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昊笑道:“姐以前也这么说,正月里不能哭。七爷反正要做我姐夫,我不能眼看着你们两人吵架,也不管吧……再说昨天七爷刚刚送了我大礼。”
    严清怡“哼”一声,“他送你什么了?”
    “扳指,”薛青昊两眼立刻放出光芒来,献宝似的把荷包里的扳指拿出来,“这是驼鹿角的,师傅说真正上战场打仗的人都用这种扳指,像那种碧玺或者翡翠的,都是半吊子,不中用。”
    严清怡立刻想起林栝那只碧玉扳指,恨恨地瞪他一眼,“扳指就是护住指头的,能张弓射箭才是正经本事,带哪种扳指有什么要紧?你现在要学射箭了?”
    薛青昊答道:“开春学骑马,秦师傅说给我找匹温顺的马先学着,等天气暖和了不方便跑马再开始学箭。”
    严清怡思量会儿,提醒道:“别忘记从二月里就开始交银子,头一个月我通融一下,月底交就成,以后要十五那天交。”
    “姐放心,我记着呢。”薛青昊胸有成竹地答应着。
    不知不觉,太阳西移,天色慢慢黑了。
    严清怡白天睡得足,夜里便走了困,躺在床上翻腾到半夜才睡下。好在第二天也没什么事情,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抄过两遍经文,又看了几本书,总算熬过了初二。
    正月初三,难得的一丝风都没有。冬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像寒冬,倒有些阳春三月的气象。
    严清怡正吩咐月牙将被褥拿出来晾在院子里,就见七爷沐着满身阳光大步走进来。
    他披件靛青色夹棉斗篷,皮肤白皙鼻梁挺直,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高华清贵。
    月牙屈膝福了福,“见过七爷”,识趣地离开。
    严清怡也行个礼,再没作声,举着鸡毛掸子一下下拍打着被子。有粉尘飞出来,被阳光照着,纷纷扬扬。
    七爷走到她面前,静静地打量片刻,“我来吧。”
    严清怡将鸡毛掸子递给他,转身进了屋子。
    不大会儿,七爷跟着进来,从西次间取来纸笔,写下几个字,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字条,铺在桌面上。
    严清怡看过去,两张纸上一模一样都是李实跟秦四娘的生辰八字。
    那张折叠过的字条还是她在十月的时候写的。
    并排摆在一起,字体稍微有些像,可她的字明显比七爷的要灵动得多。
    七爷温声道:“先前我见过你写的那张《陈情书》,也开始临小钟的帖子,足足三年有余,也只能写成这样。你的字如果没有四五年的工夫应该练不出来……欧颜柳赵的字帖容易得,可《灵飞经》却不常见。”
    严清怡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她在济南府的时候,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哪里来的银钱习字?
    七爷又道:“那天你说要将罗家女眷接回京,后来我去国子监转了转,罗士奇也写得一笔好字,无论从笔势还是间架,都极得小钟神韵……我还听说你结识何总兵的姑娘是因为养茶花,罗夫人也养得好茶花。”
    原来她身上处处是破绽,却自欺欺人地以为瞒过了所有人。
    严清怡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明亮的阳光透过糊窗的高丽纸照进来,她光洁的额头仿佛上了釉的甜白瓷,柔滑亮泽。
    片刻,严清怡抬头,淡淡地问道:“七爷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说,早在淮海侯府那时候我就喜欢你,还有就是……”他看着她眼眸中掩藏不住的紧张与恐慌,不由就叹了口气,“我想让你随心所欲地活着,不用假装成别人,活得那么拘谨。”
    严清怡愕然,大大的杏仁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七爷双眉漆黑如墨,眸光却清亮似水,眸底深处映出她因为惊慌而略显苍白的脸庞。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七爷所言可当真?”
    七爷重重地点头,“我几时说过假话,告诉你别胡思乱想,这两天是不是没睡好?”
    严清怡不答,眼眶里却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那雾气飞快地凝聚起来,汇成泪水,自眼角滚落下来,颤巍巍地挂在腮边。
    七爷抬手拭去那滴泪,就势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通微法师已经羽化,这世间除了你我再无别人知道此事,即便有人怀疑,咱们死咬着不承认又能怎样?谅他们也不敢张扬出去。实在不行,你就推到我头上,我给你担着。”
    严清怡痛哭出声。
    这些年,她既牵挂着前世的爹娘又要供养今生的家人,既想保全罗家血脉,又惦记让薛青昊成才。
    她夹在前生今世的夹缝里左右为难。
    没有人知道她的纠结,也没有人理解她的苦处。
    而现在,却突然有个人告诉她,让她随心所欲地活,不用假装成别人,不用背负那么多的重担。
    她顾不得正月里不能哭的习俗,只想将这些年积攒在心里的委屈与苦闷尽数发泄出来。
    七爷由着她的性子哭,良久,轻轻拍拍她的背,像是对待童稚的孩子,声音低且柔,“再哭我的衣裳都要湿透了,总不能穿着湿衣回去,上次让你给我再做四件长袍,你做了没有?”
    严清怡抽抽搭搭地止了泪,这才瞧见他靛青色斗篷里头是她之前做的那件宝蓝色长衫,胸口处已经洇湿了一大片。
    她急忙直起身,“对不住,我还没做,要不打发人回去取一件?”
