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一幕,叶知昀一阵心酸,从书院苦读多年,从乡试一路走来,对方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可付出了这么多,却在最后一步竹篮打水一场空,从三个人里面落了队,滋味一定非常不好受。
    他和司灵都不知该从何安慰,过了半晌,沈清栾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平复一下心绪,勉强牵了牵嘴角,眼睛布满血丝,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三年后再来过。”
    这一句像是立下决心般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拥住叶知昀和司灵,“我现在只希望,你们能如愿以偿,科举得中。”
    “点不点中进士不论,你的安危最重要,好好在府里养伤。”叶知昀道:“今日的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司灵也道:“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当初被刺客埋伏我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听知昀说,一定是潘家所为,我们受挫,得利的就是潘怀,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事,潘家对我们必然有所防备,还需谨慎。”
    沈清栾说完这句话,外面沈尚书和端着药的小厮以及大夫进来了,担忧地道:“你总算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爹,我……”
    “别说殿试了,你安然无恙就好。”沈尚书虽然一直对儿子寄予厚望,但功名怎么能比得上他的性命重要,沈清栾重伤不起,他整个人都为此衰老了不少,“来,先把药喝了。”
    沈清栾捏着鼻子把苦涩的药汁喝下去,大夫上前给他诊脉,沈尚书转向两个少年,劝道:“你们饿了一天也别干等着,去用饭吧。”
    司灵留在府里用饭,叶知昀则放不下心,与他告别后乘着马车去了宫里,虽然是燕王府的车驾,但他没有官职在身,不能进入前朝,只能在玄武门前等着世子。
    那些禁卫和他相熟,得知来意,帮他去正殿打探消息。
    夜已经深了,天际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他站在宫楼底下避雨,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漫无目的地望着汇聚又流离的水洼。
    四周寒风凛冽,远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黑暗,只剩悬在高处的几盏宫灯散发着光芒,光影在风中摇曳。
    后半夜里,他渐渐困了,倚着柱子,寒风和雨丝渐渐消弭平静,檐下残余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半睁着眼睛,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石柱拐角停着一只蜻蜓,小小的翅膀在微微晃动,似乎是淋了雨,飞不起了。
    叶知昀上前去弯下腰,打算捧起那只蜻蜓,但它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向后飞了一段距离,落在旁边貔貅石雕的台子上。
    叶知昀继续走过去,蜻蜓却又往后退了退,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怎么一只飞虫耗上劲了,随即想到这个季节才四月初,怎么会有蜻蜓?
    蜻蜓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轻盈地飞起来,就在停下石雕的后蹄下,叶知昀伸出手,却又摸了个空,他转而看向石雕,像是这座沉浸在黑夜里的貔貅在故弄玄虚一样。
    他不再去抓蜻蜓,直接走到石雕后面,刚刚迈了两步,就猝不及防撞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里。
    叶知昀惊讶地抬起头,面前的男人浸染在暖黄色的灯火下,眉眼俊美无俦,鼻梁挺拔,嘴角带着些许笑意,手里提着只系挂在细条上的竹蜻蜓。
    李琛的手臂拥着他,出声道:“怎么愁眉苦脸的?”
    “世子?”叶知昀身上的寒气被他的怀抱驱散,肚子里一箩筐问话忘了,眼睛盯着对方手里的事物,怔怔,“竹蜻蜓?”
    难怪他怎么抓都抓不到,原来那只蜻蜓是竹子编成的,精细得栩栩如生,绑在一根细长的竹条上,另一头牵在李琛的手里,在黑夜里看不真切,对方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来跟他躲开藏去玩这个。
    李琛道:“喜欢不?我从皇后娘娘那里顺来的,给你。”
    叶知昀小时候经常从别的小孩子那里见过,自己还没有过一只竹蜻蜓,饶有兴趣地接过,摆动几下,忽然一个激灵,想起还有大事没有问,虽然世子只字未提,但他连忙道:“刺客的事情怎么样了?”
    一边问他一边向李琛手臂上的伤口看去,却发现他的衣襟上沾满了墨水,连脖颈上都有飞溅的痕迹,已经干涸了,“这是怎么回事?”
    李琛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唔,皇上砸的砚台。”
    叶知昀可以想象到宫里形势的严峻了,果然,他手臂上的伤也没有包扎,一道长长的口子,混杂着凝固的血迹。
    “不疼吗?”他轻轻声。
    “别说我了。”李琛看着少年冻得青白的脸,把厚重的狐裘抖开,裹在两个人身上,“冷不冷?你怎么这么傻,不知道回府去,要不是禁卫过来通报,你是不是还要等一夜?”
    叶知昀仰起头,眼睛里难过清晰可见,“明明那些人不是世子杀的,世子明明是为了保护我,这样的栽赃嫁祸皇上难道看不明白,还要这样对待你?”
