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看在眼里,心中疑虑更甚。以往席面上不是没有性子活泛喜欢闹酒的人,可大都是已经成亲的妇人,还不曾见过姑娘家这么闹腾过。
    酒过三巡,菜上九道,丫鬟们端来两只大托盘。
    托盘里是盛好的长寿面。
    面条细白匀称,浇了卤汁,最上面码着嫩黄的鸡蛋丝,红润的火腿丝还有碧绿的青菜叶子,盛在甜白瓷的面碗里,更显出色彩诱人。
    面碗是成套的,碗壁都绘着田园风光,有童子捉鱼,有女童纺纱,有卧剥莲蓬还有就着夜灯挑促织的,线条简练生动,颜色鲜艳丰富,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严清怡假作被碗壁上的图画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一只托盘放了六只面碗,绿翡顺次将面碗端给客人,严清怡是最后一个,恰好就是绘着牧童短笛的。
    严清怡想一想,转手放在云楚汉面前,“你先吃。”
    “谢谢姑姑。”云楚汉眉开眼笑,刚要伸筷子去夹,只听云楚青厉声斥道,“阿汉,那是给严姑姑的。”
    严清怡笑着解释,“小孩子经不得饿,让他先吃,另一盘也端过来了。”正说着,见绿翡又端过托盘来,便端起一碗,“我吃这碗也是一样。”
    云楚青沉着脸看向云楚汉,“阿汉,你这么不听话,我教给你的规矩都忘到脑后了?”
    严清怡正在云楚汉身边,将云楚青的眼神瞧得分明,那眸光狠厉阴冷,充满了威吓与警告。便是她看了,也觉得心里发憷。
    云楚汉既是羞又是怕,脸皮涨得紫红,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撑着不肯落下来。
    严清怡无奈地道:“阿汉年纪还小,云姑娘别太苛刻了,这也不是大事,我再换过来就是。”将手里绘着溪头种瓜的面碗放在云楚汉面前,将那只牧童短笛的碗换回自己跟前。
    云楚青神情明显松了松,对云楚汉道:“早就说过了,来者是客,得请客人先用,哪有客人没吃,做主人家的自己先用的道理?”
    云楚汉抽泣着道:“姐姐,我知错了。”
    云楚青这才展露出一丝笑颜,点点头,“知道就好,趁热快吃吧,”又对众人笑道:“惭愧,让你们见笑。面卤子里放了虾仁和蟹黄酱,冷了怕有腥气,热了才好吃。”
    严清怡看一眼低着头几乎将脸埋在面碗里的云楚汉,低声道:“你慢点吃,别噎着。都是我不好,害你被斥责。”
    云楚汉抬眸,眼眶里仍然蕴着湿意,却摇头道:“不怪姑姑,是我的错。”
    望着那双澄清不染半点尘埃的眼眸,严清怡心软如水,无声地叹口气。
    先前,她还存着侥幸,觉得有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可刚才试探这一下,她再傻也知道,自己手里的面是有问题的。
    有一刹那,她几乎打定主意,就是不把碗换回来又怎样,要看看云楚青到底让不让云楚汉吃那碗面。
    可她终究还是心软,不忍见云楚汉被责备,也不敢让他试面。
    严清怡思量着,执起筷子挑了面条正要往嘴里送,胳膊肘不当心撞倒茶盅,里面残茶顿时洒出来,顺着桌沿往下淌。她急忙去扶茶盅,又惦记着裙子上的茶水,刚扶好茶盅,慌乱中又将面碗碰在地上,“当啷”面碗摔成好几半,一碗面尽数洒了出来……
    回府的路上,大姨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严清怡,“你这孩子,平常不是挺稳重的,怎么就上不了台面呢?上次在魏家,你说安安生生地赏赏花喝喝茶不挺好?非得跑到人家花房里挖泥巴,弄得满身泥,今儿可好,吃顿饭不是碰倒杯子就是摔倒碗,这人都让你丢尽了,以后还怎么带你出门做客?”
