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七爷毫无血色却是清俊儒雅的面容,范大档感慨不已,章学士的折子去年春天就呈到七爷手里了,迟迟不见回音,他本以为七爷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到七爷并非束之高阁,而是着人四处勘察去了。
    难怪圣上会交待把章学士的折子交给七爷?
    范大档正思量,只听七爷又道:“我觉得与其收间架税,倒不如征收田产税,将田地分为上中下三等,按亩收税。”
    范大档迟疑道:“这倒是比间架税简单明了,只不过……京郊周围土地大半都在诸位公侯手里,许多还是祖产祭田,真要按亩收税,别处先不提,单京都就得闹腾一阵子。”
    七爷轻轻咳两声,饮几口茶,笑道:“这倒简单,先让他们把田产报上来,按着爵位等级划分祭田,国公可涌有两千亩祭田,侯爵次一等一千五百亩,伯爵再次一等,一千亩祭田,这是可以免了税收的,其余土地再征田产税。若有漏报瞒报的土地,尽数收归朝廷。其余官员也都按品级各有豁免,再那些有秀才孝廉功名的,各自不等。我都一一列出来,以供皇兄参详。此事关系到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还请公公在皇兄面前促成此事。”
    范大档翻开手中册子,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台阁体小楷。台阁体讲究黑、密、方、紧,因太宗皇帝极喜欢这种字体,学子们便争相学习,到康顺帝年间,十位举子中差不多有七人能写台阁体。
    可七爷这台阁体却在方正光洁中更加了几分秀润圆融。
    也不知到底用去多少时日才练就这一笔字?
    范大档合上册子,再扫一眼七爷,恭声道:“奴婢定当遵从七爷吩咐,只是此事牵扯极大,实在不敢保证一定能推行。奴婢回去重新誊抄一份,先请罗阁老过目,他在内阁中支应,我这边再费点心思,把握会稍大一些。”
    这次七爷突然犯病,万皇后早将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其中最该挨罚的就是罗雁回。可七爷已经先一步把罗雁回打发到辽东去了,一罪不能罚两次,万皇后只得作罢,却将和安轩上上下下都罚过。
    罗阁老因为罗雁回的缘故,必然会附同七爷。
    七爷也想到这点,浅淡一笑,“有劳公公。”
    那笑容犹若高山遗雪,清贵高雅,却又有种超脱于凡间的悲凉。
    范大档再度感叹,将册子小心地塞进怀里,低头应道:“七爷折煞奴婢了,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随在七爷身后,仍回到厅堂,抓起适才放在桌上的护膝,便要告退,忽听得七爷清清冷冷地问:“那忠勇伯多大年纪,长成什么模样,家中有何人?”
    果然七爷是在意那位严家姑娘的。
    他就说嘛,无缘无故地,七爷怎会不顾自己安康亲自跳到湖里去。
    入秋之后湖水就凉了,就是普通人也未必能受得住。
    范大档清清嗓子,装模做样地考虑片刻才道:“忠勇伯大概是而立之年,其妻赵氏四年前病故,家中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昨天过得是十虚岁的生辰,儿子不满五岁。忠勇伯相貌颇佳,剑眉星目鼻直口方,有一手好剑法还能写得一笔好行书。”
    七爷笑笑,“那就是上马能挥剑斩敌首,下马能运笔草兵书了?朝中能有此栋梁,实乃万晋之福。”
    “是,是”范大档应两声,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因在屋里待得久,迎面而来的冷意激得他连连打了几个寒战,他忙将两手拢进护膝里,加快了脚步。
    快出院门时,下意识地回首,看到空寂的院子里那一片苍翠清幽的松柏,暗暗摇头。
    这院子实在是太过安静了,七爷本就病弱,实该有个性子活泼的在身边闹腾着,有了人气儿兴许病就能好得快些。
    范大档不由又想起在张阁老府上见到的那个少女。
    白净柔嫩的脸庞,乌黑明亮的双眸,小巧的红唇,笑起来腮边一对浅浅的梨涡,看上去娇娇柔柔的,仿佛缱绻在春日枝头的白玉兰,令人有种忍不住要呵护她的冲动。
