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讶异了下,却不打算多问,思量片刻,鼓足勇气问道:“你待会儿直接回府吗?方不方便帮我送封信到驿站?”
    魏欣爽快地答道:“没有哦不方便的,驿站离得不远,我让车夫拐个弯就成了,信在哪儿?”
    严清怡打开柳条箱子,从最底下掏出封好的信,重新研墨将地址名讳写上去,吹干墨,递给魏欣,“麻烦你。”
    魏欣扫一眼信皮,见是个男人名字,又瞧见严清怡羞怯为难的样子,突然明白几分,压低声音道:“这就是你说的,能和和顺顺,生活清贫寒苦也没什么的人?”
    严清怡面颊“腾”地红了,却没有否认,点点头,同样低声道:“他去宁夏谋前程,应允三年后回来娶我。”
    “你呀,”魏欣盯着她,恨铁不成钢地说:“别人的事儿你说起来头头是道,怎么轮到自己就犯糊涂,这终身大事岂能随随便便地答应,如果他回不来呢?而且你这是私定终身,名声还要不要了?”
    “就是因为有这个顾虑,才没有定亲。他说,要是能回来,就风风光光地娶我,如果不能,我就另外许人。” 严清怡低着头,声如蚊讷,“阿欣,你不知道,在济南府的时候,有阵子我险些撑不下去,是他帮我扛过来,他也救过我。我没奢求荣华富贵,就想有个人能跟我一起撑着天。左不过是三年时间,我愿意等他……我明白这不合礼数,不敢随意找人帮忙,可又着实记挂他……”
    以前写的信,不过是泛泛之谈,被人瞧见也没有失礼之处,可昨天写的,却是诉尽衷肠。严清怡真的不放心交给孙婆子。
    想一想,见面既不可能写信也是这般不便,不由觉得心酸,眼泪簌簌而下。
    魏欣忙道:“我又没说不帮你?你……”掏出帕子给她拭泪,“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可你千万得注意,一定不能被人知道了。”
    严清怡接过帕子,可泪越拭越多根本止不住,索性一把抱住魏欣,呜咽道:“阿欣,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不管什么事,你都会帮着我。”
    前世,在郭家,还有件令她万般不愿想起的往事,每每想起来都让她恨不得去死。
    郭蓉带着她四处参加花会宴请时,曾经遇到一个人。
    严清怡至今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姓陈,长相很普通,个子也不高,说起话来有些磕巴,总是跟在她堂姐后面。她堂姐与郭蓉等人经常以学她说话为乐。
    就有那么一天,郭蓉等人在湖边钓鱼,因怕惊了鱼,把丫鬟们远远地打发走了。
    那个陈姑娘也属于不被待见的,被一并撵出来。
    陈姑娘磕磕巴巴问她是不是姓罗,说有个说话声音很粗的魏姑娘,四处打听她的下落。
    她一听就知道是魏欣,便请陈姑娘帮忙给魏欣带个口信。
    后来颜氏病重,郭蓉好长时间没有参加过宴请,她也没有机会再见到陈姑娘。
    郭蓉有位兄长,叫做郭进。
    有天郭进拦住她,说他那里有封信,是魏五写的,让她随他去拿。
    她当时有些熬不下去了,把魏欣当成了救命的稻草,尽管觉得不妥当,还是跟了他去。
    郭进拿出信来,却不给她,笑眯眯盯着她瞧,“听说你是阁老家的孙女儿,我还从来没玩过大家闺秀,你好好伺候我,我就把信给你,往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管饱阿蓉再不敢打骂你,如何?”
    她怎可能应?