    蔡如娇急忙打圆场,“这不怪表妹,上次是何姑娘非要去,表妹不好不跟着。这次……这次都是云姑娘,表妹是好意让云少爷先吃,结果云少爷被好一顿训斥,表妹心里不得劲,一时没注意。云姑娘也太小题大做了。”
    严清怡听着,心里有些小小的感动。
    这段日子的工夫没有白费,刚开始蔡如娇只会处处挑她毛病,现在竟也知道回护她,替她开解。
    严清怡抬眸,对大姨母道:“都是我的错,让姨母难堪,让表姐也跟着丢人。可是,可是我已经尽力了。在济南府的时候,我连饭都吃不上,吃了今天的就得发愁明天的,为了赚钱没少费心思钻营。我还是习惯那种日子,不习惯跟这些贵人们打交道,跟她们一桌吃饭,我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搁。以后姨母不用带我出去应酬了。”
    大姨母怔怔地盯着她,叹口气,“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你倒是还当了真了。这么大年纪的姑娘,哪有不出门应酬的,都养在深闺里,谁知道咱家有你们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又怎么说亲?一回生二回熟,多出去见见世面就习惯了,你先前在张阁老家里就做得很好,这两回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全怪你。”
    严清怡道:“可我不想在京都说亲,我要回济南府伺候我娘。”
    “不是害羞了吧?”大姨母笑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要经过这遭,用不着害羞。来之前,你娘把你们的亲事都交在我手里了,姨母还能害了你们,肯定会挑个体面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到时候你们两人的娘还有家里兄弟都跟着到京都来,这多好。亲事这事儿本就不是你们小孩子能过问的,有姨母替你们操持就行。”
    严清怡无心与大姨母争执,便不言语。
    回到西厢房,她借口歇息,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从袖袋里掏出块碎瓷。正是她从地上捡起来的,那只绘着牧童短笛的面碗中的一片。
    既然红玉指明了这只碗端给她,那就说明长寿面是没有问题的,做了手脚的肯定是碗。
    她很想知道碗里到底有什么?
    可是,在京都,她人生地不熟,平常又没有机会出门,要怎么去查证,又该去问谁呢?
    正当严清怡苦思冥想的时候,忠勇伯府里,云楚青站在书房的长案前,笑意盈盈地问云度,“爹爹,我打算给你娶严家姑娘做续弦,你可满意吗?”
    第71章
    云度沉着脸, 无奈地叹口气:“元娘,我早跟你说过, 这是大人的事情,我已经托付给魏家表姑跟彭老夫人,用不着你一个孩子在里头掺和。”
    云楚青歪头浅笑,“爹爹也答应过,定要娶个待我们好的后娘。严家姑娘正合适,长得漂亮不说, 性情也好。爹爹想必也看到了,就是穿着豆绿色织锦纹罗裙的那个,站在五姑姑旁边。”
    云度默默回想着进念恩居短短片刻见到的几个人。
    这次云楚青做生日,一来是家里许久没办过喜事, 想找来人热闹一天, 二来也是钱氏的主意。钱氏已经相中了两个姑娘,让他见上一面, 若是觉得合适,就开始托媒人上门求亲, 如果不合适, 就略过这茬另找别人。
    屋里女客不多, 彭家姐妹跟魏家姐妹他老早见过, 另外有四个面生的。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眉目开阔, 看起来很干练却有点咄咄逼人, 他怕她待一双儿女不好;另一个面相很温柔, 可瞧见他的时候目光躲躲闪闪, 不像是个有主见的,他怕撑不起一头家来;再一个看着年纪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相貌也挺好看,就是岁数太小了。
    至于云楚青说得那个穿豆绿色织锦纹罗裙的那个,云度没看清她的眉眼,只瞧见她低垂着的刘海遮掩下,小巧的鼻头和水润的双唇。
    看身量,年岁也不会太大。
    云度等不了太久,他如今在五城兵马司任职,虽然天天忙碌,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这儿有人酗酒斗殴,就是那边发现盗贼,要么这里沟渠堵了,要么那边房屋塌了。如果是平头百姓倒罢了,可一旦涉及到权贵勋爵,少不得要他这个指挥使亲自出马。
    最近听闻漠北不太太平,瓦剌人蠢蠢欲动,隔三差五就骚扰一下边境百姓,云度就想回边关重披盔甲,给瓦剌人个教训,免得他们太平久了,又忘记挨揍的滋味。
    可一旦戍关,没有个三五年不会回来。
    他没法把一双儿女留在家中,再让奴仆欺负了。
    再者,云楚青虚岁十岁,眼瞅着就到说亲的年纪了,等不了三五年,而且他一个大老爷们也干不了这种女人活计。
    所以,他着急娶个稳重可靠的妻室回来,给他掌管着家里这一摊子事。
    最好,今年说定了,明天夏天能成亲,然后他在霜冻之前赶到漠北。冬春时候,瓦剌人缺衣少食,最喜欢那个时候犯乱,他去了正好可以大展身手。
    这几年,他窝在京都,虽然没搁下骑射,可演武场怎比得上苍茫的草原令人心胸开阔?稻草扎的靶子,怎能比得上瓦剌人的人头更让人热血沸腾?
    在云度看来,最好的人选莫过于彭莹。
    彭莹是他妻子赵氏的表妹,三月里行的及笄礼,赵氏过世时,她刚满十一,记得他在灵堂守孝,彭莹与彭蕴一同前来祭拜,彭莹对着正中的牌位喃喃低语。
    她说,“姐姐真是狠心,年纪轻轻地就丢开手,留下姐夫孤零零地,谁来心疼他,谁替他补衣做饭,还留下年幼的儿女,谁爱护他们,谁教导他们长大?姐姐怎地就不勉力多陪陪姐夫?”