    如果能遂了七爷的心愿就好了,可是这事儿又不能强来,强扭的瓜不甜,反而让七爷心里更不舒服。
    总之得好好谋划着。
    范大档不知道的是,他前脚离开,七爷后脚又去了书房,从书案下靠右手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那张小像。
    小像画得正是做小厮打扮的严清怡。
    墨发高高地束在头顶,随意地用布条绑着,发梢垂在肩头,有些许飘散在脸旁。巴掌大的小脸单纯稚气,大大的杏仁眼里水光莹莹,看上去楚楚动人,可眸底又分明藏着一丝丝狡黠。
    七爷怔怔地瞧了片刻,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停在她水润的双唇上,只这一瞬,体内好似气血翻滚,喉间隐隐有腥甜的滋味,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咳嗽。
    半晌,咳嗽方停,而手里洁白的棉帕上,又是猩红点点。
    七爷心神俱灰,抬手便要撕那小像,可犹豫半天终是不忍动手,黯然地把那小像复又塞进了抽屉底层……
    第75章
    夜风起了, 吹动着枝叶窸窸窣窣,夜鸟被惊醒, 发出咕咕低鸣。
    和安轩内室的咳嗽声就没有停过,持久而剧烈。
    小郑子拢件披风,将灯烛挑得亮了些,从暖窠里倒了热茶,隔着帐帘道:“七爷喝口水润润嗓子。”
    七爷接过茶盅,喝过半盏, 低声道:“你自去睡吧,不用在这边伺候。”
    小郑子躬身退出去,想了想,点了半支安神香, 过得片刻, 凑上前听帐内呼吸声渐渐平稳,才长舒口气。轻手轻脚地到隔间榻上, 合衣躺下。
    这一觉倒是沉,直到院子里传来小火者低低轻语, 小郑子才猛地醒来, 头一件事便往内间里去。
    未及床前, 便听到苦苦压抑着的咳嗽, 小郑子顿时明白, 眼泪忽地涌出来, 却丝毫不敢露, 悄悄退出去, 擦去目中泪水,深吸口气,跟往常一样吩咐小火者,“去瞧瞧冰糖银耳炖好了没有,净面的水备着了,火盆里的炭换过没有?”
    小火者应着散去,小郑子复又走进内室,隔着帐帘轻声问道:“七爷可醒了?”
    七爷应声,“嗯”。
    小郑子抬手撩起帐帘,挂在床角银勺上,又将已经暖过的衣物放到床边,伺候着七爷穿戴整齐。
    先奉上一杯温茶,七爷漱漱口吐了。
    小火者端着铜盆、棉帕次第而入,待七爷净过手脸,一盅银耳羹便呈了上来。
    银耳羹炖得正是时候,透明晶莹,里面加了冰糖枸杞,看上去红白相间赏心悦目。
    七爷吩咐小郑子另取一只碗,将银耳羹拨出一半,“我用不下这许多,你吃了吧。”
    小郑子没推脱,捧起碗就吃,里面冰糖放得足,浓甜味美,可瞧着七爷皱紧眉头勉力下咽的样子,小郑子顿觉口中满是苦涩。
    撤下银耳羹,厨房里将淮山薏米粥送过来。薏米粥是用淮山、薏米、莲肉和大枣一并炖成。
    这是周医正特地拟定的食谱,银耳羹清肺止咳,薏米粥健脾益气。
    东西都是好东西,可再好也经不住天天吃。
    小郑子在旁边看着已是看腻了,何况天天吃的七爷。
    七爷仍是只用过半盏便再不能吃,再度漱过口,用帕子擦擦嘴,轻声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这就往坤宁宫去,你不用跟着,趁这空当睡个回笼觉。你岁数小,天天跟着熬,别把身子熬垮了。”
    小郑子已经十六,只比七爷小两岁,听闻这话眼眶又开始发热,急忙闪避着往窗外瞧了瞧,“今儿北风刮得紧,爷穿那件兔子毛斗篷,能暖和些。”
    七爷扫一眼手边那件蓝底团花联珠纹锦斗篷,淡淡道:“路不远,半刻钟就到,我还是穿这件吧。”
    小郑子忙点头,“我找件夹袄七爷套着。”
    宝蓝色的夹袄穿在鸦青色锦袍外面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仍是遮掩不了他高华清俊的气度。
    小郑子细心地将斗篷系好,另取过手炉拢在七爷手里,叮嘱另外一个太监李宝业,“路上别走太急,仔细看着路,外头风大,当心吹掉帽子。”