    “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对待我也不例外。”李琛看着他,“别的我都无所谓,你别难过就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叶知昀心里简直难过至极,只恨不得早点进入朝堂,早点遮风挡雨,庇护想要保护的人。
    李琛伸出手指刮了一下他的脸,“说了别愁眉苦脸的,竹蜻蜓还逗不了你开心?”
    叶知昀也揉了揉脸,尽量把郁结的情绪散开,“那世子,你宫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皇上那里还没有交代,老头子也在御书房商量。”李琛道,“这个时辰就别回府了,我带你去吃夜宵。”
    叶知昀道:“先去找个太医看看你的伤吧。”
    李琛不当回事,少年却执意带他去处理伤口,男人便跟他转去太医院。
    没有惊动别人,药敷好包扎完,两个人窝在狐裘里,顺着静谧的夜色继续向前走,内膳房的宫人都下去休息了,灶台上备的有吃食,李琛盛了碗热腾腾的粥,正要递给叶知昀,却发现他坐在案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吃了饭再睡吧。”李琛道。
    叶知昀胡乱点点头,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心力交瘁,见到了世子,被他那暖烘烘的衣袍一,浑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松散了,困意也随之涌起。
    他喝完了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喃喃道:“世子……”
    “嗯?”李琛回过头,少年已经倚在案角睡着了,那一句呼唤,似乎只是为了确定他在身边。
    男人有些无可奈何,也在他身边坐下,将少年散乱的鬓发掖到耳后。
    到了清晨,叶知昀醒来,发现四周已经换地方了,这里应该是座偏殿,候在边上的宫人见他醒来,躬身道:“叶公子,皇上召见您去御书房。”
    叶知昀整个人都清醒了,简单洗漱一番,随着宫人进入御书房,里面一片气氛凝固,书案正前坐着晋原帝,看起来他彻夜未眠,左边是燕王和世子,后面是严恒、张孟,还有几个翰林院的学士。
    他只来及匆匆扫了一眼,掀起衣袍行礼道:“参见陛下。”
    第44章
    “平身。”晋原帝面前堆了一摞摞奏本和卷宗, 神情疲乏,眼下褶皱熬得乌青,揉了揉额角, 勉强打起精神。
    旁边大太监郑柏连忙将茶盏递上前, 晋原帝喝茶的功夫,又有翰林院的学士将他们的卷子呈上, “陛下,卷子已经按初审成绩排列好了。”
    晋原帝颔首, 他高高在上的目光落在叶知昀身上, “朕听闻, 沈尚书的公子错过了殿试,你去沈府看望过他,现下如何了?”
    叶知昀不动声色, 没觉得他会好意给沈清栾一个重考的机会,跟皇上这种人说话,每个字都得斟酌好了,以免他会听出另一层意思, “回陛下,沈公子并无大碍,大夫去诊治过, 还在府里休养。”
    晋原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手掌没碰翰林整理好的卷子,从另一边薄薄的一摞上,抽了最上面的那份, “我看了你的卷子,权衡利弊,写的很好,录取进士是板上钉钉,至于金榜三甲,你认为你的位置该在哪里?”
    御书房内森严的气氛沉甸甸的压下来,叶知昀垂下眼帘,“全凭陛下做主,小人不敢妄言。”
    晋原帝盯着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阴鸷得很,嘴角却展开,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朕需要能够解决国家之危的贤臣良相,你觉得你是吗?”
    叶知昀还没有回答,旁边李琛出声:“当然是了。”
    敢在皇帝跟前插话的人,天底下唯有世子一人。
    他用两根手指头从晋原帝那里携过卷子,拍了拍,看得几个翰林满头冒汗,“这不是明明白白吗?字里行间忧国忧民,对于如今国家之危看得真切,对陛下的效忠之意溢于纸间,论起才识贤能,还有不二之选吗?”
    叶知昀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实在担心皇上一个暴起拍桌,叫严恒把他拖下去斩了。
    晋原帝却没多少反应,甚至没有看李琛一眼,多半是习以为常,在他还是楚王时,李琛搁先帝跟前,也是这是一副德行。
    “从昨日折腾到现在,朕乏了,打开天窗说亮话。”
    晋原帝对叶知昀道,“从卷子里的未尽之言来看,潘家的弱点,你都清楚。”
    当着一众人面前谈及,也就是说在座诸位都要与潘家为敌了,叶知昀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涉足到权利漩涡中。
    他看了一眼燕王,对方四平八稳地端坐,瞧不出半点意图,他实在不能理解,燕王究竟要的是什么呢?
    权和利?
