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好几天,她做梦都梦见哈巴狗,张着血盆大口朝她叫。
    薛氏半点不敢停留,死死抓住薛青昊的手往外走。
    身后,二姨母扬声道:“拦着,别放他们走。”
    严清怡猛地掏出怀里短匕,恶狠狠地道:“谁敢拦着,我就不客气。不信的话尽管试试。”
    她是真动了怒,脸色铁青,眸里燃烧着愤恨的火焰。
    内院的婆子丫鬟面面相觑,都是虚张了声势,却不敢真的靠近拦阻。
    三人顺顺利利地走出二门,迎面看到蔡如泽领着五六个小厮站在身前。
    蔡如泽拱手作揖,“姨母、表妹、表弟,我家实在没办法,否则真的过不去这个坎了。一万匹布眼下只凑齐了三千匹,还差七千,差不多六七万两银子。要只是银子还好说,多借几家未必不能借到,可生意上的事儿都是牵一发动全身,这边出了错漏,其它生意也会跟着受连累,而且外头还有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蔡家上下四五十口子全都得完。姨母大恩大德,帮我度过这一劫。等过了这个紧要关口,再合离或者想别的法子就成。”
    七尺高的男子,长揖到地,神情谦卑之极。
    严清怡冷笑,蔡家真还把别人当傻子,朱家因为个合离过的妇人愿意出一万两银子的谢媒钱,焉知不是蔡家狮子大张口?
    还要买房子置地,花费这么多,会轻而易举地让薛氏合离?
    再说,这些年蔡家跟陆家合伙儿做生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谁想过几乎揭不开锅的薛氏?有谁惦念着被严家人欺负得渣都不剩的薛氏?
    蔡家对锦绣阁出了新的衣裳样子都了如指掌,为什么对薛氏就置若罔闻?不是说盖一床被子的亲姊妹吗?
    是,亲戚家帮忙是情分,不帮也无可指摘。
    换到现在,薛氏同样也可以不帮。
    严清怡冷着脸道:“蔡家表兄别为难我们了,我们自小家里穷,连银子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你们动辄几千几万两,我们听着都要吓死。我们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做生意,你跟懂行的人去说。”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蔡如泽忽然就变了脸,对小厮们说:“都拦住了,当心别伤着人。”
    薛青昊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喝一声,“想拦我?得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说得倒是气势十足,但他两手难敌四拳,再加上小厮们个个比他年长体壮,没几个回合就被人摁在地上,紧接着两手被反捆在了背后。
    薛青昊红涨着脸道:“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不要脸!”
    蔡如泽诚挚道:“这也是没办法,表弟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等姨母想通了,自然会放开你。”
    意思就是要拿薛青昊来逼薛氏就范了。
    果然薛氏看到薛青昊被五花大绑着就乱了阵脚,扯着严清怡胳膊不迭声地问:“阿清,怎么办,怎么办?”说着,眼泪又哗哗往外流。
    薛青昊也多少了解薛氏的脾气,连忙道:“娘可不能答应,我就不信了,他敢一直捆着我。”
    便在此时,墙头上传来“噼里啪啦”的拍手声,“好!说得好,有骨气!”
    却是那姓秦的壮汉见他们迟迟没出去,想进来看个究竟。因为不想看门房冷眼,就仗着一身好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墙头翻了进来。
    蔡如泽见状,斥道:“你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这是犯律法的,识相得赶紧走,我饶你这次。”
    壮汉“哈哈”笑两声,“私闯民宅犯律法,你私自捆人犯不犯?告诉你,老子是这位小兄弟雇来接人的,我既然收了人家银子,就得把事办周全了。”说着,走到薛青昊身旁,也不知怎么回事,手里突然多了把利刃,手起刀落,捆着薛青昊两手的麻绳立刻断成两截。
    壮汉道:“小兄弟,扶着你娘,尽管往外走,我看谁敢拦?”
    薛青昊稍有怯意,可见到壮汉豪迈的样子,顿时有了底气,跟严清怡一左一右扶着薛氏。
    蔡如泽挥手喝道:“一道都拿下,不能容他们走了。”
    话音刚落,蔡如泽只觉得有东西擦着手指飞过,他抬手一瞧,只见右手小指最上面指节已然断掉,只留下半边皮与剩余的指根连着。
    断裂处,鲜血汩汩往外冒,瞬间流得满手都是。
    蔡如泽惊讶不已,片刻反应过痛来,“啊”大叫一声,忙不迭地把那半截指头往上摁,一边摁一边嚷,“快请郎中,请郎中!”
    壮汉冷冷笑道:“这只是个教训,如果再有下一次,就不仅仅是半截指头了……你好自为之。”
    蔡如泽再顾不上他们,小厮们自不会傻乎乎地上前,只得眼睁睁地看他们离开。
    出得蔡家大门,薛青昊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对准壮汉“扑通”跪下去,“师父!”
