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楚青牵着云楚汉走在最前头,瘦瘦小小的,跟豆芽菜似的。身上一件海棠色绣玉兰花的褙子,颜色倒是鲜亮,可看上去空荡荡的,更显得她身形孱弱。
    严清怡心头顿时涌起浓重的同情之意。
    云楚青自幼丧母,又被乳娘苛待,对未来的继母有敌对之意再正常不过,她活过两世,不也不喜欢胡寡妇吗?
    想到此,严清怡急走两步,赶到前头问云楚青,“你冷不冷,打发人拿件披风吧,略略能挡点风。”
    云楚青笑道:“我不冷,你别看我瘦,我结实着呢。”
    云楚汉紧跟着开口:“我也不冷,姐姐每天早起喊我绕着花园跑一刻钟,我更结实。”
    严清怡伸手握一下他的小手,果然掌心暖暖的,甚至还略有汗意,遂放下心,叮嘱道:“要是累了就说一声,咱们慢些走。”
    云楚汉摇头,“我不累。”
    走不到多远,便见一大片竹林。
    饶是深秋,竹叶仍是郁郁葱葱,为这寒凉的秋日增添了无限生机。
    竹林旁是栋两层重檐悬山式小楼,门口庑廊下支着茶炉,炉上坐着大水壶,壶嘴处正呼呼地往外冒着水汽。
    进得屋里,顿觉热气扑面,却是墙角生了火盆。
    云楚青笑道:“我备了笔墨,有想作诗或者画画的,尽可以大展身手,虽然没有彩头,可点心瓜果都是齐备的。”
    严清怡打眼一瞧,果然在正中的花梨木长案上一字摆开八只甜白瓷碟子,上面摆着各式点心。西间靠近窗边同样摆了只长案,上面是文房四宝。而东间,则摆着琴架琴凳。
    蔡如娇走过去看了看,笑道:“这是九霄环佩,云姑娘平常也爱弹琴吗?”
    云楚青道:“我没正经学过,就是胡乱弹弹。蔡姑娘想必是此中高手,不如给我们弹一曲?”
    蔡如娇看到琴手就发痒,便犹犹豫豫的,魏欣见状笑道:“蔡姑娘手上是有真功夫的,我先前听她弹过《流水》。”
    云楚青拊掌道:“这曲子很见功力,蔡姑娘就弹这首吧?”
    蔡如娇半推半就地坐下,先轻拨一下试了音,紧接着叮叮淙淙的琴声便泉水般流淌而出,甚是悦耳。
    一曲罢,众人齐声赞好。
    云楚青又撺掇着张芊妤弹琴,张芊妤也是正儿八经学过琴的,见蔡如娇开了头,便不扭捏,弹了曲婉转缠绵的《小江南》。
    趁着大家弹琴,魏欣朝严清怡使个眼色,两人沿着台阶上到二楼。
    二楼比楼下略小,靠西的整整一面墙都做成雕花门窗,门外是三尺宽的阳台,往近看,是竹叶婆娑,往远看正瞧见什刹海水面上波光粼粼。
    严清怡可以想象,如果到了夏天,这里该是何等的清凉幽静,不由赞道:“好地方啊,最适合看书写字,写得眼睛累了出来看两眼,再多的忧愁也就没了。”
    魏欣笑道:“你进门时候没看匾额,这里就叫忘忧楼。”
    严清怡赧然,“我只顾得打量屋里了,倒是没注意……对了,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谁找你惹你了?”
    魏欣四下望一眼,气道:“若不是因为你会来,我是再不肯踏进这里半步的。”
    严清怡讶然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魏欣续道:“彭老夫人舍不下这门富贵亲,一心想把孙女儿嫁过来,本是无可厚非,可也犯不着含酸掂醋地处处挤兑我。你是不知道,她先是说我请安的声音大,把她吓了一跳,又说我手头懒,针线活儿不精致……我本是绣了只香囊当做贺礼的,被她这么数落得就没拿出来。偏生她年岁大,辈份儿高,我娘不好顶撞,只能随和也说我的不是。我真不明白,她就算把我踩到烂泥里,就能显出她孙女的好来不成?若是惹急了我,我还真就嫁过来气死她。”
    严清怡叹道:“她是倚老卖老,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要我说,你千万别因为这个置气,犯不着搭上自己的姻缘前程。她们愿意嫁,就尽管嫁,云家……不适合咱们。”
    魏欣挑下眉,正要细问,只听楼梯口有脚步声响,却是云楚汉“蹬蹬蹬”爬了上来。
    严清怡忙收住话音,柔声问云楚汉,“你怎么也上来了,不想听曲子?”
