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 我还想起来,那年会试存放卷子的文阁曾经走过火……”
    袁丛仁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颤抖着瞳孔去看李琛,男人也正注视着他, 漆黑的眼眸中深不见底。
    “所幸火势及时扑灭, 没有酿成大祸, 你觉得,若是陛下重新追查,会不会查到蹊跷之处, 比如赵解元为什么会落榜,又会对谁有利呢?”
    袁丛仁明白了再对方继续说下去,那么一切都会被抖落出来,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设定好的陷阱。
    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了。他和潘志遥不同, 潘志遥为了稳固家族的利益根本不在乎声名,倘若这件事换做对方来做,定会招揽赵安为己所用。
    可袁家极其重视名声, 为此苦心经营,偏偏小姐和仆役私定终生,为了防止丑闻传出,断绝两人在一起的可能, 故意放了把火引走侍卫,趁机偷偷换下了赵安的卷子,将他逐出城外。
    可百密一疏,袁颐竟然还跟赵安私奔了,两人不知所踪,一度搜寻无获。
    现在这件事已经掩不住了,还有更大的危机等着他,袁丛仁颤抖着视线穿过重重人影,迎上了晋原帝的目光。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再清楚不过,要么放弃跟潘家的联姻,要么等着被革职抄家。
    他微微倒抽了一口气,扫视一圈众人,潘志遥已无法再插手,他的目光落在赵安身上,出声道:“我竟不知赵解元和小女还有这么一段过往,不过其中定有些误会,不能仅凭你手上的玉佩定论,还待查清原委,还你一个公道……”
    袁颐见他认了,不敢置信地道:“爹,您在说什么?!”
    袁丛仁一挥手,“来人,带小姐下去。”
    两边的护卫走上前,袁颐却猛地朝赵安扑去,被护卫拉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抓住对方的衣袍,歇斯底里地喊道:“都是你!在这种时候毁了我的婚事,你是为了报复我对吧?”
    赵安一身衣袍破破烂烂,背脊挺得笔直,垂着眼皮子看她,任凭她拉扯,这一幕异常的可笑,像是两个人身份颠倒,那个疯疯癫癫的人换成了袁家的大小姐。
    在袁颐被侍卫拖走后,袁丛仁又拱手道:“让陛下和诸位见笑了,今日已误了吉时,还有赵解元一事不明,小女和袁公子的婚事恐怕要往后延迟几日,到时候再给诸位一个交代。”
    众人一片安静,谁也没想到潘袁两家联姻会有此临门一脚,也都清楚不会再有后续了。
    到了这会儿,晋原帝才起身开口道:“袁爱卿哪里话,今日着实是个意外,还是早些查清楚,朕相信是赵解元误会颇深。”
    袁丛仁连忙道:“是,是。”
    “时辰不早了,朕和皇后就先行一步。”
    晋原帝一走,众人一齐起身行礼,燕王跟在后面,经过脸色冰冷的潘志遥,两个人没有对视,浑身甚至四周的气息都泛着针锋相对的气势。
    叶知昀站在人群里,李琛朝他走过来,低声道:“我要带赵安进宫一趟,你先回府。”
    “好。”叶知昀应声,随着人群涌出府,到了此刻才见到沈清栾,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起迟了半个时辰,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大戏。”沈清栾唏嘘不已,“真没想到以袁家的家风还会出这档子事,那个赵安是不是燕王……”
    叶知昀示意他噤声,这里人多眼杂,两个人上了王府的马车回去,路上沈清栾坐在车厢里,等不及问:“这是不是燕王授皇上意安排的?这桩婚事落空,我还特意看了潘怀的脸色,真是精彩,哈哈哈哈哈哈……”
    叶知昀倒了杯热茶,道:“皇上是不会容许潘家进一步笼络势力的。”
    “那赵安和袁小姐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两个私奔之后,真的是袁小姐对他下了死手?”
    叶知昀解释道:“待在乡下袁颐的确后悔了,她遣人联系了袁府的人,透露了自己的行踪,想要回到家里继续做千金小姐,所以以为袁家的人赶来,只是带她回去,她却没有想到,袁丛仁认定要铲除后患,直接下令杀了赵安。幸好他命大,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沈清栾听完原委后,叹道:“早知道是这样,袁小姐为什么还要跟他私奔?白白折腾一遭,害得赵安从一个前途无量的解元沦落到这种田地。”
    叶知昀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她想象中的感情和现实是两码事吧。”
    两个人正坐在马车里说着话,忽然猛地剧烈颠簸了一下,搁在案几上的茶水撒了出去,紧接着有什么重物撞在车厢上,沈清栾急忙抓了一个东西扶住,“怎么回事?”
