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伦一言不发,只冷眼睨着傅云书。
    “怎么,”傅云书嗤笑一声,道:“逝者已矣,你却连承认自己心意的勇气都没有?沈珏现在还赤身裸体,孤零零地躺在尸床上,死不瞑目,若这世上真有鬼神,你就不怕半夜三更时,沈珏来敲你的门吗?”
    “他若真来,那便好了。”孔伦淡淡地道,垂下头去,散乱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平静地说:“沈珏是我的情人。”
    满堂一时寂静,只听得孔伦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沈珏是我的情人。”
    孔伦道:“他在被卖入我孔家之前,就被他那没心肝的养父母卖过一次,卖去给乞丐头子当小乞丐讨饭,他运气好,从拍花子手里逃了出来,然后遇上了我,我救了他,把他送回了沈家,就是这样。”
    傅云书道:“然后沈珏就以身相许了?”
    “是我先看上了他,”孔伦将遮在面前的散发掠向耳侧,露出秀致苍白的面容,和唇角冷淡的笑,“于是我时常找借口去找他,那小傻子人单纯,看不出我心怀不轨,还傻傻地把我当朋友。我见时机成熟,便撺掇他来孔家做工,他答应了,我出的价高,沈家那两个养父母更是求之不得,然后他就成了我的小厮,再然后……再然后我就把他拉上了床。”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孔伦的脸色变得温和,笑意却仍是冷淡,道:“他没有不情愿,我很开心。”
    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这些典故傅云书是晓得的,但他原以为,那都不过是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故事而已,直到现在,听见孔伦平静的叙述,他才有些恍惚地明白,即便是久远的典故,其间的爱恋情愫,也是每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都可能有的。
    他听着孔伦讲这些与案件本身关系不大的事,非但没有出言阻止,反而心砰砰直跳,他察觉到自己耳垂滚烫,再过一会儿,也许就要烧到脸上了。
    寇落苼忽然出声,道:“孔伦,你可知沈珏已死?”
    傅云书悄悄转过头,望着寇落苼的侧脸。
    孔伦静默片刻,道:“我知。”
    寇落苼又问:“你可知沈珏何时被害?”
    孔伦道:“我知。”
    公堂顿时一片哗然。
    寇落苼再问:“你可知沈珏被谁人所害?”
    孔伦忽地笑起来,眼中却淌下泪来。
    他说:“我知。”
    深吸一口气,寇落苼定定地看着孔伦,问:“是谁?”
    话音刚落,孔伦前后猛晃了晃,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傅云书“腾”地站起身,寇落苼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稍安勿躁,我去看看他捣什么鬼。”众衙役原本都要一拥而上了,见寇师爷走下来,连忙让开,寇落苼蹲下身,探了探孔伦的鼻息与颈侧动脉,均无异样,又把了脉搏,也未觉有不对之处,心中正暗道奇怪,忽地想起先前孔德派来的那位郎中给孔伦灌下的那瓶药丸,于是起身回到傅云书身边,弯腰附在他耳边,道:“人死不了,保险起见,还是请个郎中过来给他瞧瞧。”
    傅云书道:“他爹送来的那个郎中不还在么,把他叫过来看看。”
    寇落苼轻轻摇了摇头,道:“以我所见,还是换个人看比较好。”
    傅云书一怔,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寇兄的意思是……”
    寇落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傅云书颔首,道:“来人,去将城东的白大夫和城南的邵大夫请来。”
    王小柱请示道:“大人,那眼下将孔伦怎么办?”
    “先退堂,”傅云书起身道:“把他抬去之前的那个房间躺着等大夫来。”
    这一番堂审,似是审出了许多,又似是什么都没问到。天色已晚,府中家丁前来请人,说晚膳已备好,请县令移步用膳。傅云书愁云满面,悻悻地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家丁背着李婶的命令前来,说请不来县太爷就别回来,听闻此言便知不妙,求助地望向寇落苼。寇落苼对上家丁恳切的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傅兄,今日奔波操劳了一天,不饿吗?”
    傅云书道:“案子一日不破,我便食之无味。”
    “说起案子,我倒有一些线索。”寇落苼说着,从怀里拎出一枚用红绳吊着的玉佩,“傅兄可还记得此物?”
    “这……”傅云书觉得甚是眼熟,蹙眉细细思索片刻,恍然道:“这是沈珏佩戴的那枚玉佩!可怎么在寇兄手里?”
    “这不是沈珏的玉佩。”寇落苼道。
    “怎会?”傅云书道:“这明明与沈珏尸体上系着的那枚一模一样……”说到这里,他忽然领悟,怔怔地望着寇落苼,“寇兄,既然你手上这枚不是沈珏身上的,那……那你是从何处得来?”
    寇落苼道:“乱葬岗。”
    “乱葬岗?!”傅云书蓦地想起那夜凄厉的风声与摇晃的烛光,还有张铁柱说的那段荒唐的经历,额前一时冷汗涔涔,嘴里喃喃地道:“移动的尸体……两枚一样的玉佩……沈珣沈珏……”
    寇落苼道:“沈姓是菩提镇的大姓,镇上居民多为同宗,因此一开始,我们都忽略了这一点……”
    傅云书怔怔地道:“沈珣与沈珏之间,也许有什么关系。”立即吩咐道:“派人去菩提镇查一下,沈珏的养父母与沈珣家可有亲戚关系,若没有,再仔细询问当地居民,务必打听到沈珣与沈珏是否有所往来。”
    “待他们从菩提镇往返一趟,回来时早已是深夜了。”寇落苼幽幽地道:“我眼下却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要同县主讲。”
    傅云书紧张地问:“什么事?”
    “傅兄,”寇落苼一脸凝重,附到傅云书耳侧,悄声道:“我饿了。”
    傅云书:“……”
    县令大人终于坐上了饭桌,家丁长舒一口气,屁颠屁颠地去找李婶复命去了,留下傅云书和寇落苼两个孤男寡男坐在一桌。
    但是他们两个已经孤男寡男习惯了,因此并不以为意。
    先前在办案时心弦紧绷,倒不觉如何,现在一在桌边坐下,闻着阵阵饭香,傅云书的肚子立时将嘴巴先前抛出的话忘在脑后,十分诚实地叫唤起来。寇落苼身为县太爷的心腹,很给面子,听若罔闻,一笑都没有笑,只盛了碗排骨汤,推到傅云书面前,道:“吃饭前先润润喉。”
    傅云书笑道:“我倒是不知,排骨何时也能润喉了。”说着,很乖地捧起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饭,傅云书忽然抬头,望着夜空中一轮圆月,诧异地道:“哎呀,端午都过了!”
    寇落苼笑道:“你过端午还看月亮?”
    “不是,”傅云书低下头笑了,显出脸颊上隐约的酒窝,“我是想说……”踌躇着望了眼寇落苼,迟疑许久,还是复又低头,轻声道:“今天月亮好圆。”
    “那我便以汤代酒,敬傅兄一杯,”寇落苼捧起汤碗,笑道:“祝傅兄年年有今日,岁岁……”
    “哎哎,算了吧,”傅云书连忙摆手,“我觉得我今日过得不是特别美妙。”
    寇落苼挑眉,“那换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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