    云楚汉伸出手,两手一手一只蜜橘,“姑姑吃橘子。”
    严清怡笑着接过,剥开皮,掰一半给云楚汉,自己吃了一半。因怕云楚汉冷,两人便不在阳台上待,进了屋子。
    屋里布置成书房的样子,靠墙有两只大书架,零星放着十几本适合幼儿开蒙的书,案上则散乱着字纸。
    云楚汉挑出一张摊平了,显摆般道:“姑姑看我写的字。”
    严清怡俯身看了看,好容易辨认出上面的四个大字“难得糊涂”,不由笑道:“你刚开始握笔不能着急写字,先把横竖撇捺练好,再练习描红,等把字体的间架结构都记在心里了再写不迟。”
    云楚汉道:“姐姐也是这么说的,可她写得字也不好看。”说着翻出来另外一张纸,上面写得是“人定胜天”四个字,字迹虽然比云楚汉的要匀称,但也是毫无章法全无架构。
    魏欣乐不可支,“原来她的字这么差,云楚青这个小丫头心思通透得很,就是个人精儿,现在让我抓到把柄了,回头羞羞她。人定胜天,人哪里能胜过天?”
    严清怡“切”一声,“你比人家大三四岁呢,好意思?云姑娘既不当教书先生又不当账房,字写那么好干什么,能认出来就行了。”
    一句话,将魏欣堵得哑口无言。
    迅即她便雀跃起来,“你说得对,回头我就这样告诉我娘,她总嫌我一笔字写得不好看。”
    严清怡失笑。
    这时又有人上楼来,却是蔡如娇。
    蔡如娇笑道:“你们两人竟在这里躲清闲,我们每人都弹过一曲了,就只差你们两人。”
    严清怡举手告饶,“我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连琴都不认识,你就别让我丢人现眼了。”
    “好,那就放你一马,阿欣别想推脱,你是要去弹的。”蔡如娇连拖带拽将魏欣拉了下去。
    严清怡笑着牵起云楚汉的手,“走,咱们听你五姑姑弹琴。”
    云楚汉忽地皱了眉头,“姑姑,我想小解。”
    “呃,”严清怡愣一下,见那边众人正围着魏欣听琴,不好过去打扰,便领了云楚汉出门,随便指了个丫鬟,“少爷要解手,你带他过去。”
    丫鬟应声好,正要牵云楚汉,云楚汉却一把打开她的手,拉住严清怡道:“姑姑带我去。”
    严清怡没办法,问清净房所在,让丫鬟在头前带路,她领了云楚汉一道前往。
    谁知没走几步,云楚汉就扭动着身子,小脸涨得通红,“我憋不住了。”
    “忍一忍,到那边没人地方再解,”严清怡忙把他拽到树下,不等解开裤带,就见云楚汉白色的膝裤晕出一团淡黄,然后地上慢慢洇上水渍,很快汇成小小的一汪。
    云楚汉羞臊不已,“哇”一声哭出来。
    “没事的,没关系,”严清怡温声哄着他,一边掏出帕子给他擦掉眼泪,“往后你要是有尿了就早点说,别等憋不住了。”
    云楚汉抽抽答答地应着,“姑姑不告诉别人。”
    严清怡不迭声地说:“姑姑不告诉,谁都不说,就咱们两人,还有那个丫鬟知道。”说罢板着脸对丫鬟道:“赶紧带少爷回去换裤子,记住这事谁不能说。”
    丫鬟忙答应着,拉了云楚汉抄小路离开。
    严清怡盯着地上的尿渍看了眼,不觉失笑,正要站起身,忽听路边有脚步声传来,她本能地顿了顿,复又矮下身子。
    来人是两个丫鬟,穿着跟方才那人一式一样的姜黄色裙子,两人手里各拎一只食盒。
    其中一人便道:“待会儿盛面的时候千万别忘记,那只牧童短笛的碗要摆在严家姑娘跟前……”
    第69章
    另一人“噗嗤”笑道:“红玉姐姐, 你都嘱咐我第三遍了,是不是糊涂了?”
