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雁菊矜持地笑笑,招呼一声,“严姑娘,蔡姑娘”,再无别话。
    跟前世一样,不太爱说话。
    罗雁菊是夏姨娘所出,因是庶女,苏氏极少带她出门。
    记忆里,给张大人贺寿这天,苏氏只带了罗雁梅,并没带罗雁菊。
    严清怡心里满是疑惑,四下看了看,却没发现苏氏身影,思量会儿,鼓足勇气问罗雁菊,“罗家就只二姑娘来了,罗夫人没来?”
    罗雁菊狐疑地看她眼,答道:“我祖母已过世多年,家里中馈一向有我娘主管,适才三妹吵闹,我娘带她去摘花,稍待片刻就会回来,不知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严姑娘?”
    严清怡强挤出个笑容,“我听说罗家花房在京都是数得着的好,想请教怎样养山茶。”
    罗雁菊面露得色,“我娘喜欢养花,每天要在花房耗一个多时辰,我却是不太感兴趣。”
    严清怡愈加不解。
    罗雁菊是庶出,应该称呼苏氏为“母亲”才对,她却一口一个“娘”叫得这般亲热。
    心念电闪之间,突然想到她虽是罗雁梅的芯子,可身体早已换成了严清怡。
    那么罗雁梅呢?
    假如还是她前世的身体,那芯子里又会是谁?
    严清怡神思不属,连魏欣介绍其余几人都提不起精神,只木讷地挨个行礼招呼。
    魏欣瞧出她的异样,趁着倒茶的工夫问道:“你怎么了?”
    严清怡思量番,偷偷指了罗雁梅,“我有点想去看看她家花房,她娘亲为人怎么样,会不会很难接近?”
    魏欣压低声音道:“我跟她家没什么来往,她娘姓苏,看着挺和气,但总给人感觉冷冷淡淡的,而且……”魏欣顿一下,指指自己的脑袋,“她这里不好……”
    第55章 公公
    这是什么意思, 脑子不好使?
    严清怡皱起眉头表示不解。
    魏欣浅浅啜口茶,润润嗓子, “说起来在京都也不算什么秘密,我娘那么这辈的都知道,苏太太其实还有个闺女,刚满周岁夭折了。”
    “夭折?”严清怡脑门突突地跳,“是生病还是……”
    魏欣摇头,“听说是乳娘帮她洗澡的时候不经心, 掉进浴桶里溺死了,苏太太受了刺激,打那以后脑子就不太好。平常看着没事,可看见奶娃娃就上去抢, 京都人家洗三或者满月都不敢给她下帖子。这几年她又生了个闺女, 比以前强多了。”
    严清怡深吸口气,心头涌上浓重的同情与怜悯, 正要细问,眼角扫见从门口走进个身形窈窕的女子。
    她穿件玫红色褙子, 眉眼很秀丽, 脸色却苍白, 眉宇间因长期皱眉留下两道浅浅的皱纹, 身材瘦得厉害, 仿佛风一吹就要吹倒似的。
    手里牵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
    魏欣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 低声介绍道:“她就是苏太太。”
    严清怡心酸不已。
    她当然认识自己的娘亲, 可前世的苏氏温婉清丽, 脸上总是带着明媚和煦的笑容,何曾像现在这般憔悴无神。
    罗雁菊也注意到苏氏,迎上去,亲亲热热地唤声“娘”,又摸一下小女孩的发髻,“阿梅可摘了花回来?”
    她不提还好,提起来小女孩又缠在苏氏身上撒娇,“娘,我要花花,要花花。”
    苏氏无奈地道:“花儿要长在枝头上才好看,摘下来很快就蔫了,就不漂亮了。”
    小女孩扭着身子,用力摇晃苏氏胳膊,“不,我要,我就要花花。”
    苏氏被她晃得头晕目眩,脸色愈发地白,就快要散了架子似的。
    严清怡再忍不住,蓦然起身走过去。
    苏氏立刻将小女孩护在身前,警惕地盯着严清怡。
    严清怡心里一阵酸楚,强忍着挤出个笑容,对苏氏福了福,“见过苏太太,我是兵部武选司员外郎陆致的外甥女,今儿随姨母来贺寿。”
    苏氏神情有些松缓,淡淡问道:“你有事儿?”声音温和,却明显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听到三姑娘说要花花,”严清怡笑着拔下鬓间绢花,微弯了身子问小女孩:“这个好不好看,喜欢吗?”
    她今天戴的是丁香花。
    丁香花花朵小,又是浅紫色,并不乍眼。
    小女孩瞥一眼摇摇头,“不喜欢。”
    严清怡浑不在意,将绢花藏在身后,笑问:“你猜这束丁香花有几朵,猜出来我就送给你。”
    小女孩明显有了兴趣,歪头瞧瞧苏氏,底气不足地回答:“四朵。”
    严清怡把绢花拿出来,“你数一数,看看对不对?”
    小女孩接在手里,一朵一朵地扒拉着数,垂头丧气地说:“六朵。”
    严清怡点点头,“对啊,是六朵。因为丁香花太小,只有一朵不好看,所以我就把六朵束在一起,这样就漂亮多了……你喜欢什么花?”
    小女孩双手揪着苏氏衣襟,奶声奶气地回答:“我家里种着牡丹、芍药还有山茶。”
    说话时,一瞬不瞬地瞧着严清怡,那双眼眸乌漆漆的,宛如白银盘里滚着两粒紫葡萄。
    前世的罗雁梅也生得这样一双好眼。
    严清怡声音愈加柔和,轻声问道:“你会不会做绢花,咱们一起做朵茶花吧,做什么颜色呢,粉的、红的还是黄的?”