    但是又急切地想看到信,跪在地上一遍遍地求他。
    郭进拿出四封信挨个看了看,挑出一封来,手指捏着她的下巴,狞笑着道:“这样吧,强扭的瓜儿不甜,大爷我向来怜香惜玉,就给你点时间考虑考虑。今儿你让我亲个嘴儿,我先把这头一封信给你。”
    说着,不等她反应,就朝她压下来,满嘴臭气熏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拼命推却推不动,反而被他箍得更紧。他滴答着口水的舌头往她脸上蹭,手不安分地往她衣襟里塞。
    她无计可施,张嘴咬在他下巴上,趁他吃痛,夺过信就跑。
    回屋之后赶紧掏出信,信上写着槐花胡同口有家面馆,经营面馆的两口子是魏府下人,让她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跟做饭的妇人说。
    她泪如雨下。
    她认得那个妇人,每次经过面馆,妇人都会站在门口和善地冲她笑,有时候还问她在郭家过得好不好。
    她爱面子,捱了打骂从来都是忍着,不肯被别人瞧出来。
    所以每次都说很好,很好。
    信是半年前写的,面馆两个月前关张了,据说是男人不当心摔了腿,回乡下养病了。
    她明白魏欣的意思,如果她过得不好,魏欣会想法替她换个主家。她是官奴,只能买卖不能赎身,除非满了十年,或者经过官府特赦。而那个时候,罗家案件余波未消,谁也不敢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开出赦令。
    可她每次都对妇人说很好很好。
    郭进那里有四封信,那就是说魏欣至少给她写过四封信,她却从没回过只言片语。
    仅有的希望不曾点燃就已然破灭。
    而且清清白白的身体也被郭进的爪子碰了。
    她既是绝望又是羞惭,俯在床前哭成了狗。
    第二天,郭蓉就四处找她的玉簪子,诬陷她偷了东西。
    转世为人,严清怡从来不愿想起此事,仿佛不去想,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郭进没有用湿嗒嗒的舌头舔她的脸,而那双脏兮兮的爪子也不曾伸进她衣襟里。
    可在桃花会见到郭蓉,结痂已久的伤痕重又被扒开,血淋淋地摊在她面前。
    魏欣又跟前世一样,坚定不移地支持着她。
    前世,她们自幼相识,先是一起玩儿,慢慢才好起来的,而这世,才认识不过半年,魏欣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对林栝的思念,对魏欣的感激,对将来生活的渺茫尽都压挤在一起,骤然迸裂,一时教她无法承受。
    严清怡哭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收住泪。
    魏欣出去吩咐春兰端了水来,不用丫鬟伺候,自己拧了帕子给严清怡擦脸。
    严清怡忙接过来,羞赧道:“不好劳驾你。”
    魏欣笑道:“这会儿想起来客气了,刚才看着跟仇人似的,抓着我哇哇哭,非得糟践我这衣裳……你看看怎么赔?”
    她穿得是杭绸褙子,肩头被洇湿了好大一片,待会儿干了肯定会有水印。
    严清怡去开衣柜找衣裳,“你先穿我的,等我再做件赔给你。”
    魏欣拦住她,“你比我高,你的衣裳我穿不了,反正看不太出来,我给你寄过信之后就回家,不用换来。你禁足在家没事干,倒是给我做条裙子,我过生日的时候穿,就不另外收礼了。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五月初七的生辰。”
    哪里有特特把生辰说出来,好叫别人准备送礼的?
    也就是魏欣能做出这事来。
    严清怡失笑。
    她怎么会不知道魏欣的生辰?
    魏家有棵紫薇树,每当魏欣过生日就开得满树粉紫的小花,绚烂夺目,紫薇树还怕痒,碰触它的枝条,会抖动不停,很有意思。
    以前她们最爱在紫薇树下看魏欣摆弄纸笺。
    魏欣对各种纸张纸笺情有独钟,不但喜欢收集纸笺而且常常自己熏制,不管什么样的花儿,但凡她觉得好,就揉碎了磨出花汁熏染纸张。
    熏出来的纸有些清爽淡雅,有些难闻得要命。
    魏欣把好闻的自个儿留着,难闻的就送出去,时间一长,她们几个知交好友最怕的就是魏欣送纸过去。
    严清怡打定主意,一定要给魏欣好好准备生辰礼……
    第90章
    头一次来癸水, 共持续了四天,严清怡除去觉得下腹部有些涨之外, 再没有别的不适。
    等经期结束的时候,她已经把蓬蓬袖袄子做好了。
    用得是水红色的素绢,衣身刚及臀部,腰间略微收紧,显出美好的腰身来。最特别的是袖子,袖子在臂弯往下一寸处另外加了块绉纱, 绉纱接头处捏了细小的褶子,另一端自然而然地蓬松成喇叭状。
    手臂若是垂着,绉纱恰好掩在手掌处,要是抬起胳膊, 会露出一小截手腕。
    蔡如娇如愿以偿地成了第一个穿的人, 对着半人高的穿衣镜看了个仔细,满意地笑道:“正适合我穿, 而且还能显摆一下我的玉镯子,就是跟裙子不搭配。”
    她穿着双襕边二十四幅湘裙, 腰间褶皱本就多, 再加上裙子系带, 显得腹部鼓鼓囊囊的。
    严清怡思量片刻, 从箱子里翻出先前穿过薛氏给她的那条湖水绿的八幅罗裙。
    蔡如娇原本嫌弃布料不好, 没想到穿在身上却很漂亮, 因为裙幅简单, 更显得落落大方。
    蔡如娇穿着去正房让大姨母看。
    大姨母没怎么看衣裳, 一双眼睛直盯着罗裙道:“这都是老样子了,不会是刚做的吧?”
