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宫人既要忙着伺候先皇后,又得照看不足月的小婴儿,而皇宫里其他人则忙着治丧以及准备楚瑱的登基大典,都顾不得坤宁宫这边。
    朱皇后在病榻上缠绵了两个月,终于撒手西去。
    坤宁宫的人又开始准备朱皇后的丧事,更顾不上楚瑭。
    任谁都觉得他是活不成了,他却是命大,硬吊着一口气息活了下来。
    只是身体一直没有好过,天冷了要病,天热了也要病,吃少了病,吃多了也病,喝过的药比吃过的米都多。
    楚瑱即位后,万皇后主掌后宫,正巧她膝下无子,便将楚瑭留在坤宁宫中亲自照料。说起来,楚瑱比楚瑭足足大了二十七岁,万皇后也比楚瑭大了二十六,名义上是皇嫂,其实跟娘亲差不了多少。
    万皇后真是将这个小叔子几乎当成亲生儿子来照看,每天必让周医正来请平安脉不说,饭食也都是让太医院仔细看过,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每餐多少份量,都提前定来食谱。为着楚瑭能随时有热饭,坤宁宫还单独开设了小厨房,有厨子专门给楚瑭做饭。
    按例,皇子们四五岁上要开蒙,七岁就搬到西五所居住。
    万皇后不舍得楚瑭风里来雨里去的到上书房,就在坤宁宫前面的偏殿单独辟出一间给楚瑭当书房,请了翰林院的方学士每两天来上次课。
    方学士跟罗振业私交颇笃,言语中无意透漏出对楚瑭的遗憾,说他资质极好,悟性又高,凡诗书文字,稍加点拨就触类旁通。偏偏身体极差,不过半个时辰的功课,每到最后他也会脸色苍白几乎坚持不下来。
    罗振业考虑了许久。
    家里的长孙罗雁北颇有灵气,可以考虑走科考的路子,而次孙罗雁回资质普通不提,性情颇为急躁,以后恐不能成大器。
    楚瑭受万皇后看重,他身体又差,根本无望于社稷,不管是圣上还是几位皇子都不会猜忌于他,倒不如把罗雁回送去陪侍楚瑭。
    若楚瑭能平安成年,一个亲王的封号是少不了的,罗雁回就是王府数得着的红人;万一楚瑭不幸西去,圣上念在他伺候一场,也会有所补偿。
    再有一桩。
    万皇后自打同时失去两个孩子后,圣上对万皇后颇为愧疚,在有些事情上便以万皇后为重。
    圣上曾经建议万皇后挑个顺眼的皇子过到自己名下,如此皇子就占了嫡出的名分,承继大宝的可能性就大为增加。将来皇子继位,会感念万皇后的提拔之情,也多几分香火情。
    此举无疑是替万皇后考虑。
    万皇后只淡淡说一句,“此事事关社稷江山,我一个女流不好插手,还是算了。”
    圣上遂不勉强。
    由此,罗阁老窥知圣上立储是要过问万皇后的意思,而万皇后最为恩宠楚瑭,说不定可以藉由楚瑭之口说服万皇后。
    翻来覆去思量之后,罗阁老将罗雁回送进了宫。
    彼时楚瑭已经年近十二,不好再住在坤宁宫。
    万皇后怕楚瑭离了眼前被宫女们挑唆坏了身子,便没打算往楚瑭身边安排宫女伺候,但又不能让他天天跟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内侍混。
    因见罗雁回性子活泼,不像是个有心计的,且他身为阁老的孙子,楚瑭使唤他出宫办事也方便,遂答应了。
    万皇后亲自挑得和安轩,一是图清静利于楚瑭静养,二是离神武门近,方便他进出。
    只是楚瑭出宫的时候不多,出京的次数更多,只有去年那一次。
    经过这些年悉心地调养,加上楚瑭年岁渐长,他的身体康健不少,正好莱州知府上折子上表莱州涝灾,楚瑭就自动请缨前去查实。
    逢有灾情,圣上自会派钦差前去探察赈灾,可楚瑭难得提一次要求,圣上也便同意他从旁协助。给派了四名内侍,八名护卫,外加厨子太医,又特地吩咐他不用着急赶路,权当游山玩水。
    钦差在明,大张旗鼓地到了莱州府,楚瑭在暗,阵仗也不算小。
    莱州受灾颇重,先是接连下了三天暴雨,农舍倒塌了许多,紧接着海水涌涨,将十余个村子尽数淹没,死伤及失去下落者数以千计。