    “操,你小子会来事儿,”壮汉一把拉起他,“这次不算,今年我不得闲,等明年开春,你到京都找我,正儿八经行个拜师礼,我再收你这个徒弟。”
    薛青昊答应着问道:“不知师父名讳?”
    壮汉笑道:“我姓秦,属虎的,就叫个秦虎。你到京都之后找荣盛车行,说我秦虎,大家都知道。走吧,别磨蹭了,我赶紧把你们娘仨送回去。”
    薛青昊点点头,跟来时一样,仍然坐在车辕上。
    严清怡则扶着薛氏上了马车。
    李实倒是有眼色,知道几人没吃午饭,颠颠去买了几笼肉包子,顺便往旁边讨了壶热茶。
    严清怡半点不饿,可见薛氏哭哭啼啼无心吃饭就强露出笑颜掰开一只,自己留一半,另一半递给薛氏,“娘尝尝,闻着还挺香的。”边说边咬了口。
    没想到包子果真很好吃,而且一下子把她的饿劲勾了出来,索性又吃了两只。
    薛氏倒是只用了那半只,再不肯吃。
    严清怡倒出半盏茶给薛氏喝了,低声问道:“娘,这到底怎么回事?平白无故的,朱贵家的儿子怎么就看上娘了……”
    第98章
    薛氏长长叹口气,“你不是写信让我来东昌府吗, 我来了约莫半个月, 你姨母带我一道逛铺子, 顺路又到绸缎店看衣裳样子,突然朱贵的儿子就闯进去了,店里女眷急忙躲开,我根本摸不清情况,没反应过来。后来见是个傻子就没当回事,先前买了包点心,他朝我我, 我就全塞给他了。”说着便是一脸地懊悔,“早知道惹出来这番事情, 我也早就躲起来了。”
    严清怡轻轻挽住了她的胳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别人恐怕都知道朱贵儿子的恶名,所以见着就躲, 薛氏刚去东昌府没两天, 怎可能知道?
    而且薛氏生性善良和软,一个傻子要吃食,肯定不会不给。
    薛氏定定神,又道:“第二天,你姨母请我出去见客,我也没多想, 走到厅堂又见到那傻子, 才知道是朱贵太太来了。傻子冲我嘿嘿笑, 当着客人的面,我也不好说什么。略坐了坐,就看到你姨母养的那只哈巴狗蹿到院子里了,那傻子追上去一把抓起来就摔死了,吓得我差点没晕过去。等朱贵太太离开,你姨母说,那傻子看中我了,要娶我回去。
    “我伺候你爹十几年,给他生儿育女,他都没半点情面,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我早就受够男人了,何况还是个傻子?你姨母左劝右劝,把朱家说得天花乱坠,又说傻子就只缺心眼,没别的毛病,就当养个大儿子。那个平嫂子还有几个丫鬟也赞不绝口,夸得跟个花儿似的,我只当作没听见。
    “可有天,那个养哈巴狗的丫鬟偷偷跟我说,傻子虽然没有明媒正娶地成过亲,可上赶着伺候他的姑娘却不少,过不了多久要么被打死,要么被打残了,最短的一个,不到一天就瞎了眼。朱家有银子,死了人就砸银子,从来没有人闹过事。可东昌府的姑娘都知道他这毛病,生怕被他瞧中……朱贵就这一个傻儿子,但凡他想要谁,朱贵没有不应的。”
    所以姑娘们看见他撒腿就跑。
    朱贵舍得砸银子,一般寒门小户的人家,见到白花花的银子哪个会不动心?即便知道把闺女送过去也是个死,可仍是经不住银钱的诱惑。
    一来二去,朱傻子暴戾的名声就传出去,除去那些实在不把闺女当人看,不在乎别人闲言闲语的,谁都不愿意往朱傻子跟前凑。
    即便去朱府当丫鬟也得小心掂量掂量。
    朱贵没办法,就不让丫鬟伺候傻儿子,而是雇了两个会拳脚的护卫,一来护着傻儿子别被人劫了,二是拦着他别再沾上人命官司。
    可对于傻儿子搭讪女眷,或者折腾死猫狗之类的动物,护卫却是不管的。
    薛氏虽然生养了三个孩子,可她也只有三十出头,又长得副好相貌,还好心地把点心给了傻子。
    傻子回到家就说要娘子。
    护卫看见薛氏跟着二姨母一道,稍微一打听,朱贵太太就打算带着儿子上门相看。
    果然,傻子看到薛氏就咧开了嘴。
    朱贵太太明白,傻子虽然傻,可也不是见着谁都高兴,得看顺眼才能留在身边,否则二话不说就动手打。
    朱贵太太仔细观察薛氏的言谈举止,觉得又温柔又顺从,是个良善人,肯定不会亏待自己的傻儿子。
    二姨母一听朱贵太太相中了薛氏,既惊且喜。
    惊得是,薛氏平常很少出门,就出去那么一次竟然被傻子瞧中了,喜得是自己家里正犯愁,要是能得朱家相助,可不就顺利解决了?