    七爷笑道:“小郑子的话是越来越多了,回头皇兄有了皇孙,我得把小郑子荐了去伺候,定然能做得好。”
    小郑子板着脸道:“我不去,我等着给七爷伺候孩子。”
    七爷笑笑,没答话,带着李宝业离开。
    小郑子看着七爷身上的纹锦斗篷,在肚子里将罗雁回骂了个狗血喷头。
    七爷为了不招人眼目,平常出宫都不带內侍,只带着罗雁回。
    小郑子没亲眼见到在魏家发生的事,却从七爷跟罗雁回的话音里听出个七七八八。
    就是因为罗雁回莽撞,七爷才落水受凉,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而那件斗篷,好像是被落水的姑娘穿过,七爷再没有收起来,每每往哪里去,就只穿那一件。
    小郑子哀叹不停。
    七爷既然有心,怎么就不能把那姑娘召到宫里来,即便不成亲,留在身边伺候着也好,也省得天天看着斗篷。
    可小郑子心里明白,七爷是绝不肯这样做的。
    七爷心好,不愿意耽误姑娘的年华。
    感叹过,小郑子也没闲着,把七爷床上的被褥都拿到院子里晾晒上。
    坤宁宫离和安轩着实不远,饶是七爷走得慢,半刻钟也到了。每隔十天,七爷便要去坤宁宫跟万皇后问安,今天正到了请安的日子。
    万皇后今年四十五岁,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个四五岁。她穿了件丁香底四合如意纹的天华锦褙子,驼色缠枝莲底凤襕妆花缎裙,头发只绾成个简单的圆髻,戴了两支玉簪,正微阖了双目歪在罗汉榻上听柔嘉公主说话。
    听闻七爷过来,万皇后脸上露出笑容,连声道:“快请进来,屋子里再加个火盆。”
    七爷应声进门,笑道:“不用麻烦,我穿了夹袄。”将斗篷褪去,露出宝蓝色云锦面的夹袄。
    万皇后打量一眼,“还是薄了,回头吩咐人再做件厚实的。”
    旁边宫女立刻应道:“是。”
    待七爷坐定,柔嘉公主上前行礼,“给七叔请安。”
    轮年龄,柔嘉公主比七爷长三岁,可七爷辈分大,礼数是绝对少不了。
    七爷点点头,示意她就坐,笑问:“皇嫂适才在说什么呢?”
    万皇后淡淡答:“替几位皇子选妃的事儿,”转头对柔嘉公主道,“这事你决定就是,等人选出来给你父皇过了目,就定下吧。”
    柔嘉公主面露迟疑,求恳地看向七爷。
    七爷垂眸,须臾才道:“正好闲着,听一听也解解闷儿。不知都有哪些人家的姑娘?”
    万皇后也便懒懒地道:“那你接着说把。”
    “是,”柔嘉公主应一声,先看眼七爷,笑道:“刚才说了给三弟选得是国子监袁祭酒家里,长孙女,袁姑娘明年二月及笄礼,她家学渊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也温柔,正适合三弟;给四弟定得是刑部郭侍郎家的七姑娘,郭七娘是六月里生辰,转年也就十五了;五弟……”
    “行了,”万皇后止住她,“我看你这几人挑得都极妥当,都这样回给你父皇吧。”
    柔嘉公主不敢再多说,恭敬地行个礼告退离开。
    七爷叹口气,伸手从矮几上取一只橘子,剥了皮,递给万皇后,“皇嫂吃橘子。”
    万皇后接过来,往嘴里塞一瓣,慢慢嚼着,许久才低声道:“我还是意难平。”
    七爷明白,万皇后所指是五皇子楚炤。
    楚炤是万皇后的堂妹万昭仪所出。
    有年六月半,万昭仪还不是昭仪,只是万堂妹,她进宫探视当皇后的堂姐,因天色已晚,万皇后便将她留在偏殿暂宿。
    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月的初一跟十五两日,康顺帝都要到坤宁宫跟万皇后同寝。
    那天康顺帝在乾清宫处理完政事,才匆匆往坤宁宫赶,进得宫门,正看到有人在对月跪拜。
    月亮正圆月色正好,那人面容清丽身形窈窕,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万皇后。而她又穿件蝉翼纱袄子,袄子袖口长且宽,举手投足间飘逸灵动若嫦娥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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