    严清怡笑道:“是我娘的裙子。”
    “难怪看着眼熟,”大姨母笑着又端详番,“我也收着好几条八幅裙子,回头找出来给你们穿。这东西啊,就是一阵一阵的,前几年时兴长袄子,恨不把大腿都包上,后来又时兴短袄子,这会儿也说不出时兴什么了,反正长的短的都有人穿。”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人翻腾箱笼。
    彭姑姑看着天色好,索性把压箱底的衣裳都找了出来,让人在院子里架上竹竿,一件件搭在上面晾着。
    大姨母记性极好,如数家珍般说这件是什么时候做的,那件是什么时候做的。说完,挑出好几件颜色鲜亮的分给两人,“我这岁数穿不上了,放着也是白放着,还怕发霉生虫子,你们看着改改穿上,都是好料子。虽然式样旧了,可说不准哪天又时兴回来了。”
    两人道谢收下,严清怡又格外地留意了从前的衣裳样子,袄子有交领有圆领还有小立领,衣襟有的滚边有的不滚边,有的是系带有的却是盘扣,腰身有宽松有收腰的,正如大姨母所说,隔不了十年八年就得轮换一遍。
    索性又跟大姨母讨了两件,一件是天水碧小立领袄子,另一件则是雪青色对襟褙子。
    大姨母爽快地说:“有看中的尽管留着,我以为你们不喜欢这老成的颜色。”
    严清怡对着这几件陈年旧衣,又生出些念头来,遂拿起炭笔又在纸上大概画了几个样子。
    转天就是三月初八,七爷按着约定去了锦绣阁。
    桃花会过后,锦绣阁生意兴隆了好几倍,许多人都点着名儿要做蔡如娇穿的桃花裙和严清怡那件层叠裙,不但那两匹绉纱卖得特别好,连带着其他布匹也比平常多卖出两三倍。
    芸娘乐得合不拢嘴,索性将这两条裙子挂在刚进门处,让客人一眼就能瞧见。
    因为客人多,其中参加过桃花会的不免会炫耀一下当时情形,芸娘天天在旁边听着,对那天发生的事情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再见到七爷,芸娘果然从他清俊儒雅的面孔上瞧出了皇室中人独有的雍容贵气,不由暗悔自己眼拙,又不是没见过世面,怎么就看不出七爷的身份来?
    可她只知道几位皇子,却从没听说过圣上有个亲弟弟,而且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弟弟。
    此时见到七爷,芸娘面上仍跟往日那般恭敬中带着随意,暗地里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着福了福,“见过万爷,”随即改口,“见过七爷”。
    七爷颔首“嗯”一声,“严家姑娘到了没有?”
    “没有,”芸娘应道,“严姑娘一早打发人将衣裳送了来。” 侧身,自旁边木架子上取过一只蓝布包裹,放在桌上。
    七爷眉头轻蹙,沉声道:“你去把她接来,我有事要问她。”
    青柏上前将窗子打开半扇,和煦的春风带着淡淡桃花香自窗外吹进来,略略有些凉,却让人神清气爽。
    芸娘犹豫着开口:“来人说严姑娘因桃花会之事被家里禁足,不得出门,我若是过去,岂不教她为难?”
    “禁足?”七爷轻声重复。
    芸娘再道:“这几天上门的客人多会提到此事,有些话说得着实不太中听。严姑娘留在家里避避风头也对,免得被人评头论足……其实即便没有此事,严姑娘也不能经常出门,我去过两次,能感觉出严姑娘行事颇为拘谨,毕竟寄人篱下,凡事都要顾及到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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