    虽然蔡家也算得上东昌府的富裕人家,可跟朱家比起来却根本不够看。
    但是二姨母又不敢私下做主,毕竟京都还有个当官太太的大姐,要是薛氏真嫁给傻子,兴许会连累大姨母的脸面,到时候她两边受埋怨。
    二姨母左思右想,又跟二姨父商议了好几天,从账上挪出八千两银子送到陆家去,说是朱家给的。
    到底是财帛动人心,大姨母很快回了信,说薛氏这些年不容易,既然能够寻到个富裕人家,让她后半辈子享享清福吧;又说,万晋朝虽然合离再嫁的妇人不多,可也不是没有先例,往后少出门招摇就行;然后说蔡如娇跟严清怡在京都都不错,也结交了不少朋友,这种事不好跟年轻姑娘讲,先就瞒着吧。
    信里只字未提薛氏要嫁的人是个傻子,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一般。
    二姨母得了大姨母的支持,心里顿时有了底气,当即开口要了一万两的谢媒钱,除去把给陆家那八千两的亏空补上之外,自己还净得两千两。
    既然收了朱家的银子,二姨母就开始说服薛氏。
    薛氏是合离妇人,需要薛青昊点头,二姨母寻思着薛青昊年纪小,只要薛氏点头,他肯定答应。所以,她时不时在薛氏耳边吹风,要么说朱家如何有钱如何良善,要么拿着薛青昊做文章,说如果朱家能帮衬一二,薛青昊的前程不用愁,就是严清怡也会有副体面的嫁妆。
    若非薛氏亲眼看到傻子摔死哈巴狗,兴许还真就被二姨母的花言巧语打动了。可她嘴拙,说不过二姨母,一口咬定等见过严清怡姐弟商量之后才能决定。
    而二姨母觉得严清怡心眼子多,就想逼着薛氏点头,还特地写信给大姨母,让她拘着严清怡。
    薛氏既不如二姨母强悍,也不如她有心机,天天被关在芳园里,差点就撑不住了,谁知道严清怡突然就来了。
    薛氏顿时见到了救星。
    一路上,严清怡听着薛氏哭一阵儿说一阵儿,说一阵儿再哭一阵儿,不知不觉就回到济南府东四胡同。
    秦虎等人马不停蹄地直接回京都,临行前又与薛青昊约定了明年相见。
    严清怡扶着薛氏进了家门,介绍了春兰跟冬梅。
    这大半天的工夫,春兰两人把院子也收拾了一遍,锅里也温着水,严清怡伺候薛氏洗了脸,因见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劝服着薛氏回屋睡了。
    春兰小声道:“今儿上午有两位小公子过来了,说是姑娘的弟弟,张口要银钱,我没给。两人满院子转了圈,还踢了冬梅一脚。”
    严清怡一听就知道是严青旻跟那个严青富,忙问:“踢哪儿了,要不要紧?”
    “不要紧,”冬梅撸起裤腿,指着膝盖下面两寸处的淤青,“就是这儿,不妨事。”
    严清怡叹道:“以后他们来,别给开门,要钱也不给,就说没有。”
    春兰应声好。
    这会儿薛青昊从外面进来,手里还牵着条半人高的大狼狗,“李实送的,他早就找好了,因家里没人就先养在他那里。这狗凶狠,我要是不在家,多少能帮着你们吓唬个人。”
    严清怡见狼狗皮毛黝黑,尾巴粗壮,两眼黑漆漆地发着绿光,先自发了怵,“这能行?别没吓唬别人,先把自己家人咬了。”
    薛青昊道:“狗通人性,先过来让它闻闻,它认得你们的气味就不下嘴咬了。它叫黑虎。”突然想起跟师父秦虎重了名,摇摇头,又道:“叫黑豹吧,别冲了师父。”说着松了松手中绳子,黑豹围着三人转了两圈。
    严清怡想着薛氏在屋里歇息,不便惊动她,便取来薛氏的鞋子放到黑豹跟前,也让它闻了闻。
    薛青昊摸摸黑豹的脑门,把它系在树底下,安抚了一阵。
    严清怡把今天薛氏所说一五一十地讲给薛青昊听,“我觉得这事儿没完,蔡家跟朱家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要不这几天先别往府衙去了,我跟娘在家心里头没底儿。”
    薛青昊从小就见严清怡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有害怕的东西,今儿头一次听她说没底儿,心底顿时洋溢出一股豪气,拍着胸口道:“放心,姐,我这就去跟头儿告半个月的假,留着家里陪你和娘。”说完,一溜烟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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