    七爷笑着摇摇头,“不用,好在我里面还穿了件夹袄。”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拭了泪,“正月不好动针线,等出了正月赶紧把衣裳做出来,我等着穿……还有,上元节宫里设宴赏灯,我来接你过去,你打扮得漂亮些,别被我比下去……”
    第145章
    不知道为什么, 严清怡突然就想笑。
    宫里设宴一向是有名目的, 要么是给皇上选秀, 要么给皇子选妃,要么就是宫里的贵人想要抬举哪家的姑娘, 这才邀请各家女眷进宫。
    勋戚权贵之家的姑娘们也都心知肚明,都会费劲心思打扮自己,以期得到皇家青睐,或者受到其余贵胄的关注。
    故而宫宴就是个大家闺秀争奇斗艳的地方。
    严清怡原以为他是说别被其他女眷比下去,愣过数息才醒悟,是别被他比下去。
    堂堂一个王爷,比得应该是文韬武略君子六艺,哪里有跟姑娘家比相貌的?
    不由抬眸打量过去。
    七爷眉峰如山般挺秀,双眸如墨般漆黑, 即便只是静静地站着,就皎皎如明月当空,连带着屋里都亮了许多。
    凭心而论,不管是容颜还是气度, 七爷都远胜于她。
    要不被他比下去, 应该很难吧?
    严清怡轻叹一声,突然生出几分珠玉在侧的惭愧来。
    七爷以为她又有感伤, 笑道:“不许再哭了,再哭就变成小兔子, 兔子都是长着三瓣嘴。”扬了声, 使唤月牙端来一盆热水, “我帮你绞帕子,你好生擦把脸。”
    严清怡怎可能让他服侍自己,忙说不用。
    七爷却很坚持,弯腰去捞盆里棉帕。棉帕上的水滴滴答答洒了满地,他急忙扔回盆里,岂知又溅出半盆水,这下不但地上有水,他的衣襟也湿了半边。
    一看就是从来没有服侍过人的。
    严清怡哭笑不得,却莫名地觉得心里软软的,她没有绞帕子擦脸,而是另外寻了条干帕子,弯下~身擦拭七爷袍襟的水。
    离得近了,便察觉到他身上一股松柏的香味,说不上好闻,却也不让人反感。
    跟她被子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都过去两天了,被子上仍是若有似无一股松柏香,浅浅淡淡地萦绕在她鼻端,让她睡不安生。
    否则,又怎可能大过年的时候晾晒被子?
    严清怡把衣襟擦得半干,又搬过火盆放到七爷身前,叮嘱道:“七爷当心别烧了衣襟,等水渍干了就挪开。”
    七爷面上有些许狼狈,“这些事,我平常自己也能做的。”
    严清怡很怀疑这话里的水分,却不说破,蹲下~身道:“七爷捞起帕子以后要先拧干水,不能拿出来再拧。”哗啦啦绞过帕子擦把脸,唤来月牙把铜盆端出去。
    七爷尴尬地说:“我知道,就是……就是有点紧张……”
    他这么清雅高华的人还会紧张?
    严清怡思量着,慢慢红了脸颊。
    时间过得飞快,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上元节。
    宫宴定在酉正时分,从皇宫到黄米胡同用不到两刻钟,严清怡估摸着七爷兴许会在酉初过来,所以从申正两刻开始梳妆打扮。
    来到黄米胡同之后,她着实添置了不少衣物,每当锦绣阁进了新料子或者新样子,芸娘就会想着给她做一件。
    严清怡投桃报李,打算趁着宫宴这个极好的亮相机会,再给锦绣阁打打名气。
    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挑了件鹅黄色夹棉袄子,腰间捏了两道褶,堪堪把腰身显露出来,袄子底边绣着碧绿色的水草纹,罗裙是湖绿的,裙幅极宽,上面绣着两茎含苞待放的荷花并几株荷叶。
    单看起来并不显眼就如一潭静水,可走动时那湖绿色的罗裙就好像碧水荡漾,而荷花便显露出来,犹如在水面随风飘摇,生动俏皮。
    严清怡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走了几步,无声地笑了。
    严清怡所料不错,七爷正是在酉初到了黄米胡同。
    见到严清怡的打扮,他清俊的面容上便露出几分赞叹,“芸娘说这衣裳好看,我先前没觉得,这会儿看起来还真不错。果然,还得分什么人穿才行。”
    这应该是夸奖吧?
    严清怡羞红着脸,拿起炕边大红羽缎斗篷,笑吟吟地问:“这会儿就要走吗?”
    说是斗篷,其实更像一件棉褙子,因为它上了宽大的袖子,可比比褙子又格外多个帽子。
    帽沿、衣襟、袖口以及下摆处都镶着雪白的兔毛。
    七爷道:“不如穿那件翠云锦的氅衣。”
    严清怡摇头,“那件太贵重了,现在不合适,等以后再穿。”
    翠云锦稀罕,即便王孙贵族家中也不见得有,穿了也白穿,可羽缎却普通,寻常稍微富裕的门户就能穿得起。
    如果看到这新式样的斗篷,或者能让锦绣阁大赚一笔。
    七爷并不勉强,找人唤了辛姑姑来,“严姑娘头一次进宫,你指点着些,再让月牙也跟着。”
    辛姑姑忙应声“是”。
    严清怡听出七爷话里有话,却未多问,披了斗篷跟在七爷身后出了门。
    及至上了马车,才讶然地问:“辛姑姑先前在宫里当过差?”
    七爷点点头,“她跟司礼监的范大档都是先帝时候伺候过魏妃的,两人……很有些渊源。前几年范大档寻门路把她送出宫,就求到我这里,正好我买了这处屋子没人照看,让她替我管着,倒是一举两得。”
    也正因为还有辛姑姑这档子事儿,所以范大档对七爷极为亲近。
    “范公公在宫外不也有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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