    外面的车夫道:“公子,有刺客!”
    叶知昀掀开车窗的帘布,探头看去,只见两个蒙面黑衣人正持刀退到另一边,飞快翻身上了墙头,不见了踪迹。
    这副样子倒不像是刺杀他,反而像是被撞破了什么,着急离开一样。
    叶知昀道:“先停车。”
    马车停稳后,他走了下来,沈清栾也跟着下来,“太危险了,万一刺客回来怎么办?我们还是快离开吧。”
    “那几个刺客跑得太快了,估计目标不是我们。”叶知昀在附近转了转,仔细打量一圈,这边街道并不临近府邸和商铺,偏僻荒凉,四周几条巷子都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和异样。
    他一无所获,正准备回去,忽然目光一动,只见车轱辘下血迹斑斑,还没有凝固,看起来是刚刚滴落。
    “怎么了?”沈清栾见他的身形定住了,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惊讶道,“这是谁的血?”
    叶知昀小声道:“动作轻点。”
    他让车夫待在原地,自己在前面带头顺着血迹蜿蜒穿过窄巷,四下一片死寂,前面是个拐角,血迹也变得寥寥无几,错落的阴影落在地面,显得极为幽深。
    两个少年的脚步放轻,几乎毫无声音,沈清栾持着随手捡的木棍,准备一有不测就冲上去,悬着一颗心在嗓子眼,他们紧绷着对视一眼,同时转过拐角,面前的景象却是让他们愣了愣。
    只见一个浑身褴褛的人蜷缩在墙边她的浑身都是伤口,不断地向外渗血,看起来也到了濒死边缘,听见动静,她紧张地抬起头,露出一双翠湖般的眼眸。
    ——是那个胡女!
    沈清栾大惊道:“她怎么在这里?”
    叶知昀也没有想到刺客追杀的竟然是胡女,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是满头雾水。
    第41章
    胡女看见两人, 挣扎着向后退去,但她身上的伤口太深了,无法动弹, 只能勉强勉强倚着墙, 呼吸里带着撕裂的血气,索性半闭上眼眸, 任由着他们处决。
    沈清栾把叶知昀拉到一边,“我记得上次染坊那些人都被金吾卫抓进了大理寺, 但在审讯前, 潘家先一步派人在牢里将他们灭口, 我本以为他们都已经死了,现在看来胡女逃了出来?”
    叶知昀点点头,“所以那些刺客是潘家的人?”
    “极有可能。”沈清栾想胡女一定知道很多关于潘家的秘密, 放任她在这里估计就是死路一条,又记起上次救了她,差点引起大祸,便问:“你打算怎么办?”
    “带她走。”叶知昀想的也是从胡女那里找到情报, 抱拳道,“交给你了,沈大人。”
    沈清栾不满盯着他, 嘟囔道:“回回把种事交给我……”
    两个人商量完,回身走近,胡女正抱着警惕,却见沈清栾满脸别扭, 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避开她身上的伤口,小心把她抱起来。
    叶知昀见这一幕绷不住笑起来,沈清栾力气不够,踉踉跄跄地挪动,窝在他怀里的胡女一脸茫然。
    沈清栾听他笑,涨红了脸,他这上前帮衬着,把胡女抬上马车。
    车夫见此道:“公子,这……”
    叶知昀没解释,叫他继续驾车就是。
    两个人在车厢里简单给胡女包扎一下,先止住血。
    沈清栾见到胡女身上的伤势,低声跟叶知昀骂潘家太不是东西。
    叶知昀道:“我们把她送到司灵那里去,在城外找到庄子安置,派几个人看着她。”
    “好。”一时半会没有到地方,车厢里一片安静,胡女倚在一边,沈清栾忍不住打破沉寂,不解地问,“你一个胡人,为什么要跑到中原来,还要跟着潘家做事?”
    胡女半闭着眼眸,一声不吭。
    叶知昀咳了一声,道:“婉合姑娘,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
    听到“婉合”两个字,胡女抬起眼睛,看向他,数息后忽然出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那些刺客是潘家派来追杀你的?”
