻绳,“吭哧吭哧”回了家。
    薛氏把五花肉分成两份,一份切成肉粒炸了豆酱,另一半切成片炒了个水芹菜。
    中午就着稀饭吃了芹菜炒肉,晚上吃炸酱面。
    薛青昊吃了个肚子溜圆,满足地舔舔嘴边的酱渣子对薛氏道:“真好吃,什么时候喊林大哥来吃饭,娘也做炸酱面吧。”
    薛氏嗔道:“炸酱面上不了席面,哪里好待客?我看上次阿清做得那个干丝汤挺好,要是林教头喜欢吃,请他得便过来就是。”
    “那我明天就告诉他,”薛青昊欢喜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薛青昊又去了府衙。
    薛氏与严清怡做在院子里挑拣禄米中的沙子。
    万晋朝官员的俸禄有银子也有米绢,通常用作禄米的都是陈米,或者里面掺杂了沙粒,虽然吃着不好吃,但价钱上要便宜许多。
    薛氏蒸米饭或者煮大米稀饭时候,往往再抓一把粳米进去,这样味道能好一些。
    头低久了,严清怡脖子又酸又痛,正打算起身缓一缓,忽听门外有人叩响了门环,“请问,薛氏素真住在这里吗?”
    严清怡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薛氏。
    薛氏闺名素真。
    不过已经十几年没人这么叫她了。
    严清怡疑惑地走出去,就见门口林林总总站了七八个人,叩门的是个十五六岁丫鬟模样的人。
    见有人出来,丫鬟谦卑地笑笑,指着旁边一位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妇人道:“这是我家太太,前来寻找薛氏素真,不知她可是住在这里?”
    不等严清怡回答,身后已经传来薛氏的声音,“大姐,是大姐?”
    那中年妇人连忙上前,一把抱住薛氏,“三妹,果然是三妹,我这苦命的三妹,让姐找得好苦啊。”
    两人抱头痛哭。
    严清怡恍然,原来这妇人便是薛氏惦念已久的大姨母。
    想必已经打听到薛氏和离了,所以见面就说“苦命的三妹”,还能找到这里来。
    可门口并非说话之地。
    严清怡扯一下薛氏衣襟,笑道:“娘,快请姨母和这许多人进屋坐。”
    薛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拭了泪,拉住大姨母的手往里走,边走边道:“这是我的大女儿,叫严清怡,前几天过了十二岁生日。”
    大姨母细细打量严清怡两眼,点点头,“相貌随你,我看着比你年轻时候还俏丽。”
    薛氏将大姨母让到厅堂正首位的椅子就坐。
    严清怡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个礼,“见过姨母。”
    大姨母将她拉在身边,再看几眼,赞道:“好孩子。”
    旁边丫鬟极有眼色地递上一只海棠木的盒子。
    大姨母将盒子塞给严清怡,“一些小玩意儿,留着玩吧”,又撸下腕间一支绿汪汪的翡翠镯子,硬给严清怡套在手腕上,“我家里一窝小子,就眼馋个闺女。”
    严清怡笑着道了谢。
    大姨母扬手将站在廊檐下的几人叫进来,“这是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快,都进来见见三姨母和你表妹。”
    门外顺次走进三人。
    严清怡一看,巧了,前头两人正是昨天在水井胡同见过的。后头那个年纪跟薛青昊差不多,倒是头一次见。
    大姨母指着他们顺次介绍,“老大陆安平……”
    第40章 质问
    陆安平?
    不过是简简单单三个字, 却好似晴天霹雳般在严清怡耳边炸响。
    严清怡脑子顿时“嗡”的一声, 前世各样事情如潮水般奔涌而至。
    怎么可能?
    在这个地方遇见他,而且还是今生的表兄?
    严清怡茫然地望过去。
    陆安平约莫二十出头, 穿件雨过天青色的直缀,中等身量, 方正脸儿,眉宇疏朗唇角开阔, 既有文人的温文尔雅, 又隐隐透出一股豪迈气概。
    记得二哥罗雁回曾说他直爽豪气, 数次督促他上进;父亲也曾夸他若春风沂水。
    大姨父祖籍江西,前世罗雁回说陆安平是宜春人。
    两相对照,不是他又是谁?
    他与罗雁回称兄道弟, 在罗家白吃白住两个月, 然后一本状纸洋洋洒洒写了四页,将罗家害得家破人亡。
    严清怡心潮翻涌, 心“怦怦”跳得厉害。
    在牢狱里她曾无数次想过当面质问他究竟有没有良心道义, 想将他剖心剥皮,看看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此时人就在眼前!
    严清怡再忍不住,脱口骂道:“你这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无耻之徒,良心都让狗给吃了?”
    一言既出,满屋人都惊叹了。
    陆安平更是懵懂, 愕然地问:“表妹为什么这样说?昨天固然是我跟二弟言语不当冒犯了表妹, 可总不至于两面三刀?”
    薛氏也板了脸嗔道:“阿清, 到底怎么回事, 哪有这样跟表哥说话的,还不快赔个不是?”
    严清怡懵在当地,脑海里纷乱如麻,一时竟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仿佛仍是在罗府,她冷着脸训斥失手打碎瓶罐的小丫鬟;又仿佛是在牢狱,一众人围住苏氏哀哀地哭;一晃眼又是在阴森森的柴房,满脸横肉的婆子撸起袖子一掌掴在她脸上,“再让你手贱,还敢不敢吃里扒外了?”
    种种情绪纷沓而至,严清怡茫然地看着周围,不知该如何辩解。
    薛氏扯着她袖子催促,“快,给表哥赔个礼。”
    这怎么可能?
    陆安平害她家破人亡,她怎肯跟他赔不是?
    严清怡甩开薛氏的,提着裙子冲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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