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是他前几日从家里带过来的画卷,出自倪珽老先生之手,也是他从潘府亲自拿到手的。
    他静了数息,不知在想什么,将抽屉关上,忽然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我出去一趟,换防一事去找统领。”
    司灵连忙大步跟上他,留下身后一群不明所以的将士。
    天上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马匹飞快踏过积满雨水的窄道,马蹄下水花向四处飞溅。
    此刻的染坊前前后后挤满了人,院里是在转移铁器的潘志晰的那批江湖人士,竟有七八十多人,沿着一条巷子破开包围,只怕潘志晰所有手下都出动了,将铁器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全部销毁掉。
    而外面,密密麻麻的金吾卫堵住门前,兵器刀剑严阵以待,敌人从进入城北那街的那一刻就不断阻拦他们,一直对峙到现在。
    为首者骑在马上,正是那长史张孟,一个士卒跑过来,“大人,附近的百姓们已经疏散了。”
    张孟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大的案子,也没慌神,而是迫不及待想要立下功劳,他挥手一挥:“放箭!”
    随着一声令下,万千箭矢如同乌鸦张开的双翼,声势浩大地飞降而下,院里立刻响起无数惨叫声,血液狰狞地四处飞洒。
    听着这声音,张孟露出笑容,却听旁来响起一道疾驰的马蹄声,满街金吾卫惊慌地向两边散开。
    马上的男人一把勒住缰绳,座下黑马掀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他的身形浸染在细雨中,居高临下的视线向四周扫了一圈。
    张孟大惊失色道:“今日并非北衙当值,世子来此做什么?”
    李琛压根没分给他一丝目光。
    后方司灵赶到,急匆匆地道:“这里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城北大街搜罗了一圈,染坊内都是潘志晰的人,叶知昀通晓计划不可能自投罗网。
    李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看向城门的方向望去。
    潘志晰在城外不远就有一处宅子,用来安置他那批江湖友人,他大多数也都待在里面安闲享乐。
    在雨丝的浸透下,远方的山水泛着朦胧的绿意,四下地势空旷,风景如画,芒草随风轻轻摇曳,泥土之上铺着雕刻着繁复纹路的石板,径直同向前方那座气派的宅院。
    一个撑着竹柄纸伞的人走来,他的步伐不急不缓,衣袂轻轻飘扬,身后是烟雨中的层峦耸翠。
    门楼上的守卫对下面的情形一览无遗,立刻拉弓搭箭对准他,“来者何人?”
    那人抬起伞沿,露出一张面容,将一枚青铜令牌示出:“太傅大人派在下传话给潘五爷。”
    守卫从没有见过太傅身边的人,依然警惕道:“手里还拿的是什么?”
    叶知昀将手里的画卷横着一抬,“是玉衡楼送给潘五爷的倪珽老先生的画作。”
    说到画,守卫对自家主子的脾性甚是清楚,扭头令人将门打开,护卫拱手道:“失礼了,请进。”
    叶知昀也回了个礼。
    穿过回廊,宅院里只见几个仆从,大部分的人都被派出去了,情势已经紧张到了这一刻,大堂里却传来一阵丝竹之声。
    潘志晰坐在软垫上,手边放在几串葡萄,好整以暇地看着舞姬们扬着水袖清歌曼舞,身边坐着几个佩剑的剑客,陪他一起观看。
    护卫通报之后,潘志晰便遣散了舞姬们,懒散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袍,“周源,我大哥又传你过来做什么?”
    叶知昀刻意将嗓音压得老成:“五爷,太傅让我来告诉您染坊的事情他会处理好,只是请您暂时不要离开宅院。”
    染坊出了大漏子,宅院里的一群人全派出了,这会儿得到情势安稳的消息,潘志晰松了一口气,“瞧见你来,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我大哥能处理妥当就好。”
    “来人,上茶。”他探头向外吩咐一声,又对叶知昀道,“听说你带来了倪珽的《渔庄秋霁图》?”
    叶知昀适时将画卷奉上。
    潘志晰迫不及待地将画展开,细细端详一番,“果然倪珽之作,这画也曾落在我的手里,只不过还没来及看一眼,就被李瑾行那小子捷足先登,再想要拿回来难于登天,你是如何得来的?”
    叶知昀道:“是从玉衡楼里的人托送到府里,五爷这些时日没有回去,在下就替您带来了。”
    他一说潘志晰就记起来了,笑了笑道:“是那个只向我讨了一根鹤羽的人啊,你说这么贵重的一幅画,他怎么就肯轻易送过来了呢?”