    小女孩终于松开苏氏衣襟,“我喜欢粉色。”
    严清怡扬手叫过丫鬟,吩咐她们去找碎布头及针线笸箩。
    丫鬟很快将东西取来。
    严清怡对苏氏道:“太太且坐着歇会儿,我陪三姑娘玩一阵子。”
    苏氏浅浅一笑,紧挨着小女孩坐下了。
    严清怡知道她对自己仍是存着戒备之心,并不在意,手把手地告诉小女孩怎样做绢花。
    因绉纱没有事先浆过,做出来花瓣耷拉着算不得好看,可依稀也能辨认出是茶花的样子。
    小女孩得意地显摆给苏氏,“娘,姐姐教我做的。”
    “真不错,很漂亮。”苏氏柔声夸赞,看向严清怡的目光中真正有了笑意,“多谢严姑娘。”
    “举手之劳,当不得谢,”严清怡笑道:“我在家中居长,底下两个弟弟都是我带大的,我也很喜欢小孩子,尤其三姑娘真正是冰雪聪明,一学就会。不知道她闺名叫做什么?”
    苏氏答道:“罗雁梅,鸿雁的雁,梅花的梅。”
    罗雁梅?
    她怎么可能叫这个名字?难道她就是前世的自己?
    严清怡摇头,不,不是,她不可能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想必她就是刚满周岁就夭折了的那个,罗家人为了宽慰苏氏,让这后来的小四顶了她的排行,顶了她的名字。
    而她,就永远不存在了,甚至连来过的痕迹都要被抹杀掉。
    一时,严清怡心里五味杂陈,竟不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垂了头,陪着小女孩另做一朵牡丹花。
    过得不久,张家丫鬟请众人回慈正院赴宴。
    苏氏客气地对严清怡笑笑,抱起罗雁梅先行离开。
    严清怡望着她们的声音,默默地叹口气。
    魏欣道:“苏太太对这个小闺女最是上心,根本不用乳娘丫鬟带,都是她自己带着。难得她还能让你跟小闺女玩会儿?”
    严清怡道:“可能被吓破了胆,再不放心别人了。我看她模样,觉得她真是累。”
    “可不是?我以前想陪那小姑娘玩的,可她看到我就哭,可能觉得我声音不好听,”魏欣哂笑声,叫了蔡如娇过来,“走,慈正院要摆饭了。”
    午宴摆了八桌,每桌十人。
    等人坐齐,菜肴源源不断地呈了上来。
    先是六道凉菜,再是六道小菜,最后是六道主菜。主菜不但有蒜汁鲍鱼,还有鸡茸鱼翅。
    这两样都是难得的珍肴,只上一样就已经难得了。
    蔡如娇俯在严清怡耳边道:“这顿饭没有百十多两银子下不来。”
    严清怡扫一眼坐在主桌上的柔嘉公主,笑应,“咱们是跟着贵人沾了光。”话说完,才发现,先前跟蔡如娇一同摔倒的那个顾长成的侄女连同顾太太都不见了。
    想必是先回了家。
    此时口袋胡同。
    最里头有一座二进小院,小院不大,只三间正房外加东西厢房,布置得却极清雅。西窗下植十几竿修竹,东窗下养几株芭蕉。
    窗棂半开,竹叶被风吹动,窸索有声。
    范大档懒懒地斜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捧一只甜白瓷茶盅,轻轻用茶盅撇着上面的浮沫。
    撇过一阵儿,小小地啜两口,放在旁边矮几上,手指叩着美人榻的扶手,双目微阖,似睡非睡。
    有小火者轻手轻脚地掀开门帘进来,低声道:“公公,都查清楚了。绣葛巾紫的是顾家姑娘,绣绿绣球的是姜家姑娘,那个绣着状元红的是陆致外甥女,姓蔡。”
    范大档沉思片刻,笑一声,“张弦挺上道,挑的这几人还都不错,你觉得老爷子会喜欢哪一个?”
    小火者垮着脸道:“孩儿哪能猜得出老爷子的心思?”
    范大档喃喃道:“我打你这个年纪开始就跟在师傅身边伺候,宫里宫外不少往师傅屋里塞女人的,师傅一个没要。师傅心里有人,他说过,以前村里里正家的姑娘最爱在衣裳上绣牡丹,她人长得也美,堪比御花园的牡丹花。师傅这大把年纪了,该有个女人伺候着。我就想遂了他这愿望,也不枉他提拔我这一场。”
    小火者连声附和,“公公说得对,公公最是重情义。”
    范大档启唇笑笑,“那就要了姜家姑娘吧,我看她生得本分,象是个会伺候人的……回头告诉张弦,顺道让他把上次驳回的那个李什么的举荐书再写一份。”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张弦此事上道,他投桃报李,也该给张弦点甜头。
    张弦惦记着往吏部塞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允了他吧。
    小火者应声好,正要出去,范大档抬手止住他,“还有一事,刚才在张弦家里,站在院子里有个穿丁香色衣裳的女子,打听打听她的来历。”
    “公公是要……”小火者试探着问,“如果方便,把人抬到这里来?”
    “切,胡闹,抬这里干什么?”范大档抬手狠狠地给了小火者一个栗凿,“天天跟着我,也不学着听点音儿。我问你,上次皇后娘娘到御书房,为什么跟圣上急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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