    说话时,云度就跪在灵牌侧面,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欷歔不已。
    赵氏其实是自己放弃了的。
    她生下云楚汉后,身下淋漓不止,当时请太医院的千金科圣手田太医瞧过,说是药物配合着针灸能有六成把握。
    赵氏不肯,说她不怕吃药,再苦的药也不怕,但是她清清白白的身子不能让人看见。
    连着一个月,赵氏几乎把汤药当饭吃,吃到最后竟然水米不进,吃什么吐什么。
    赵氏流着泪求他,“我不行了,我受不了了,让我走吧,看在咱们结发一场的情分上,你让我去了,我在那一世等你。”
    他看着她干瘦的脸颊,看着她如枯骨般的手臂,默默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赵氏吞了金。
    所有人都以为赵氏是生命到了尽头,只有云度知道,赵氏是熬不下去了。
    所以,彭莹那番话着实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如果赵氏不那么在乎名节,让太医给她扎针,又或者他再强势些,非让太医下针,是不是结果会完全不同?
    他不会失去妻子,孩子也不会失去母亲。
    归根究底,赵氏的确是狠心,宁可抛下他跟孩子撒手离开。
    遭此痛击,云度消沉了许久,一方面是悲伤,一方面是懊悔,便借口公事繁忙,很少回内宅,连孩子都无心过问。
    当主子的不经心,下人们自然是能偷懒就偷懒,能克扣就克扣,尤其两个孩子都不懂事,稍微恐吓几句就唬住了。
    有天,乳娘气喘吁吁地找云度,说云楚青染了风寒需要请太医。
    云度带了太医一同往内宅去,云楚青已经烧糊涂了,那张酷似赵氏的小脸红得发烫,嘴里是不是地喊着“娘”。
    太医诊过脉说病情被耽搁了,要是早点诊治可保无虞,现在的话,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倘或吃过药之后,能退了热,或许能保得一命,如果退不了,只能预备后事。
    云度又气又痛,将乳娘并几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尽数发卖出去,吩咐人往永昌伯府请了两个稳重会照顾孩子的婆子来。
    彭老夫人带着彭莹也来了。
    云度守在床边一夜未睡,眼看着云楚青先是呼哧呼哧地喘气,而后气息慢慢变弱,有一阵子几乎都没了呼吸,身体也渐渐发冷,云度吓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住地祈求上苍开眼。
    终于临到天亮时,云楚青缓过那口气,身子慢慢回暖。
    吃早饭时,彭莹两眼通红地进来。
    彭老夫人叹着气说她在跪在观音像前念了一夜经,也发了誓愿,如果云楚青康复,她宁可茹素三年。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云楚青在鬼门关转过一圈后,身子奇迹般好起来,人也机灵了许多。
    云度受过这次惊吓,待姐弟俩是呵护备至,不管吃的穿的还是用的,都要亲自过问。
    为感谢彭莹,云度还专程到送了重礼到彭家。
    彭莹温温婉婉地说:“都是一家人,姐夫何必见外,赵姐姐以前对我颇多看顾,跟嫡亲姐姐并无二致,我也是把元娘他们当成我嫡亲的外甥女看待。若是姐夫不嫌弃,我可以住过去照顾元娘跟阿汉。”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情愿不顾名节地住到家里来照顾孩子。
    其中意味着什么,云度不用想就知道。可他刚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不愿意考虑其它,只得假作不懂。
    这两年,彭老夫人多次跟云度提起彭莹的亲事,“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先后好几家上门求亲,她一概不应。现在年纪还小,可姑娘家不经耽搁,再过两年可就不容易说亲了。你们五城兵马司有没有合适的人,家世不拘,相貌不拘,只要性情好,年纪大点带着孩子也没关系。”
    话说得明明白白,就差指着云度的鼻子说就是他了。
    云度思及往日彭莹待孩子们的温柔与耐心,又想到每次碰见,她黏在自己身上眷恋而缠绵的目光,不免有些意动。
    对他而言,续弦是让孩子有个母亲,让家里能有个主持中馈的人。
    有谁能比彭莹更合适?
    不想云楚青坚决不同意,甚至扬言,彭莹前脚进门,她后脚就离家出走,不管是当尼姑也罢,或者街头行乞也罢,总不至于饿死自己。
    云度问她原因,她就搬出来那句话,“爹爹答应过,再娶的时候,会挑个我们喜欢的后娘。我不喜欢彭家表姨。”
    他的确说过这话。
    前年的除夕,他们三人坐在炕上一同守岁,云楚汉熬不住困,先自睡下了。云楚青也已经有了困意,却强撑着不睡,摇着他的胳膊让他抱。
    女儿已经七岁,该懂得男女之别了,云度温言拒绝了,“你要是困,也先去睡,等交子时的时候,我喊你起来放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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