    门外仆役走了进来倒茶,叶知昀上前接过托盘,放在案几上,亲自给潘志晰倒了一杯茶,递上前,“或许他是有与您结识之意。”
    第32章
    “哦?那你觉得, 他与我结交意图什么呢?为财还为权?”潘志晰说着话,眼睛还粘在画上,单手接过茶盏, 只略略啜了一口。
    叶知昀注视着他的动作, 脸上露出恭谨的浅笑,转过身, 宽大的袖袍拂过托盘,转向厅堂里剩下的五个剑客, 举起茶杯, “在下敬诸位一杯, 太傅大人说了,诸位护卫宅院和五爷辛苦,日后必有重谢。”
    太傅的名头一摆出来, 这几个人虽然是江湖人士,但潘志遥权倾朝野无人不知,以后仰仗潘家家主的事还多,自然当回事, 纷纷从托盘里拿过茶盏,“周大人,太客气了。”
    “还望您在太傅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来, 我也敬您一杯!”
    数人饮下茶水,潘志晰的注意力这才从画上稍微移开,落到他们这边,带着一丝疑惑道:“难得大哥会上心叮嘱, 他平里对我这宅院可都是不屑一顾的。”
    叶知昀道:“五爷这是哪里话,您是太傅的兄弟,出了事他当然万分记挂。”
    潘志晰叹道:“也是,我这个大哥啊,还是很惦念族中血亲的,虽然家族利益重过一切,但这也是为了潘家不受外人掣肘,上回潘策朗一事实在是无奈之举……”
    顿了顿,他意识到不该对方面前说这话,那次情况危急,他身为潘策朗的小叔,同样作壁上观,没有救他。
    潘志晰掩饰一般笑了笑,转开话题,“听人飞鸽传书回来,染坊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招惹来金吾卫,还抓走了婉合。”
    这个婉合,应该就是指胡女,叶知昀看了眼案几上那炷快烧到一半的香,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被朝廷的人抓到证据,倘若呈送到皇上面前,那就万事皆休。”
    自从晋原帝上位后,官府开始严禁民间不得私蓄、擅造军器,都城更是巡查重地,甲弩、矛矟等物一经发现则下狱审查。若是染坊这件事被查到证据,那么潘家就大祸临头了。
    “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那批铁器晚上应该就能运送过来一半。”潘志晰听他这么说,不由露出一丝担忧,“现在也不知道我那些部下折了多少人。”
    “那留下的另一半会送到哪?”
    叶知昀话刚落音,就发现潘志晰忽然意味不明地看向他。
    “你跟在我大哥身边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潘志晰的声音危险起来,“你不是周源?”
    四下的气氛一变,厅堂里几个剑客周身站起身,抬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围住叶知昀。
    叶知昀静静立在正中间,神色波澜不惊。
    潘志晰后退两步,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和闯入染坊的人是一伙的?!”
    叶知昀不出一言,低下头,整理了一下左边袖摆,他这个动作显然激怒了潘志晰,男人朝剑客们一挥手,“给我杀了他!”
    几人瞬间从四面扑袭而至,数把剑锋裹挟着劲风横扫,剑尖闪着雪亮的寒芒!
    案几上那一炷香烧到了一半,烟雾袅袅散开,一截积攒的香灰从中断开,向下坠落。
    潘志晰有这几个剑客保护,有恃无恐,仿佛已经预见了叶知昀被斩下首级,露出悠然自得的笑容,可下一刻,他那一丝笑意僵在了嘴角,近乎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那一刻时间被无限放缓,少年仿佛立在风暴眼中心,屹然不动,四面八方满是激荡的杀气,那剑锋离他不过分毫之差,却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断,无法再前进丝毫。
    那截香灰从高处无声坠地,碎成了无数细小的灰尘,同时,五个剑客失去气力摔倒在地,剑刃乒铃乓啷脱手掉落。
    潘志晰也感到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脚底板攀沿而上,身体逐渐僵硬起来,手里的画滚落在一边,他意识到了什么,惊恐道:“……你在茶里下了什么?”
    叶知昀回道:“只不过是麻沸散而已。”
    地上几个剑客想挣扎却无法动弹,甚至喝多了茶的一个已经昏迷过去,剩下四个人眼见生杀予夺顷刻之间逆转,纷纷紧慌失措地叫嚷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解开!”