    先头开口的那个叫做红玉的, “哎哟”一声,自嘲道:“是有些糊涂,可能最近没睡好。”
    “这几天忙活着准备东西待客,确实辛苦你了,不如明儿你告几天假,回去看看老子娘。”
    “我是想回去看看, 可是不行。”红玉叹一声,又叹一声,竟是停住步子,语气哀恳道:“绿翡, 咱们是同一年进府当差, 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吧。”
    绿翡算一算,“进府那年我是八岁, 现今十四,都差不多六年了。”
    红玉道:“这五六年来, 咱俩先是在夫人院子里跑腿打杂, 后来一同分到姑娘身边, 虽然先头乳娘百般挑拨, 咱俩可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架。绿翡你是厚道人, 我也不是那种溜奸耍滑的。我痴长你两个月, 平常都被你称作姐姐, 今儿姐姐就求你一事。”
    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严清怡吓了一跳, 差点惊呼出声,忙伸手掩住嘴巴,而那边绿翡同样讶然不已,忙把手里托盘放在地上,伸手去扶红玉,“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如此,我就当你是应了。”红玉起身,咬唇道:“在我床板底下绑了只荷包,里面装了八两银子,是我这一年多攒下来的月钱。要是哪天我死了,你送给我娘。”
    “呸,呸,姑娘的千秋你说什么生的死的,被人听说少说又是一顿骂。”
    红玉无谓地道:“一顿骂算什么,我反正也活不长久,可我不想做个枉死鬼。绿翡,你听我一句,以后若是伯爷单独跟姑娘在一起,你能躲多远躲多远……”
    “什么意思?”绿翡本能地问,忽地想到了什么,立刻惨白了脸,弯腰端起地上托盘,“红玉姐姐,别说了,感觉回去,免得姑娘找不到人。”
    红玉应声好,掏出帕子拭拭眼角,笑道:“沙子迷了眼,幸好你帮我吹出来,快走吧。”
    两人并肩离开。
    无意中瞧见这事,严清怡惊讶得半天没反应过来。片刻,才揉两下已经酸软的膝盖,扶住树干慢慢起身,却不敢立刻出去,而是屏息听了下周遭声音,确定四下无人才顺着原路往忘忧楼走。
    方才她出来得急,没顾得上披斗篷,在树后一动不动地蹲了这么久,已经冻了个透心凉。可即便再冷,也抵不过由心底往外散发出来的寒意。
    她不知道云楚青到底要干什么,可听两个丫鬟这番话,却完全可以笃定,根本不会是什么好事。
    前几天,蔡如娇说她有孩子缘,能得人信任,她还沾沾自喜呢。
    没想到云楚青是骗了她来算计她。
    亏得自己前后活过两世,竟连个孩子都不如。
    严清怡一路自嘲不停,踯躅着回到忘忧楼。
    扑面而来的温暖让她精神好了许多。
    严清怡吸口气,执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灌进肚子里。
    魏欣瞧见她,忙问:“你去哪里了,找半天没看见你,快过来一起玩儿。”
    东间的琴架琴凳已经撤掉,空出来一大片地方,摆着四排共十六个底大头尖的木头桩子,隔着差不多六尺远的地方铺了条红色绸带。
    常兰手里攥着几个竹圈,正站在绸带后面跃跃欲试。
    魏欣兴高采烈地介绍:“这是套圈儿,每人套十次,套中最多的两人有彩头,套中最少的两人要受罚,刚才我们每人都试过几次,现下正式开始了。待会儿轮到你,你也可以试两次。”
    正说这话,常兰已经开始套了。
    她已经十五岁,个头比其余之人高出许多,又因为出身武将世家,力道颇足,随手一扔,竹圈稳稳当当地套在木桩上。
    众人连声欢呼。
    常兰再接再厉,又连中两个,她见前排容易,转而去套后面的,岂料连续两次都失了准头,常兰好胜心起,非要套中最后排的不可,将其余竹圈都照准了往后面扔,最后共套中五个木桩子。
    接下来轮到张芊妤。
    张芊妤汲取了常兰的教训,不去逞能套后面的,只盯着前排套,可惜她手劲小,准头也欠缺,只套中两个,其中一个还是竹圈在地面上弹了几下无意套中了木桩。
    惹得众人嬉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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