    钦差留下来赈灾,因怕莱州闹瘟疫,楚瑭将太医留下相助,顺便找些瓦楞子、葶苈子等泻肺定喘散结消痰的中草药。
    楚瑭带着内侍护卫打道回京,在济南府访寻郭鹏时,无意中遇到了严清怡。
    初见她,楚瑭只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子机灵,并未放在心上。可架不住罗雁回一路骂骂咧咧,不是骂她男人婆,穿个小厮衣裳哄骗人,就是骂她坏心眼,讹诈他的银子。
    罗雁回骂一次,楚瑭便回忆一次那天的情形。
    及至到京都,他不但没有忘记那天的事情,反而更加清楚地记得严清怡的神情容貌——白净净的小脸、水嫩嫩的红唇,乌漆漆的瞳仁还有一管清脆脆的嗓音。
    刚进屋,她粲然而笑,笑容明净若雪后晴空;谈到她家杏子,则歪了头带几分狡黠;他开口问及杏子的价格,她又故作淡然地说随爷赏。话虽如此,可那双秋水般清澈的眼眸却雾气氤氲地蕴着湿意,看上去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若非如此,罗雁回也不会慷慨地递给她一角银子。
    楚瑭见到的女子不多,除了万皇后就是坤宁宫的宫女,偶尔能碰到前去给万皇后请安的两位公主。
    万皇后疼爱他,宫女们因怕他病,又怕他怒,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即便是迎面遇到,宫女们也都恭敬地跪在路旁等他走过。
    从不曾有人像严清怡般,俏皮而灵动,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想起以后再也不能见到那个漂亮生动的女子,楚瑭颇有几分遗憾,也便是因此,研墨提笔画了一幅小像。
    怎成想,竟会在淮海侯府邸中见到她。
    她开口说第一句话,他就听出来了,透过黄瓜藤蔓的缝隙,他静静地看着她。
    她长高了许多,也更漂亮了些,粉嫩的脸庞像是初绽的桃花晕着浅浅红润,乌黑的眼眸清澈澄净黑白分明,闪亮得像是天边的星子。
    她撩了裙角蹲在地上扒拉着盆里的土,细细碎碎地说她卖杏子做绢花,声音不若去年脆生,却多了丝纤柔甜糯。
    说不出因为什么,楚瑭突然觉得有丝丝缕缕的柔情从心底漾了出来。
    这样全然陌生的感觉,让他惊慌却又忍不住地欢喜。
    所以,当他看到罗雁回跑过去推她,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楚瑭会凫水。
    万皇后因为嫡出的儿子被淹死在玉液池,就找了个会水的侍卫教他。
    刚开始,他见到水就害怕,就忍不住挣扎扑腾。
    侍卫告诉他,越挣扎越往下沉,若是静下心放平身子,反而能在水面上飘起来。又告诉他,溺水之人力气会反常地大,抓到样东西就不肯撒手,最好的方法就是等她折腾累了,或者晕过去再救人。
    楚瑭知道自己气力不足,在水里坚持不了多久,所以只能先让严清怡气短无力,再行施救。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正费力往岸上爬的时候,她却突如其来地踢他一脚。
    也不知她是将他当成了罗雁回,还是觉得他唐突了她,再或者不愿被人看到他们湿漉漉的样子。
    他是有太医悉心呵护的,不知道她怎样,可会受冷染上风害?
    楚瑭一点一点细细回忆着当时情形,而严清怡却下定决心把这事完全忘掉,就当作根本没发生。
    当蔡如娇试探着问起她头上金簪时,严清怡笑嘻嘻地回答:“你怕是记错了,我早晨戴着也是这支簪,簪头是玉兰花,跟顶簪分心是一套的……这还是先前二姨母送给我的见面礼。”
    蔡如娇直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有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作罢,却压低声音悄悄道:“你猜阿欣带我们去了哪里?”