    潘志晰见他们完全无力抵抗,他一人面对少年,惊慌地忍不住退缩,心下大乱,他只喝一口茶,现在还有一点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猛地冲过去,狠狠撞开了少年!
    叶知昀没想到他忽然冲来,踉跄了数步,扶住椅子才站稳,也因为冲撞力他袖袍里的腰牌掉了出来。
    金吾卫的腰牌上雕刻的花纹无人不知,叮地落地,顺着地板滑了一段距离。
    顿时,厅堂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潘志晰不敢置信:“你竟是皇上派来的?!”
    金吾卫只听命于皇上,也是皇上身边最为信任的护卫,金吾卫若是出现在此,那么问题可就大了,剑客们同样纷纷色变,嘈杂地惊声质问起来。
    潘志晰原本还存着抵抗之意,这下彻底灰飞烟灭,慌忙地向外逃去。
    叶知昀也没拦他,只是单膝着地,蹲下将腰牌捡起来,收回衣襟,接着他看向厅堂的门外,潘志晰贪图享乐,庭院布置得极其雅致,在雨丝中清幽错落,影影绰绰,只是着急逃跑的身形破坏了这份和谐。
    叶知昀抬起左手,袖袍垂下,小臂上的袖弩机关向两边弹开,他微微偏头,视线对准雨中的潘志晰。
    下一刻,他扣下悬刀,匣子里的箭矢瞬间疾射而出,冲出厅堂,穿过雨帘,径直刺进了对方的背脊!
    潘志晰重重倒在青石板上,溅起无数水珠。
    此刻,厅堂里死寂一片,叶知昀没管身后几个剑客,他将之前放在门前的竹柄纸伞撑起,朝庭院一步步走去。
    潘志晰听见走近的脚步声,无异于是对他的催命符,他尝试几下起身,然而他的伤太重,血液源源不断地向混入泥水中,他现在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狼狈,惊恐地朝前爬去。
    两边种着一簇簇的山茶花,纯白的花朵拥拥挤挤,如同霜雪点缀在绿叶上,散发着淡雅的清香。
    随着风拂过,几片花瓣落入雨水里飘零,浸染上了血色。
    执伞的身影立在潘志晰面前,叶知昀垂下眼眸看着他。
    潘志晰浑身狼藉,头发散乱,玉冠不知滚到了哪里,他的胸膛剧烈颤抖着,完全不复平时里风流公子的模样,倒似一个肮脏的乞丐,不甘心地朝他伸出手,“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知昀很有耐心地蹲下身,带着微笑轻声道:“在下叶朔烽之子。”
    潘志晰的眼睛睁大到了极致,瞳孔灰暗下来,呢喃着:“叶……知……昀……”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他的手臂重重垂落,再也没有了一丝气息。
    少年转过身,穿过山茶花簇,离开宅院。
    他身后的天色更加阴沉,云层中雷电翻涌,发出阵阵闷响。
    叶知昀很清楚潘志晰的死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潘志晰身份尊贵,他是嫡出的五公子,和太傅潘志遥一母同胞。潘家得知死讯定然会震怒,倾全家之力铲除凶手,哪怕这个人是九五至尊。
    可能他们不会立刻动手,但从潘策朗开始的裂缝,已经变成了深渊,潘家势大引皇帝忌惮,皇帝又知晓潘家心存反心,君臣之间再无信任可言。
    从这一刻开始,将是一场君臣厮杀的浩劫。
    长安城里,染坊已经尽数被金吾卫拿下,但铁器已经被转移,张孟带领着人马去追,后赶到的严恒穿梭在满地的尸体里巡查,其中大部分都是潘志晰的部下,一小部分是金吾卫。
    这时,外面一个掌柜打扮的老翁被侍卫们拦住,严恒抬了抬手,侍卫们才放他进去。
    严恒问:“何事?”
    老翁拿出一块腰牌,“敢问大人这可是您的东西?”
    严恒昨晚回去往倒床便睡下,到了早上才发现腰牌不见了,他找遍了府邸都没有寻到,腰牌丢失可是大事,轻则罚俸,重则下狱监审。
    可紧接着他又接到染坊出事的消息,事关重大,来不及继续寻找便赶去,现在看到腰牌在老翁的手里,当即问:“怎么在你这里?”
    老翁解释道:“大人昨晚去过酒馆吧,我是那里的掌柜,今早伙计打扫出来一块腰牌,小的一见是官家的物件,就急忙找了好几处地方,才找到了这里给您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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