    燕王视做过眼云烟,跟着晋原帝这样的人,明眼人都清楚不值,他本可以选择做一个闲散王爷,却偏偏走向一条危机四伏、甚至可能兔死狗烹的路。
    还有世子……叶知昀心里沟壑太多,不愿再揣测他的目的,暂且按捺住,对晋原帝道:“陛下,潘家拥兵自重,很大一部分权力都掌握在太傅手里,有他在,潘家就宛若铜墙铁壁,倘若我们能够把他调离长安,在他离开的空隙里,激化潘家内部的矛盾,让他们分崩离析,再逐个击破,那么就是太傅回来,想必也很难收拾。”
    “如何让他们分崩离析?”御案上男人的声音里带了些轻笑,意思是叶知不过是个见识不多的‘年轻人’,他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显然没有效果。
    “户部侍郎潘志泓,他是太傅之弟,膝下只有一个儿子,甚是宠溺,却涉及五石散而死,太傅为了不牵扯到家族,丝毫不求请。潘志泓对此定心怀怨恨,他在潘家也颇具声势,只不过少了扶持他的力量,这件事可以作为源头来激化他们的矛盾,让他们自相残杀。”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燕王若有所思,李琛专注地听着,严恒看着叶知昀,像是见了一个陌生人,晋原帝则顿了顿,“还有呢?”
    “陛下若是担心潘家存在反心,不妨先断了他们的财路,派人暗地拔出他们在洛阳的根基,这样就算军队哗变,没有足够的财力撑持士卒,我们也可以拖垮他们。”
    叶知昀道:“内忧外患,饶是潘家,也支撑不了。”
    晋原帝沉默不语,似乎在考虑可行性,半晌他忽然道:“你说一个潘策朗的死,让他的父亲心怀怨恨,这是一个潘家自己都难以预料的隐患,可见杀人至亲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对吧?”
    “他们……”少年正要继续说,忽然看见皇上身后的李琛微微一动,朝他摇了摇头。
    叶知昀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晋原帝这句话意不在潘家,而是他。
    杀人至亲血海深仇——他爹镇南大将军的死和皇帝脱不开关系。
    叶知昀明白了,皇上这是在跟他确定他对叶朔烽之死的态度,对方清楚他心里有怨恨,可这股怨气必须没有胆子朝他使,转而全向作为一把刀的杀了他父亲——潘家撒去。
    “陛下。”叶知昀道,“天地君亲师,臣莫不敢忘,元年大雪见您之时,到今日,至往后亦是如此。”
    晋原帝大笑起来,连说了两个好字,“探花郎的位置是你的了,你年纪轻轻,朕原本还觉得太早了,现在看来绰绰有余。”
    “谢陛下。”叶知昀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听见几个翰林都说了句恭喜,他便拱手以礼,看不出意味地牵了下嘴角。
    晋原帝扭过头,“燕王,你府里可是出探花郎了,当初救他的时候,可曾想到有这一天?”
    李琛把手肘搭在燕王的肩上,抢先叹道:“哎,老头子高兴得回去该买串鞭炮放了。”
    晋原帝又对叶知昀道:“至于沈尚书的公子沈清栾,我看了他会试的卷子,颇具才华,他若是正儿八经来殿试,不入翰林院做修撰可惜了。现在朕想了想,就让他去洛阳做事吧,待有所成再入朝为官,未尝不可。”
    叶知昀心里一凛,这样的差事交给沈清栾,可不会像是说的那样好听,但此刻别无退路,只能应下:“是。”
    十日后,张榜游街,皇上赐宴庆贺新科进士。
    皇宫御花园中进士们齐聚一堂,喝酒打诨,热闹至极,潘怀跟几个世家弟子玩完了投壶,不知是谁提起行酒令,众人又汇聚在一起击鼓传花,一阵欢声笑语。
    潘怀难得输了一轮,被他们起哄混乱喊道:“榜眼快来喝!”
    “别用杯子了,用碗,去拿最大的来!”
    “咱们不醉不归,可别像状元郎那样,也不跟人说话,摆什么清高!”
    旁边的年轻公子挤了挤说话的那人,促狭道:“袁家的事大家都知道吧,他赵安一个家仆混到状元郎的位置上,当然眼高于顶了!”
    “潘家的公子还没有发话呢,哪里轮得到他摆架子……”
    潘怀笑着摇了摇头,“大家别吵了,我敬大家一碗。”
    他那一碗酒还没有饮下,忽然听见另一头响起一阵喧哗笑声,诸多进士们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似乎是有什么人进来了。
    潘怀听见旁边一个公子好奇问:“什么人啊?这么大阵仗,难不成是皇上来了?”
    “皇上早上不是带了朝臣将领们打猎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们的疑惑很快被解开,只见人群如同潮水向两边分开,一名身着天青色布袍的少年走进来,他正带着浅笑跟旁边人低声说着些什么,长发只用条布带松松系着,面容冰雪般的白,乌黑修长的眉,温玉似的眼,端得一幅诗画里的人物。
    相较一群锦袍华服的进士们,那人的打扮着实素净,仿佛消弭了几分宫宴的浮躁之气,清风朗月,顷刻间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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