    严清怡一口断定,“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阿欣那丫头鬼着呢。”
    蔡如娇“吃吃”地笑,脸上现出一丝羞涩,“我们到了后山坡的亭子,从那里直接能看到那边会文的地方,魏欣指给我们看了三姑娘的夫君,还有……三皇子生得俊美,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君一般……”
    第64章
    三皇子是叶贵妃所出。
    叶贵妃的相貌就非常出众。
    前世, 苏氏曾带着严清怡去宫里赴宴,万皇后托病不出, 叶贵妃代为招待。彼时叶贵妃已是三十五六岁,穿着玫瑰紫宝瓶纹缂丝褙子,墨绿色绣紫色丁香花的罗裙,尽管已生育过两次,可腰身依旧纤细,又有种成熟女人独特的风韵, 言笑晏晏,让人如沐春风。
    出宫时,苏氏跟魏欣的娘亲钱氏走在一出,钱氏幽幽低叹, “定北侯忙着在辽东打仗, 叶贵妃在宫里也不得清闲。”
    叶贵妃是定北侯的嫡亲妹妹。
    因为有叶贵妃跟定北侯做后盾,三皇子楚烨连续做了几桩露脸的差事, 颇得圣上器重,据说拥戴他的朝臣也不少。
    严清怡养在深闺, 每天只为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发愁, 并不曾关注朝政, 只是偶然听父亲提起那么一两句。
    好像几位皇子为争夺那个位置, 有过不少明争暗斗。
    可前世严清怡死得早, 那时候圣上虽然病重可仍在位, 也不知道这几位皇子中, 到底是谁继承了大宝。
    但不管怎样, 就她所知,前世跟今生,柔嘉公主相看的无一不是勋戚或新贵家里的姑娘。
    蔡如娇再怎么喜欢三皇子的相貌,也没可能进得王府去,除非……除非做妾。
    严清怡淡淡笑道:“皇家子嗣,人中龙凤,他们的娘亲都是万中挑一的美人儿,哪能长得不好看?即便相貌不算出众,他们周身的气度也增色不少。上次柔嘉公主到张阁老府上就是替皇子们相看王妃,听说咱们在慈正院的时候,公主已经召见了好几人,送出去不少见面礼。”
    蔡如娇神情黯了黯,她记得清楚,她跟严清怡一道去醉枫楼,柔嘉公主可是眼皮子都没抬,更别提见面礼了。
    蔡如娇顿时沮丧起来,漫不经心地谈论了几句席面的好坏就告辞离开。
    严清怡正感觉身子倦怠,也没多留,便卸掉钗环打散头发准备歪一歪。没想到,头一沾枕头,困意便汹涌而至,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天色已然全黑,长案上点了灯,烛光摇曳发出昏黄的光芒,春兰右手支着头正在打盹。
    严清怡坐起身,却觉得头疼如针扎,不由呻~吟了声。
    春兰一个激灵站起来,问道:“姑娘醒了,太太已吩咐煎了药,我这就让人端来。”走到门外吩咐几句,很快回来,扶严清怡倚在靠枕上。
    严清怡问道:“郎中怎么说?”
    “说是受凉感染了风寒,所幸诊治得早,先吃三副药再说,如果不发热的话,有个三两天就没事了,若是发热,可能就得七八日才好。”
    话音刚落,夏荷与冬梅前后脚进来,一个端着净手的铜盆,一个端了药碗。
    苦涩的药味让严清怡有片刻的恍惚。
    仿佛又是在济南府涌泉胡同,昏暗的油灯下,薛氏柔声哄她喝药,“阿清乖,喝完药,娘给糖吃。”
    严清怡并非幼童,虽然怕苦,却也老老实实地硬着头皮喝。
    还不等放下药碗,薛氏就会往她嘴里塞一小块冰糖,“别一口嚼了,含在嘴里慢慢化着吃,冰糖也甜着呢。”
    想起往事,严清怡不由眼眶发热,忙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喝了。
    满嘴的苦涩。
    冬梅瞧见她眸中泪湿,猜想她怕苦,忙从搪瓷罐里捏两粒糖渍的青梅,“姑娘清清口。”
    严清怡摇头,强挤出个笑意道:“你给我拿块冰糖吧。”
    冬梅笑着去了。
    严清怡化完冰糖,略略吃了几筷子菜半只花卷,又倒头睡去。
    这一觉睡得沉,竟是连梦都不曾做一个,直到日照三竿才醒。
    春兰试试她的额,笑道:“夜里曾经发了会儿热,我还担心呢,这会倒是好了。”
    严清怡点点头,“郎中的方子对症,昨天头疼得难受,睡过这觉轻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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