    “牵扯进染坊一案的人只剩下我一个活口,我从牢里逃出来,一直在躲避潘家的追杀。”婉合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指,“我知道,你救我是为了得到潘家的情报,我在潘家做事五年,的确知道很多秘密,你先确保我的安全,然后我会慢慢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
    叶知昀心想对方的确够聪明,难怪能在潘家手下逃过一劫,道:“我们会妥善安置,不会再让潘家找到你。”
    沈清栾不相信她轻易倒戈,“你为了潘家做了这么多事,会对我们说真话?”
    婉合又不出声了。
    叶知昀示意沈清栾安静,他才把一肚子话憋了回去,马车到了茶馆后门停下,叶知昀要扶婉合下去,对方却推拒了,扶着车壁慢慢走下地。
    这个时节气候还有些冷,迎风吹来飘絮,她转过身,拢了拢身上的袍子,道:“沈公子。”
    沈清栾一听她对自己说话,愣了一下。
    “你问我一个胡人,为什么要来到中原到做这些事情。”婉合道,“我们这一代胡人,就像柳絮一样,飘往何处,在哪落下,由不得主。”
    沈清栾望着她。
    “你不会明白的。”婉合淡淡地转过视线,向前走去。
    沈清栾满头雾水,困惑地看向叶知昀。
    叶知昀摆摆手,示意别追问了,他们和司灵花了大半天的时间,避开耳目,把婉合安置到城外。
    现在朝堂上的局势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潘一再受挫,折了不少人马,还有程嘉垣周旋其中,只不过他涉足的范围有限。
    晋原帝这边,袁丛仁已经倒向他,燕王现在官任兵部尚书,利用兵部权力,皇上打算分散潘志遥的兵权,打发他手里的十万屯田去,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承武二年,冬季格外冷,岭南一带雪灾严重,然而国库空虚,赈灾款久久不拨,百姓饥寒交迫,怨声载道,满朝都在议论。
    燕王先从朝中显贵、民间士绅身上刮了一层皮,亲自前往岭南安抚人心,免除徭役,之后朝堂陆续拨款,事情才算解决。
    接着,北衙禁军老统领年迈去世,李琛随即擢升,彻底接官都城防务,更是忙碌,开春才有空闲待在府里。
    叶知昀在这段时间,还是待书院里,跟着江长晏学习,接触兵法,下棋,时间过得极快。
    潘怀则成了书院里众人拥簇的头目,经常带着一伙人去玉衡楼,也来邀请过叶知昀,但他从来没有去过,旁人见他不合群,也就没有再邀过。
    转眼到了科举第二场会试,各地举人汇聚到长安,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各届乡试点中的举人可以应试,上次那位赵安赵解元也参加其中。
    叶知昀看到他的名字,随即想到应该是晋原帝的意思,现在皇上急于扶持亲信,赵安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考完会试,若是取得贡士资格,就可以参加最后的殿试,入朝为官也就不远了。
    回到府里,李琛也在,他对叶知昀会试自信得很,一句话没问,折了桃枝,在桃花灼灼的庭院里教他练剑法。
    叶知昀照模照样地跟他学,不过效果却不怎么样,算是在打发时间。
    李琛坐在石阶上,喝了一口酒,弯着一双眼睛,时不时提点他一句。
    这场会试的结果不出意料,叶知昀点中了贡士,这下子江长晏的门槛几乎都被人挤破了,书院里出了好几位贡士,难得一遇,沈清栾、司灵、程嘉垣、潘怀都赫然在榜。
    赵安也位列前茅,但拔得头筹的是汴州一位寒门子弟,今年的科举竞争格外激烈,每位都实力顶尖,叶知昀也不由提心吊胆起来,天下无数人为之侧目,未来朝堂的局势,就落在他们的手里,茶馆酒肆消息不断,甚至还有赌坊下注,赌哪几位能入三甲。
    殿试那天,天色微亮。
    叶知昀他们三个人前一天,特意去拜见江长晏,恭恭敬敬地敬了杯茶,毕竟这一年里,祭酒对他们的功课最为关注照拂。
    府外马车已经备好了,叶知昀一夜没有睡安稳,起来时还有些不清醒,左眼皮一直跳,实在不是好兆头。
    李琛也钻上了马车,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听了少年的话,伸出手指落在他的左眼上,“不必担心,殿试而已。”
    那口气轻飘飘的,仿佛在吃饭一样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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